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文书记
书名:我的青春崴了脚 作者:王子文 本章字数:9929字 发布时间:2024-03-20

1995年1月18日

今天早上出工,我们新犯人被分工下塘逮鱼。塘里的鱼逮净了,才可以甩塘泥。

“新犯人就是有逮鱼的命。”有老犯人这样议论着说,“就是没有吃鱼的福。”

“干部也不会要咱们老犯人下去逮鱼。咱们下去逮鱼,鱼塘里的鱼逮没了,岸上也不见有鱼。新犯人不知道藏鱼,干部当然要新犯人下水了。”另一个老犯人接过话说。

“干部要是让我们老犯人下去逮鱼多好,咱们下去逮鱼就有鱼吃了。”说我们新犯人有逮鱼的命没有吃鱼的福的那个老犯人很遗憾地说。

“这次中队逮鱼,不知道是不是留着给我们过年吃?”另一个老犯人眨巴着眼说。

“你想吃方塘里的鱼?我们吃方塘的鱼,肠胃拿不住!我们只有吃藕塘里的鱼的命。就是藕塘里的鱼,大的也没有我们的福分。”那个老犯人几分嘲讽地说。

“干部也真能想,塘里的水抽到这种程度不抽了!”

“抽干了怕外宿犯半夜下塘逮鱼,外宿犯半夜把鱼逮完了,干部就没有鱼吃了。这个你还想不明白?”那个老犯人很明白似的说。

“焦亏,你得教教他们怎么个逮法儿,新劳 改不懂,别都把大鱼逮给干部吃了。”一个值班犯人在我们分好工之后,提醒黑皮焦亏说,“不要让他们把两条裤腿都扎起来。两条裤腿都塞满了,我们一时半会儿也吃不完那么多。也不要让他们把大鱼都塞到泥里去等干部离开了再弄出来,那样也不好。”

“我的兵都比你聪明,你再这样调 教他们,到时候干部吃不到鱼恐怕就要找你了。”黑皮焦亏很有意味地笑了一下,对那个值班犯人说。

难怪干部不把这样的任务交给老犯人去做!有句话叫“犯人越老越坏”,可能就是这种说道。入监以来的所见所闻虽不足以证明这个说道,但已经在相当的程度上说明了这一点。老犯人会耍两面三刀的把式,干部面前一套耍,把自己耍得跟花儿似的。背过干部之后又是一套耍,什么缺爹少娘断子绝孙的事情都能耍出来。

“方塘里的鱼很大,我估计一条也有十多斤重,有两条就够我们吃到过春节了。”值班犯人向黑皮焦亏暗示着什么。

“别说了,心里有数!”黑皮焦亏向那个值班犯人应诺似的说。

听了黑皮焦亏的话,那个值班犯人向黑皮焦亏扔过去一包烟。

“今天下塘逮鱼,我也不用教你们怎么逮了,你们也应该知道怎么一个逮法儿了。”黑皮焦亏接着值班犯人甩过去的烟之后,转身向我们说,“水冷,这是肯定的。但这是今天的任务,没什么瓜皮可啃,叫你们下去,你们就得下去。没喊你们上来,谁也不准上来。你在水里冻得动不了了,有干部想办法。”

于是,我们开始往方塘的方向走去。

中队里的抽水机不知道抽了多久的水,反正塘里的水不多了。就是这不多的水也结了一层不厚也不薄的冰,裸露出来的黑色的塘泥也被一层冰给冻封住了。尽管整个世界的冬季气温有趋于升高的迹象,但是,从我记事儿以来,好像有十多年没有见过这样厚的冰了,由此可以推想出今天的气温有多么的低了。

我们极不情愿地脱掉了鞋子,这样的天气下水该会是什么样的滋味呀?尽管我们并不愿意下水,但是有干部在旁边盯着,我们还是表现得有些争先恐后。

塘里的泥虽然被冰封得不算薄,但还是承受不了一个人的重量,我们赤裸的双脚往上面一踩,便咯咯吱吱地陷了下去。顿时一种说不清是给刀割了还是给开水烫了,或者是被针刺了一样的感受一下子从脚底到小腿再到大腿,一直直冲心脏,并疾快地传遍了全身。

越往池塘的中间去,两脚也就陷得越深,塘泥很快就没了我们的腿根,两条腿很快也就再也没有知觉了,只是机械地从一处拔出来踏进另一处,身上的热量也在很快地流失。

鱼,不在靠岸的塘泥上躺着等我们去捡,而是躲在塘中央的水里,我们必须下到塘中央的水里去才能逮到鱼。

还没有踏进水里,我感到四肢连体外的温度都不能知觉了,浑身也在剧烈地打着寒颤。这种情况就是拿一条死鱼,我都不敢保证两手能拿得稳了,别说去捉活鱼了。更何况他们传言这个方塘里的鱼都有十来斤重,鱼在水里,那可是它们的世界。再说了,我也根本没有逮鱼摸虾的本领,大约今天只能在这个池塘里混水了,身体又给冻成了这样,恐怕今天连水也混不出什么名堂来。

有人开始用棍子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破池塘中央水面上的冰。

黑皮焦亏在岸上嚷着要我们下到水里去。

我们像鸭子一样呼呼啦啦地到了池塘中央的水里。

被敲破的冰层分成很多的冰块漂浮在池塘中央并不多的水面上。

池塘里的水虽然不多了,但塘泥很厚,我们的两条腿几乎全都陷了进去,漂浮在水面上的冰块儿来回在我们的腰间撞击着,虽然隔着衣服,但还是能感觉到它的木木愣愣。

藏在水里的鱼似乎已经觉察出了危险,开始上蹿下跳左右冲撞。

岸上的人见池塘里的鱼这样蹿跳,不停地发出惊喜的叫嚷。

人们常说鱼头上有火,无论多么寒冷的天气,逮起鱼来,人们就不会觉得冷了。我没有这样的经历,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如此,但今天逮鱼了,我依旧觉得寒冷。

岸上的人指指画画地嚷着,似乎比水里被搅得不安的鱼还要着急。

鱼,被一条一条地扔到了岸上。

岸上往蛇皮袋子里拾鱼的人东一头西一头地奔忙着。

黑皮焦亏在岸上一边向我们嚷叫着,一边给我们递着眼色。

我顺着黑皮焦亏的颜色看过去,赵小毛和小知了子在不时地偷眼瞄着岸上的干部,手在水下捣鼓着什么,我估计是在偷着往裤裆里放鱼。

我看不清他们两个已经往裤裆里放了多少的鱼,但我不明白的是,岸上的干部尽管没有看见他们放鱼,但是,待会儿鱼逮完了,干部一声令下让我们上去,裤腿里鼓鼓囊囊的怎么能瞒得了干部的眼睛?

在岸上捡鱼的犯人也一样一边捡鱼,一边用眼偷瞄着干部。

我已经开始很强烈地颤抖起来,牙齿磕得嘚嘚地响。抓到手里的鱼只要稍微一挣扎,便会从手里重新落回到水里去。

水中的鱼还很多,都在扑扑楞楞地在水中蹿逃着。

岸上的人见如此多的鱼惊呼声一阵高过一阵。

忽然,小知了子一下子倒在水里了,说是倒在水里,其实就是他拔不出自己的腿,一下子趴到前面的水里了。

旁边的人一下子把小知了子拉直了身子。

小知了子用泥手一糊拉脸上的泥水,顿时整张脸上都是塘泥。

岸上有人见小知了子的脸上都是了塘泥,不由得笑了起来。

小知了子嘴里开始嘤嘤地哭了起来,牙齿也磕得咯嗒咯嗒地响,两只泥手交叉着揣到两个胳肢窝里去了。

“怎么了?”王新在岸上问。

“报告王组长,我受不了了。”小知了子哭泣着说,同时整个身子也在很强烈地打着哆嗦,嘴里发出的声音也很强烈地哆嗦着。

“上来用火烤一烤。”不知道什么时候,王新竟然在岸上准备了几堆的柴草。见小知了子说不行了,立马就把其中的一堆柴草点着了火。

“报告王组长,我腿不听使唤了,上不去。”小知了子胳肢窝揣着两只手,整个身子哆嗦得更厉害了,说话的声音也给他哆嗦得有些散了。

王新甩给了小知了子一根绳子,让小知了子把绳子缠到胳肢窝下面,然后硬拽着把小知了子拉上了岸。

小知了子开始围着柴草烤火,裤腿里装的鱼怕是受不了那股子热,鼓动起来。

估计是小知了子知道自己藏在裤腿里的鱼瞒不住干部的眼睛了,一边烤火,一边哭泣着说裤腿里进鱼了,然后站起来把藏在裤腿里的两条鱼给掏了出来。

得到干部的允许,我们都上来烤火了。冻得僵木无知觉的四肢经火一烤,从里到外开始发痒发涨。我们前胸后背轮番着烤,按北方一句俗话说——野地里烤火一面热。果真,对着火的那一面烤得都发烫了,背着火的一面嗖嗖地冷。把烤热的一面背过去,冷着的那一面还没有烤热,烤热的那一面马上又冰冷起来。尽管如此,毕竟比不烤要强多了。趁着烤火的这个空档,不知道赵小毛玩了什么障眼法,裤腿里的鱼竟然没了。只看见王新把一团子稻草往膝盖下面塞了又塞,估摸着那鱼应该与那团稻草发生关系了。

烤了一阵,王新催着我们下塘。我们又像旱鸭子第一次下塘一样,恐惧地被赶了下去。

从下塘开始到现在,我只抓到了一条鱼,并且这是一条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了,半死不活地处于奄奄一息的状态,只有嘴巴一张一合地显示着它还是一条活着的鱼。我有些像瞎猫逮了死耗子一样庆幸,心里也在琢磨,如果这条鱼的精神状态很好,倒不知道是我捉它还是它要捉我了。我把这条鱼扔到了岸上,心里还侥幸地想着自己还会碰到这样的鱼的。可是我们几次烤火几次下塘,塘里的鱼被逮得差不多了,我只有那样的一次机会。今天我才发现自己真的很无能,无能得连条小鱼——哪怕只有一公分长的小鱼也逮不住。在社会上也是如此呀,脱离了现实我是一个可以上天揽月入海擒龙的人物,然而一介入现实,自己就成了这样的无能了,在这个现实里,无能得连自己的尊严和人格也捍卫不了。

终于,塘里的鱼给逮得所剩无几了。干部招呼我们清洗上岸烤火。

我很吃力地趴到岸上,正碰到大队蹲点的文书 记。

文书 记看了我几眼,几分可惜地对我说:“你写的东西我看了,文章写得是不错。只是听说你在劳动中的表现不怎么样。好好干,你这种情况,大队也在考虑,只是你必须把劳动改造关过去了,然后干部才会考虑给你安排个职务。‘三关’是每一个犯人必须要过的,这是规定,就看你以后的表现了。”

我打着哆嗦立正听着文书 记的训斥。虽然投改的时间不算长,但见到干部就立正站好,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性的动作了,不管所遇到的干部是不是自己中队的干部,只要是干部,哪怕是遇到根本与执法无关的单位的人,只要他戴着大盖 帽,我们都会条件反射一样毕恭毕敬地立正站好,如果我们戴着帽子,我们还会情不自禁地脱帽。

听着文书 记的训斥,我的心里一喜一惊地动了一阵,大队正考虑我什么?大队怎么知道我在劳动中的表现不怎么样?……,一系列的想法让我一时摸不着了自己的头脑。

“我们也知道你在学校里是一个多才多艺的高材生,可这里已经不是那个学校了。在那个学校里,你可要恃才放旷傲视一切,但这儿不行!你要放开你原来的架子,竭尽全力地改造自己。在这个地方,要看清形势。你应该很聪明,这一点也无须我们干部跟你讲的太多,到了这儿一切全靠你自己去争取。别人能得到照顾得到减刑,你也一样能。从我们干部这儿讲,我们会设法为你创造条件,而你该怎么做,那就看你自己的了。”文书 记有些苦口婆心了。

我哆嗦着身子向文书 记回应着:“是,是,是,谢谢干部的教育!”

文书 记示意我烤火。

我没有清洗就来到了火堆旁。

文书 记也来到了火堆旁,伸着两手在火上烤了烤,转头问:“现在还写东西吗?”

“写,没停过。”我回答说。

“写些什么?诗歌?散文?还是小说?”文书 记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向我建议说,“其实,你应该写写日记。身处这种环境,感触一定很多,每天把这一天的感受记下来,那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就是现在社会上那些比较著名的作家,要让他们写出这种环境里的真实感受,因为他们没有这样的亲身经历,就不会有这样真切的感受。即使他们在作品中牵扯到这个环境,那些感受也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然后他们进行想象。可是不管他们怎么想象,都不会真实,这里面的感触不是想象就能想象出来的。现在要是让你去读他们作品中有关这个环境的感受描写,你一定会笑话他们描写得牵强。就你自己来讲,原来在社会上对劳 改队的想象是这样子吗?肯定不是!我在跟很多犯人谈心时曾经问过他们,他们说原来在社会上对劳 改队的印象就是从书里看到的那样,从新闻里听到的那样,根本没有想到劳 改队会是这个样子。当然,书里和新闻上大多是向世人揭示的是工业单位的监狱,很少涉及到我们农业单位。农业单位就跟书里写的,跟新闻里揭示的有一定的差距了。就拿工时制来说,工业单位三八制,下班之后可以娱乐,可以学习。而我们农业单位就没有这样的待遇,每月规定两天的休息时间,但要是赶在农忙,就这两天也是没有保障的。农业单位的大田劳作季节性非常强,每个中队都有那么多的大田,稍有松懈就会错过一个季节。农业单位的经济效益也赶不上工业单位,各种条件跟工业单位的差距很大。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条件,你肯定想不通。你现在的感受,别的作家永远都体会不到,除非他也犯了罪,也被分到我们这样的农业单位,不然他永远都不会真正体会到一个在农业单位改造的犯人心里的真实滋味。再说了,人每天的感受都不一样,即使是面对同一件事儿。错过了今天,你就错过了今天的感受,等回到社会上,你想再靠回忆找回现在的感受,那就更不可能了。所以,我建议你每天都要写日记,把这一天的感受真实地记录下来,不管是什么样的感受,明朗的也好,晦涩的也好,都把它记下来,这对你以后有很大的好处和用处。”

好久没有人关心我是否辍笔了!看着文书 记,我差点儿哭了。尽管我平时的感受晦涩得让我痛不欲生,听了文书 记的这些话,我不仅对文书 记很感激,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某些感受有些偏激了。

“以后生活上或者其他方面有什么困难,或者有什么问题想不明白,跟干部说一声,干部都会考虑帮你解决问题的!以后你要放得下架子,塌下心来认真改造自己!”文书 记鼓励我说。

“谢谢文书 记的关心和教育!”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

“当然了,一个人的能力和体力有大有小,十根指头还不一样长呢。你能挑一百斤的担子,我们绝不会让你挑一百零一斤。只要你尽力尽心了,我们干部是能看得见的。”文书 记盯着我,仍旧鼓励我。

我再也顾不得同犯们在怎样烤火了,更顾不得黑皮焦亏他们在怎样做手脚搞鱼了。虽然自己在平日里的改造中也尽心尽力了,可总是落在别人吧的后面去。今天经文书 记这样一番教育和提醒,我不得不对自己今后的改造进行重新计划了,即使不为自己,也为文书 记这样关心着我的干部们。

逮完鱼时间还早,干部通知黑皮焦亏把我们带回工棚,让大伙房给弄些热水洗一洗,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在工棚里暖暖身子。

我们回到工棚之后,黑皮焦亏先是向大伙房喊了一句说干部让大伙房烧热水,然后把小知了子抱着的一抱子衣服在监舍里抖搂开了,里面竟然是几条很大的鱼!

这个时候,值班犯人组的组长进来了。

黑皮焦亏挑了一条大鱼给了他。

“这样吧,等会儿我让他们给收拾好了,让他们给你送过去。”黑皮焦亏见他要拎着鱼走出监舍,马上又喊住了他。

“那也行!”值班犯人组组长(也被称为杂务组组长)停住了步子,又把手里的鱼放到黑皮焦亏的面前,“这样吧,我现在给他们开后门让他们洗洗,顺便也把这几条鱼收拾了。”

“好吧,大伙房里的热水还不知道到啥时候才能烧好呢。”黑皮焦亏答应着说。

“大伙房的午饭都下锅了,拿什么烧热水呀!”杂务组组长撇了一下嘴说。

我听出来了,我们就是这样等着,也等不到热水了。

于是,我们跟着杂务组组长去后门洗了,也多亏那条鱼了,不然,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洗呢。尽管水很刺骨,但毕竟洗了。洗过之后,我们就可以换上干衣服了,就可以坐进被窝里暖身子了。至于他们之间的往来,我问不了,也问不着。

我们脱了个精光,但没有人敢往水里下,尽管大圩沟给一圈的大墙堵住没有结冰,但是水还是太冷,我们只好用湿衣服蘸着水小心地往身上撩着洗。即使这样,鸡皮疙瘩已经很厚地布满了我们整个的身子。这个时候,倒是赵小毛一下子扑进了水里,在水里扑腾了两下又上岸了,嘴巴呼哧呼哧地向外吹着气。

赵小毛这样在水里扑腾了几下,后面又有人跟着扑到了水里,和赵小毛一样在水里扑腾了两下就上岸了。

我不敢像他们那样扑到水里扑腾,只是用湿衣服小心地撩着水洗。

赵小毛在水里扑腾完之后,便开始给黑皮焦亏收拾那几条鱼。虽然他赵小毛的身体壮得像个狗熊一样,但毕竟这是冬天了,他也不是爱斯基摩人的后裔,一样经不起这样的寒冷。一条鱼他折腾了半天,连鱼鳞还没有刮净。

“操他个奶奶,这手不好使了。”光着身子的赵小毛蹲在那里,把身子又缩了缩。

“你们几个一块儿收拾。”黑皮焦亏见赵小毛一个人收拾得太慢,就对赵小毛旁边的人说。

他们几个收拾鱼,我们其他的人都光着身子在旁边等着。

“你这是怎么洗的呀?耳朵眼儿里还有塘泥呢。”蹲在我旁边蜷缩着身子的朱伟哆嗦着嘴巴对我说,“没洗干净,脖子后面还有塘泥呢。”

我一样哆嗦着身子,听了朱伟的话,我用湿衣服擦了一下耳朵眼儿和后面的脖子,不管是不是擦干净了,这一下也就算彻底干净了。

终于他们几个总算把那几条鱼收拾干净了,我们这才猫着身子进了院子,这不是像当年做贼那样猫着身子,而是冷得直不起腰来。

进了监舍,很多人干脆把床上的被单子一扯,整个人一下子就钻进被窝里了。

这个时候黑皮焦亏倒没有说什么,也许他只顾着那几条鱼了。

我们躺在被窝里,整个被窝里觉不出一丝暖气儿来,很多人仍在打着哆嗦。

上午收工老犯人进了大院子,我们仍没有把被窝暖出一丝的温度,换句话说,被窝并没有把我们的身子暖热。

黑皮焦亏催着要我们起床准备吃饭,说下午我们还要出工甩塘泥。

我们只好从被窝里爬起来,穿上干衣服做好下午出工的准备。家里来人接见过的同犯找到了家里送来的深桶胶鞋,下午甩塘泥是要站在泥里的,像我这样家里没有来人接见的犯人只好打赤脚下到塘里去了。

 

********

下午甩塘泥,任务是每人八公尺长四公尺宽,深度要求是要甩到下面见了板泥。

甩多深才能见到板泥,谁也说不清楚,从上午下塘逮鱼的情况来看,没有一公尺的深度是绝对见不到什么板泥的,就按一公尺来算,每人一个下午就要甩上去三十二方的塘泥。如果板泥在一公尺之下,这个任务量可就更大了。如果按一方塘泥的比重是两千斤,一个下午我们每个人至少要甩上去六万多斤的泥,何况塘泥的比重要远远大于两千斤。这该是怎样的一个劳动量呀!即使三头六臂的哪吒,不施展魔法恐怕一个下午也甩不了那么多的塘泥上去!

管他,只要自己尽力甩了,只要自己无愧于心!

由于在大坝上工具用坏了不少,出工之后黑皮焦亏就带上三个人去工具房领了新锹。

新锹刚被扛到方塘,同犯们便纷纷地抢了起来。不用说,别人挑拣下来的最后一把是我的了。我抓起这把铁锹,才发现锹把粗得吓人,一只手很难握过来,并且还非常的短。锹把又粗又短还不说,最让人受不了的是,这个锹把又拧又拐,使起来不顺手还不说,相当的拧手。再加上我蠢笨得连铁锹也用不好,这把铁锹到了我的手里,自然就是瘸驴破磨的搭档了。我开始在心里诅咒工具房里那个爹多娘少婊子养的野种装这样的锹把。

黑皮焦亏开始向我们传授用铁锹甩塘泥的技巧。甩塘泥不是靠两条胳膊的力量往上抡泥,是要用两个手腕子的抖动,把泥很干脆利索地抖出去,这样既不粘锹又能甩得远。这才叫甩塘泥。甩的时候,不能一下子贪多,大半锹的泥。前面的手腕往上猛地一抖,后面的手腕猛地往下压,锹上的泥就会“嗖”地飞出去。这样甩塘泥还不会累。

我试着用黑皮焦亏讲的技巧甩了一下,果真,锹上的塘泥甩得很利索。也是这样一试,我对锹把的推测得到了准确的验证,锹把十二分地拧手,十二分的别扭!尽管我的手掌里都是老茧了,还是给锹把拧得火燎的一样的疼。

任务大得要命,我用这样的铁锹,根本就无法强调黑皮焦亏所讲的技巧,只好用自己的笨力气紧握着锹把往上面抡泥。我心里最紧张的想法是尽快能把任务给完成了,我只有就和着锹把才能施展出自己最快的速度。

黑皮焦亏来回在我们中间说着甩锹的技巧,同时提醒我们注意能不能甩到黄鳝、黑鱼、老鳖什么的,并且警告我们,要是甩到这些东西不能声张,因为干部就在不远的地方坐着呢。

这么冷的天,能会甩到这些东西?

我正怀疑,忽然有人压着嗓子向黑皮焦亏报告,说甩到了一条大黑鱼。

黑鱼在塘泥里猫冬?

黑皮焦亏很兴奋地蹿了过去,一条很大的黑鱼让他用一件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破衣服给包上了,他的脸上洋溢出禁止不住的满意。

很快又有人说甩到了黑鱼,黑皮焦亏又是一阵的忙。

这里的黑鱼这么多?

也是,这里的鱼塘不像社会上的鱼塘。社会上的鱼塘不知道有多少双眼在盯着,不知道有多少的捕鱼工具一天蹚过多少遍,就连鱼儿子鱼孙子也给毫不怜惜地捞上来了。这儿的鱼塘,平时没有什么危险,各种鱼只管在属于他们的世界里尽情地生长,自然也就显得鱼多了。

很快,黑皮焦亏弄到了四、五条黑鱼,并且每条都很大。

我估摸着,加上他上午弄的鱼也该有几十斤重了,够他吃上一段时间了。

“下午要是再能甩到两只老鳖,晚上回去炖个老鳖汤,那就能补了。”黑皮焦亏很得意地跟王新谈论着,好像他已经给老鳖汤补过了似的,“等会儿他们再甩到了黑鱼,你也弄两条回去。”

“等会儿他们甩到黑鱼再说吧。”王新看着黑皮焦亏,笑了一下说,“你还别说,这个方塘里老鳖多。他们菜园组的犯人出来干活的时候,经常能看见有老鳖晒盖,上次他们就抓到了两只,让小伙房拿去给干部烧汤了。”

“今天下午能甩到两只老鳖就行。”黑皮焦亏看到了希望一样兴奋地说。

但是,整个下午竟然没有一个人甩到老鳖!

临近收工的时候,张铁龙在方塘的周围转了几圈,包括老犯人,我估计也没有谁能完成任务。任务分得太大了,往下甩了近两公尺的样子,才见到板泥,这样一来,我们每个人一个下午就是六十方泥要甩上去,有谁有这样的本事呀?

张铁龙很不满意地在方塘的周围来回摇着头,尽管他也知道把任务分大了。

任务分大了,没有谁能干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尽管如此,黑皮焦亏还是吆五喝六地对我们发了一通的脾气,然后让我们洗了洗,这才带着我们回工棚去。

 

********

尽管二疠眼在大组犯人面前可以贵族一样的神气,可他也有憋气的像孙子一样的时候。这不,他连喘气都要小心着了。这可怪不得别人,怪只怪他那双疠眼瞅不清火候,走火了,挨了一头的包,两只疠眼也变成了国宝眼了。

我们刚吃过晚饭不久,二疠眼刚进工棚,就给张铁龙揪着衣服领子揍了一顿的拳脚。

“你小子就是疠眼,也不瞅瞅,老子的头道你也敢吃!你就不怕吃了拉不出来?”张铁龙拉着二疠眼就进了我们的监舍,“以后把你的疠眼儿睁大了看看,这个组里的哪个你能吃!”

二疠眼给张铁龙揪着进了我们的监舍,黑皮焦亏冲上去对着二疠眼又踹了两脚打了几个巴掌,嘴里对二疠眼骂骂咧咧地嚷:“你小子是吃了天胆了。”

“是他给我的,说是让我给他买烟的!”二疠眼像夹了尾巴的狗一样,委屈地辩解说,“当时尧克也在旁边了。”

“我可没有看见,我也不参与你们这事儿。”我一听二疠眼提到了我,马上就昧着良心说。

张铁龙和黑皮焦亏听我这么说,似乎很满意我的说法。

“他怎么说是你跟他要的呢?不光有钱,还要他的运动服!”黑皮焦亏对二疠眼嚷着问。

“你跟他什么关系呀?他找你给他买烟?我们这正经八百的老乡不找,找你?”张铁龙又是一个巴掌打在了二疠眼的嘴巴上,讥笑着问。

“小知了子,是他要的还是你给的?”黑皮焦亏转身看着小知了子,瞪着眼问,“你老实说出来,别怕他,在这个大院子里他不能把你怎么样了,以后他也不敢把你怎么样了。”

“是他跟我要的。他说如果我不给他,以后就让我天天吃不饱饭。”小知了子讷讷地说。

我真不知道这里面出了什么弯曲了。小知了子把钱交给二疠眼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场,我根本不可能把他们这样的事儿说出去,事实上我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结果了呢?是不是这中间又有了什么弯弯绕儿?是不是二疠眼跟值班犯人闲着没事儿吹牛皮把这事儿自己吹出来了?或者二疠眼想彻底把小知了子给他的钱吞了,小知了子拿不住二疠眼,就想出了这样一个“绝招”?听别人小道儿传说,好像二疠眼以前背后告过张铁龙的状,张铁龙当时没有抓到什么证据,一直怀恨在心,这是不是张铁龙他们安排的一场戏?话又说回来,二疠眼也是有些自不量力了,明知道自己在这个大院子里一没有可以出生入死的老乡,二没有可以以命换命的把子,进了大伙房就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就可以吃大组这些受苦受累的同犯了。有句话这么说?——山里红是猴子吃的,老母猪吃了它会倒牙!这次二疠眼吃了这么一顿折腾,也就白白受折腾了,他又能怎么样?告到干部那儿,说不准还会重新回到大组里干活儿,干部安排你这个差使,不是要你凭着这个差使去敲诈勒索新犯人。

这些事儿,管他们呢,不管是不是狗咬狗,跟我没有什么关系。

终于,还是有值班犯人过来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如果不然,怕是二疠眼还会继续遭受折腾。按理说,进得这个大院子,所有的犯人都要听从值班犯人的管理和安排。然而我们这个五中队不是这样,张铁龙虽说不在大院子里值班,但在这个大院子里照样可以越俎代庖,就可以为所欲为。

二疠眼被值班犯人拉着出了我们的监舍,黑皮焦亏很是解气解恨地燃上了一支烟,然后对我们说了话:“带组,一个不护组的组长就不是一个好组长。以后只要你们在我的手下混刑期,我绝不允许别人吃你们的老巴子。”

言下之意,我们组所有的组员的老巴子只有他黑皮焦亏可以吃,即使是王新这个副组长,也只能等他把稠的吃了之后留下来一点儿汤喝。别人要是吃我们组的老巴子,那就像二疠眼一样,会头破血流。

“今天要不是值班犯人跟咱们的收方说了这事儿,小知了子这一百块钱就给他二疠眼吃定了。”黑皮焦亏十分骄傲地继续跟我们哈,“你们接见,哪一个人带了什么东西,带了多少,值班犯人都会跟我们讲得清清楚楚,就是值班犯人吃你们的老巴子,也会跟我们打个招呼通个气儿,他二疠眼算个什么鸟东西?也想吃这一口!”

怪不得如此,原来如此!

因为今天黑皮焦亏和张铁龙把二疠眼打了一顿,好像很解气,心里畅快。对于今天甩塘泥的情况,黑皮焦亏只是作了一个泛泛的总结,稍稍对劳动技巧作了些补充强调。

同犯们心里也稍稍松了一口气,巴不得黑皮焦亏他们天天回来跟他们这些有些眉目的犯人打架,并且天天能打赢,这样,他们因为高兴,就不会拿我们这些人撒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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