萧忘尘帮我把张念翼送回了他的宅子。屋里还残留着檀香，家仆依我所言每日都会用香熏着。但张念翼一直处在昏迷的状态，且高烧不退。我守在他身边一夜未阖眼，第二日清晨就去褚家讨药。褚家的药房里，只有褚家大小姐褚文岚坐在台前，她打着呵欠，像没睡醒，但是见我急匆匆地进门，她一惊，问：“你一大早到这来做什么？”
“应该，应该是治风寒的药吧，快给我拿点。”我来讨药，却不知道是讨什么药，连方子都没有。
“你看着不像是受了风寒的样子。”她看着我，道，“你这身行头，是去做什么了？”
昨晚把张念翼救回来后，我没有回去更衣，此时穿的还是昨晚那身黑衣服。“救人。”
“你去救你的心上人了？”她面无表情问我问题的样子，好像并不是在八卦。
“是。”
她又不与我说什么，拿起小秤开始抓药。也就一刻钟的时间，她把包好的药摞好递给我，我取了药正想走，她却又道：“你这么做，可知道后果？”
“知道。”
“那你的哥哥呢？”
我却想不出该如何回答她了。昨日哥哥所说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我有些无措。可是我又突然想起那个终点是死亡的未来，我还是坚定了我的选择。“我这辈子过得太值得，难免会留恋。但是我的命就这样，不值钱。”
从褚家回来，我就去膳房熬药了。
端着药回了房间，念翼还是没醒。我沾湿了布头敷在他额头上，用勺子一点一点把药给他喂下去，后又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只能继续守着。
终于在午时，张念翼醒了。我昏昏沉沉地将要睡过去，他的大手从被窝里伸出来，覆在我头上。我抬起头，他正温和地看着我。“念玺，我是怎么回来的？”
“我可是很聪明的。”我一笑，回答道，“我晚点告诉你？”
“好。”他只说了这一个字，却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什么。
外面响起“哗哗”的声音，一层盖过一层，这是秋天的最后一场雨。
我关紧了门窗，又回到他床前问他想吃点什么。
“随便吧。”他道。
我听后说：“那就莲子羹吧。”正准备去膳房，他又叫住我。
“念玺，你今天有点奇怪。”
“我怎么了？”我一惊，怕他看出来了什么端倪。
他没有说明什么，摇了摇头。“你去吧。”
莲子羹，怎么做来着？“冰糖加水，莲子煮开……”
我的注意力全部都在料理上，完全没注意到哥哥在我身后，他站在那里好久，默默看着我。
“念玺，你在干什么？”
“哥哥。”我只叫了声他。
“我果然是拦不住你。”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并没有愤怒。
我无话可说。
“哥哥不怪你。但是念玺，我不想连自己的妹妹都保护不好。”
“那哥哥怎么办？”我已经捉摸不透他的意思了。
“你可以听我的话吗？就当是为了你自己能活下去。”他道，“后面，哥哥想办法。”
我点了点头，也随意哥哥想要如何。听话，这是我唯一能做的，这大概是我给哥哥留下的念想。
当我看着哥哥离开的时候，竟发现念翼站在门口，他大概也并没有来多久，脸上还带着病色，又缓缓开口问：“暮声，什么意思？什么是为了念玺自己能活下去？”
“念翼。”我收拾不下这残局，可莫名又内心太平静了，这使我没有去解释的欲望。“没什么，没有什么事。”
可哥哥直接冷冷说道：“她救你，是违抗了族令。”
“没事的！”我提高了声音，皱着眉又重复了一遍，阻止哥哥继续往下说。
“念玺你……”他欲言又止。
念翼还是坚持着。“暮声，告诉我。”
“你觉得她是能挨住五十下鞭子还是能挨下杀头的刀子？”哥哥眼眶微红，反问起他。
“知道了……”他的语气低沉下去，屋子里只剩下死寂。谁都不说话，不去打破冰冷的气氛，只有雨声。
我厌恶极了这样的氛围，又不忍看他们二人的反应。我丢下炉子上还煮着的羹汤，经过哥哥身边，又与念翼擦肩而过，我抛下他们，跑回了自己的闺房。
一个人的时候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坐在窗边的小几前，仔细想着，却想不起今夕何年？从我封臣的那一天起，时间便好像过的飞快。就在后一年我去了桃源，又是在桃源里恍恍惚惚过去了三年，回来以后又过了一个多月，就是现在了。
好短暂的人生。
短暂地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来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我反应不过来。发生的所有事情，根本不需要四年时间。
是，短暂又值得的生，廉价又轻薄的命。
我想再活一次。
再活一次。
一次就行。
至于这便宜的烂命一条，换了便罢。
去找他说清楚吧。
可府里我走遍了，却都找不到他的身影。我打着油纸伞出府寻找，有一种感觉告诉我，他在后山的池边。我踩着被雨润湿的卵石路，向着后山走。秋末的山本来就不会有太多的绿色，再加上不久前的大火烧过，只剩下荒芜。我远远地看见一个披着蓑衣的，戴着斗笠的人站在那里。他的身影在寒凉烟雨中模糊，像印象里江南水乡画上的一点墨色，周围是留白。
雨打在伞上的声音如鼓点急凑，就像我的心跳。我一步一步地踩在泥泞的小径上，离他越来越近，那点墨色也是越加浓重。我走得很慢，耳边，每颗雨滴坠落的声音都格外清晰。我看见雨落在地面，扫起满地的水汽，烟雨与我细微的泪光，成为了满眼的雾水，我什么都看不清，只是向着那点墨而去。
当我离他很近的时候，我停下来，他面对着池塘，我看不见他的神情。
“你为什么要救我？”他问。
“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我觉得对的事情，这是我的信仰，也是我们想要的真理。”我说，“我没有自由，我是下臣，生生死死由不得我自己，但是救你，是我唯一一次，真正做我想做的事。”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的自由和你认为的对，都会要了你的命。”
“念翼，你看看忘尘，你知道我多羡慕他。”我想笑，可是很勉强。“忘尘这个名字他改得好，什么都能放下，也可以随心所欲。”
我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出了下一句话：“可是，凭他的身份，他也做不到与自己的生死随心。”
“好，念玺，你去选择你的对和自由。”说完，他终于转过身来面对我，他还是很憔悴，但是他的眼神十分认真。“从现在开始，选择什么，是你事，结果如何，是我的事。”
他的话我疑惑难解，我猜不透他想干什么。
“只要听我和暮声的话，相信我们好嘛？”
“你们能做到吗？”我问。
“做不到，那你就得带着你的自由，背负罪名下地狱。”他偏过头，又望向茫茫的水面。“不，绝对不能做不到。”
“如果做不到，念翼，带着我的信仰活着吧，好好活着。”
他不应答，我当做他默认了，就想要回去。他却又说了一句话。
“我多希望你还是十五岁的那个念玺。”
我顿了顿，什么都没说。那个天真又无知，情窦初开的年华，没有任何烦恼。对这个世界来说的四年，对我来说的两年，皆是彻底变了。我走了，连头都没有回。可我最终还是在不远处的亭子边停下了，望着他慢慢缩成了一个点。我甚至可以在嘈杂的雨声中听见他的嘶吼，那喊声反复钩划我的心弦，又挣断。这是对这世间万事万物的宣泄，我也决定以生为筹码，最后再对着既定的命运宣战。
他们的办法，是告诉上官禾我失踪了，畏罪潜逃。而这个可笑又让我厌恶的办法恐怕已经是哥哥最后的愿望了。相比张家大小姐无用的风骨，他更希望我做一个懦弱些的普通人，怕痛就躲，怕死就逃。
被哥哥锁在府里一处偏地已经三天了。只是三天而已，我百无聊赖，没人来找我，也没人与我说话。我只是在萧条的狭窄院落里，对着枯木感叹三言两语。我不知道外面如何了，我失踪的消息一定会让张家不好过，可是哥哥却不让我离开这里半步。这个落败的偏地，反倒是成了一处无忧禁地，我是这禁地唯一的客人。只不过这位客人，她的全部记忆都停留在了几日前那场飘摇的雨里。她无聊地看着话本，却没记住任何情节，偶尔会对着话本中的某些词句讽刺一下，又依然能想起她的四年，好像比话本还精彩不少。
如果能活过下一年除夕的话，她应该要二十岁了。
我开始在墙上刻线，计算我在这里的时间。哥哥偶尔得空会送点酒食过来，也来陪我一会儿。
我已很久不曾束发，日日披着同一件披风，在院落中晃悠。
每次哥哥来见我，我都能看到他失落的反应。他兴许知道我不想呆在这里，但也从未提过要让我出去。
“哥哥，你应该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的。”我还是明里暗里地点起我的想法。
“我一直在处理这件事情，等我们解决了你就能出去了。你要是想要什么东西，我可以下次给你带过来。”
我看着我多日不曾修剪的指甲，一点一点抠着多余的倒刺。又说道：“这些日子看了不少话本子，没意思，带点佛经来吧。”
“佛经岂不是比话本更无聊？”哥哥笑了声，他不理解。
“我想知道，到底什么选择是对的？”
“别想太多，眼下你只要好好躲着就行。”
我不管他说的话，听得耳朵生茧子。“书上总是教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好像这才是正义。可是我们的刀怎么才能放下？”
“你不是不信佛吗？何时这样想不开了？”哥哥打开了窗，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屋里明亮了不少。“你至少得把窗打开，屋里这么暗，心情会不好。”
我摇了摇头，好像是再让自己清醒。“可能是最近一个人呆的时间太久，难免会胡思乱想。”
“对错不重要。”哥哥靠近我，手指穿过我凌乱的发丝为我粗略打理了一番。“你已经做了你想做的事，也选择了你的信仰。”
“可是我一定给哥哥找了不少麻烦。”
“麻烦不是因为你。”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才明白原来他真的不怪我。“麻烦是因为他们对桃源趋之若鹜。”
我看着他，缓缓道：“我们管不着他们。”
“可是念玺还是没有任何错，只有哥哥知道桃源的秘密就在你们三个人手里，可是你们不想要，也不曾想利用它。这是你们相信的真理，也是道心。”
“道心？”
“不违天道，清净无求。”
“凡夫俗子，怎么可能真的无欲无求呢？”
“念玺，正视自己的欲望没有错。你舍不得心中所爱，那是作为一个人该有的心情。可是桃源不一样，他们想要的东西生长在恶根上，一旦掌握了桃源的秘密，那他们就没有半点是无辜的。”
“所以呢？哥哥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是一个人，所以你只要忠于自己，忠于你爱及爱你之人，忠于家族便好。你的信仰如是，我们亦如是。”
“怪不得我想不透，我总是纠结人性善恶，我希望我做的每件事都是对的，只是没结果罢了。”说着，我走出门外，萧条的院落还是萧条，可是我看着那院门，总觉得自己应该走出去，不然连累家人，苟且偷生，不管怎么说都不是我能做的事。“我明白了。”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对哥哥说什么。
“我先走了，下次再来找你。”哥哥把桌上的杯盘收齐，又拂了拂衣袖，扫去些灰尘，离开了。
看他走远，我又不知道该不该偷偷溜出去。可是这一次，院门的外面也上了锁，无法越过的高墙遮蔽了外面所有景色，我能看见的，只是头顶的那一片天空。
墙上刻着的痕迹又多了几道，它的意思是，又过去了一个月。
我经常徘徊在院门前，院内的植物随着冷下去的天气萎靡，我偶尔清扫落叶，或者学着书里写的样子葬花。更多的时候我都是静静地坐着，我会思考世间种种，又或者什么都不想，放空思想，让自己别去在乎没有意义的事情。
这一天的安静有那么一会儿被打断了，我听见门外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那个人是张念翼。
“你来干什么？”隔着门，我问去。
“念玺，你终于听到了。”
“想我了？”我笑着想逗逗他，即使他看不见我的表情。
“嗯，想。”
说完，我们都沉默了片刻，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他突然问：“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期吗？”
“应该是十二月了吧？”我看着墙上的刻痕，才意识到我记录地很模糊，大概是每三天做一个标记，但是有时候我会弄混，分不清是不是过了三天。
“十二月半。”
“嗯，十二月半，所以呢？”
“很快就要除夕了，那天，想要我来陪你吗？”
“如果你能来的话。”我没有完全答应，只是因为我觉得这些天里或许会发生什么变故，不然我该怎么在这个季节里死去呢？
“你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多穿衣服，好好吃饭，不要着凉。”他重复着谁都知道的常识，而后，谁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安静了好一会儿，正当我以为他已经离开了是时候，他说：“其实几日前张家收到了一封密信，来自吴家家主，说是他们打算在除夕那天对我们五家人下手。”
我一愣，想起我把吴怜送回去的那个晚上，这密信如果不是是吴江清给张家最后的手下留情，那就是另有诡计。但是至于我们会不会逃跑，又或是把这个消息告诉上官禾，看样子都不会影响到他的计划，他不会管我们。“上官禾还是对他们有所忌惮的吧，不然吴家怎么敢寄那封信。”
“暮声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上官禾。”
“因为我。”我苦笑着，说道，“暮声必须制造我出逃的假象，他不能把消息压着，他告诉上官禾，就代表他不认同我的做法，如此以来上官禾才会相信他。”
“不要自责。”
“嗯。”我应着，但是以我对哥哥的了解，他下一步，应该是想借吴家的手杀了上官禾，这样我才能活着。
问题就在于，上官禾可能没这么傻，轻而易举就相信我跑了？
我没说出我的猜测。张念翼嘘寒问暖两句便也离开了。
夜里，院里只有月光照下。十五日的月亮也是很圆的，只是它再圆再亮，也鉴不出什么回答。
自十五日之后，我就重新开始记录日期。
十二月廿三日，是小年。
我看着镜中憔悴的自己，看久了，才去取了梳子，认认真真绾了发。又去翻出这几个月来从来没穿过的衣服，穿戴整齐。
院子里突然传来“嘭”的一声，我躲在门后观察院子里的动静。原来是院门被人破开，门外冲进来十余人，接着哥哥和念翼也跑了进来。哥哥与上官禾作揖说：“家老，你看这院里已经破败成这样，也不像是能住人的地方。”
“那你倒是告诉我你的宝贝妹妹去哪了？快三个月了你都没找到她，而你的张府也只有这个地方没找过，会不会她根本没离开印十一，就在这里呢？”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手下人进来搜，张念翼却拔刀拦在一行人前。
他厉声喝道：“除非今天你们能从我身上踩过去，不然别想进去！”
“你想怎么样？张念玺可以抗令叛族之罪。”
“你想带她去哪？”哥哥背着一只手，那只手里拿着幻烟，也是随时准备好了应付。
“她有罪，当然是去领罚。”上官禾笑着，依旧是命人进来。不过那些人都在张念翼面前不敢动一下，还是没进来。
“别想带她走！”哥哥的手轻轻晃着，但是来不及控制上官禾的行动，上官禾拔剑就要打断他。
“你要是这么想救她，不如和她一起死。”他的剑直直刺向哥哥胸口，我惊得拔下头上的长簪扔出去，正好砸中他的手腕，他的剑立即脱手，我从屋内跑出去，站到哥哥面前。
我道：“我和你走，请别伤害张家任何人。”
“好！”他指着我，不知道是愤怒还是兴奋，连连说着：“好！非常好！你果然在这里！”
风很冷，吹进来又吹出去，也把我带出了这个地方。我跟着上官禾走了，留下他们在破败的院子里。我没敢看他们，像往常静坐的时候一样什么也不想，走着。
兴许这个世界，我已经活腻了，寂寞的三个月蚕食掉了我所有的期盼，我只是在等这个冬天的某一天，我的死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