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连往日黄昏时懒洋洋进了圈又止不住喧噪的鸡鸭牛羊们也很早就安分下来。
这天村民们像急于躲避不详,很早就关门闭户,整个浸染在夕阳中的村子显得破旧而寂闷。
一阵晚风吹过村子里的几条空荡荡的道路,更增荒凉感。
等他们走到村口,天色已彻底暗了,无数星辰闪烁,点缀着月亮永远醒不了的纯梦,但今夜无论星光月辉照在大地上都有些不真实。
任何感觉都有些不真实。
他们回归村子。
没有人会再欢迎他们与自家为邻,世间最朴实的人性也不容置辩地将他们抛弃。
当他们在无声无人时走过一条村道,巨大的孤独感赤裸裸地压在他们精神上,沉重得让他们形同两具木然行走的死尸。
那个比以前看上去更残破的家,死寂如坟墓地等着他们。
院中满是死人骨头般冰冷苍白的星光月辉,屋内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他们尚在院外就听到一种非常奇怪的声音。
一种勾人食欲的浓重香味,紧随这种声音纠缠在院中屋内。
这声音这香味,让他们心中希望仅存的那份家的感觉也突然分崩离析。
他们恍如两个远途跋涉而至的流浪者,目光呆滞,意识空洞,僵木在院中,进退维谷,不知所从。
很快海又嗅到一阵强烈的酒味。
明显正有人在他们屋内吃肉喝酒。
他们懵懂之际,屋内陡然传出一个人的声音把他们吓了一跳。
“傻站着干嘛?进来陪我一起喝酒。你们也饿了吧,我反正是早饿极了,但现在我更想多灌几口酒。”
这是白丑的声音,只不过这声音不明何故竟大为改变。
再也听不出昨日那易怒的冷厉口气,再也听不出本该在他身上至死不减的豪爽脾性,能听出的反而是最不该呈现在他声音里的疲倦与懒散。
这声音使他仿佛成了一介庸人,甚至扶不上墙的懦夫。
听到这声音,海并未吃惊多久,强烈的倦意从这声音自然而然地流淌进他们兄妹的内心,只觉夜晚更清冷沉寂。
这声音略显突兀地说出那些算是恳切询问及邀请的话,一下子使思维仍很迷茫且凌乱的海隐约明白了某件事。
他看向怀里的妹妹,发现她紧紧瑟缩着,怕冷般颤抖不止,双脚僵直,姿态特别怪异,仿佛整个黑夜都压在她娇弱的身上。
他不忍地移开目光,发现地上他们若即若离的影子,从自己的影子可知自己的姿态也是那么怪异。
空空荡荡,空空落落,空空洞洞。
世间此刻或许只剩下他们与白丑三个人,一时遗失了很多重要的记忆,那件他隐约明白的事又一下子平静的沦为脑中浮光掠影,思想逐渐停滞。
见他们还站着不动,屋内的白丑懒洋洋地催促:“快进来,快……否则没你们的份了。”
白丑已有点大舌头,这是喝醉的征兆。
他并不像一个容易醉的人。
但真正懂酒的人却知道平时海量的老酒鬼,一旦心情糟透,也容易喝不多就上头。
他们走进屋子,怀中颤抖的妹妹突然恢复平静。
屋内实在太黑,要完全让瞳孔适应那种深邃而沉重的黑暗需要很长时间。
虽有一扇破窗,不知怎地星光月辉却无法顺畅地照进来,似乎夜色刻意将这屋子隔绝在真实世界之外。
XXX
白丑倦怠地在满屋子缭绕熏鼻的酒味肉香中、仿佛实体的沉沉黑暗里说话:“对不住,我找不到蜡烛,所以没一丝光。但就算能造出一丝光又有什么意义?此时此刻,我恐惧光明,不需要肉体与精神上的温暖,我只愿在寒冷的黑暗里默然喝酒,这样足以令我醉得舒服。”
海携手妹妹勉强适应了屋内的黑暗之后,摸索着脚步笨拙地一声不响靠近那张冷硬的木板床。
窗外月光如湉湉流水,夜色在月光的修饰下显得非常安宁。
但为什么窗外美好的一切景物都似离屋内三人遥远。
遥远得甚至比将被遗忘干净的记忆还要模糊。
海意识到会有更多东西离他们遥远得比记忆还要模糊,即使一些东西近在咫尺,他们薄弱的视线接触上去也像远在天涯。
迷失的感觉,有时既清晰又模糊。
白丑的话声竟已有点可怜兮兮,烂醉如泥的人生本就哀比叹息、弱比游丝,沉溺烈酒的人放纵了心性,却也堕 落了灵魂:“你们不陪我?还在为昨晚发生的那件事耿耿于怀?不必那样了,昨晚我不该自私,不该。让我们把那件事忘了,好么?来,陪陪我,你们难道不饿?”
妹妹只觉自己快要在满屋子浓烈的酒味肉香中窒息。
她确实饿了,饿得身体发软,有气无力。
然而满屋子的酒味肉香越浓烈却越使她无比痛苦,酒味并不能麻 醉她此时不安的心情,肉香也不能诱 惑她此刻低沉的食欲。
一个人真的饿到极点,反倒很抵 制香味浓烈的任何食物,甚至嗅到这些食物的香味只会难受地恶心呕吐。
海扶她到床边,本想让她躺上床先什么也不顾虑地好好睡一觉,饥饿无力的人在吃东西前其实都该先让自己的精神静一会。
但她拒绝了,呆坐床上,床在窗下,她把空洞的目光痴痴凝注向窗外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月下美景。
从未发现自己窗外的景色是那么美,美得那么纯净,那么宁谧,那么温柔。
海无奈的看着她,心里涌起一阵愧疚,顿觉亏欠她太多,又弄不清到底亏欠她的是什么。
白丑懒懒地似在低声自语:“你们不陪我,好,我不强迫,我一个人喝,我这辈子岂非总是一个人喝酒,早已习惯……可你们千万别再饿着……”
他突然无力地扬了下手:“肉你们吃不下,我理解,一开始我也吃不下,半块肉也吃不下。我理解,对你们,我还有什么不理解的地方?所以……我另外煮了两碗粥……小子,你饿着不打紧,你妹妹恐怕要撑不住。”
海转过身来,直面他的醉态。
他又迷糊的补充道:“放心,米不是偷来抢来的,是从你们自家米坛里舀的。你们这副样子,早把柴米油盐忘光了,我看我只好代劳。你们就凭这一点也不该不睬我……”
海没听他说完,快步走到院子里的简陋灶台边,揭开锅盖,里面真有两碗尚存热气的白米粥。
海目中不觉闪过一丝奇异的光。
他脸上的表情也不觉变得有些复杂。
他领了白丑的情,端着两碗粥走回房去,走过白丑身畔,他稍停一下脚,或许想对其表示谢意,奈何一张嘴却僵僵地不知怎么说话。
他弄不清究竟亏欠了妹妹什么,但深知自己亏欠了白丑什么。
他亏欠白丑一柄刀,锋利无比的一柄罕世宝刀。
他也深知白丑虽口头说过这柄刀归他所有,内心却仍坚决地将这柄刀视如生命。
这柄刀不在,生命顿时黯然,所以白丑现在才变了,变得颓唐懒散,懦弱狼狈。
他逃避似的加快脚步,把两碗粥放在床头柜上,小声对发呆的妹妹说:“吃吧。”
妹妹呆若木鸡,迟钝的目光落到粥碗里,看了半晌,更虚弱地倚向床头。
见她仍不愿吃,海又温言劝道:“吃一点吧。”
她却闭上了眼睛。
海心头酸楚,险些流泪,这时听到背后白丑呻 吟般的语声:“我作恶多端,忏悔了十多年也无可救赎,到头来还是没人作伴喝酒。一个人孤零零的喝,趣味何在?让我喝闷酒,不如杀了我……我是自私的混蛋,小子,你要么来杀了我,要么……不能强求你,不能……谁陪我喝酒……谁……”
就算在黑暗中也看得出妹妹脸有多惨白,她真的撑不住了,可她不愿吃,又有什么办法?
海痛苦的咬咬牙,突然转过身走到白丑面前:“我陪你喝酒。”
白丑怀疑:“你真心陪我喝酒?”
海答得斩钉截铁:“真心。”
白丑前所未有的兴高采烈,像是受宠若惊的小孩,有些幼稚又有些可怜:“那就喝!坐下喝!”
海的语气却冷了下来:“我说个条件。”
白丑毫不在意,终于恢复粗豪的本色,笑道:“你说。”
海说:“我们出去喝,到院子里喝。”
白丑热烈地拍桌一掌,险些拍落半边桌角,仍是笑得慷慨:“这有何不可?但我也出个要求。”
海坦率的点头:“你说。”
白丑顺手抱了两坛酒,一手一坛,大喇喇的摇晃着身子站起:“你必须放开了喝。”
海也一手一坛抱了地上剩余的两坛泥封未开的酒,面向门口迈出一步,肃容道:“你喝多少,今夜我就陪你喝多少。”
白丑的笑声已更狂:“有种,早看出你小子有种。”
哈哈大笑中,两条人影晃到屋外,月光明朗,将荒败狼藉的院子照如白昼。
屋内冷清的黑暗中,依稀可辨地上还有一坛酒。
只有一坛酒。
那是刚才被白丑喝光的。
那是绝不痛快的闷酒。
XXX
月光里,两人已喝得过瘾,快死了一般四肢无力,仇人相见一般面红耳赤,目中往出喷着灿亮的火焰,血液在一滴滴地发烫。
原本一滴滴发烫的酒反倒如一滴滴浑浊的水,奔泻向他们表情各异的脸,一半冲灌进喉管,一半泼湿了胸膛。
他们烂泥似的全身稀软,瘫倒在冰冷的地上,仰面望着繁星闪烁的宁静夜空。
不知过了多久,白丑那张赤红的沧桑的粗糙的被汗湿透的脸奇怪地扭曲地抽搐地痛苦地矛盾地变化了好几种表情,有苦涩的笑,有笨拙的哭,有无力挣扎的委屈,有无可奈何的酸楚。
这几种表情既显深刻又显单薄,既显沉重又显空洞,在冷清清的月光里,他的脸就像一张棺材板。
月光也开始变化,变成一只满带仇恨与谴责的手,不断地狠狠扇他耳光。
他对自己说,对夜空说,对身旁同样已狼狈醉倒的海说,说了好大一堆废话,欲将此生所有无聊的话都假装一本正经地说出来。
“白天,我见到那些村民,很快就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我突然特别羡慕他们。
一生劳碌,一生平淡,一生没多少奢求,尽管他们相互之间也可能产生冲突,产生怀疑,产生暗算,产生恩怨,但……
一切都绝不会像江湖上那么残酷血腥。
江湖确是一场梦,心驰神往的美梦,不堪回首的恶梦。
虽然当今的江湖已在天绝崖设立了正义楼,由德高望重的十二长老坐镇,可是还有许多冤情,许多奸谋,他们又起到何种作用?
无非是山高皇帝远,十二长老毕竟与下面的江湖疏离太久,即使心有余却必定力不足,想动作却毕竟鞭长莫及,管不了你,管不了他,管不了我。”
这些话,若在清醒的时候,他绝对说不出口。
这些的确是好大一堆无聊的废话,但也的确是他这辈子说过最真情实感的话。
有谁能真正了解这堆废话中含着他多么深沉的思考与痛苦无奈?
只有深沉的痛苦才引发得了深沉的思考。
只有深沉的思考才引发得了深沉的无奈。
他在滔滔不绝的废话中难以自拔,话声逐渐模糊,最终低不可闻,如同远去的虫鸣。
听到这些话,烂醉的海也被月光变成的那只手狠扇了一记耳光,不过丝毫感觉不到痛楚,内心深处却着实震了一下,啪地一声响亮似一朵烟花突兀的轰然炸开。
他微颤的视线投向夜空,苍白的冷酷夜空。
夜本该是黑暗,但现在他看到的天色的确是一片苍白,完全混淆了梦幻与真实的一种苍白。
他吃力地眨了眨笨重的眼皮,以为眼皮上的水珠不是凝固的汗水就是冻结的残酒。
他声音干涩,气若游丝地说:“干嘛讲这些?我不懂什么江湖。”
“不,”白丑像是对着月光变成的那只手投降一般疲倦地举了举自己的左手,声音接近哑然:“有种的小子,你是江湖人,你该懂江湖。”
海惊得想跳起来,但瞧一眼自己的手指,产生了自己只剩一颗头的强烈错觉。
除去一颗头,酒已夺走他整个肉体,幸好头顶还飘着自己的灵魂。
他怪怪地发出几声傻笑,失控了重过千斤的舌头,不知力量从何处来到口腔,突然叫道:“也好,江湖人,也好,江湖。”
这时白丑梦呓似的低声说:“你欠我一柄刀呢!有种的小子,你忘了么?你欠我一柄刀呢!”
海空空地说:“我会还给你!你放心,我答应过你,我会把那柄刀找回来……”
白丑或许已听不见他的承诺,仍是梦呓似的低声说:“你欠我一柄刀呢!有种的小子,你忘了么,忘了么?”
长夜在他们支离破碎的交流中慢吞吞地恢复黑暗冷清的本质。
不知又过了多久,海眼角余光触及一条人影。
一条背负复仇之刀的人影。
一条即使在多情江南、宁谧海边仍不减少大漠气息的人影。
这条人影若即若离地跟着他正从虚幻回到现实的记忆。
这条人影说:“你何止欠他一柄刀,你还欠我很多人命。但首先你是欠自己一把剑,你重入江湖后,必须寻找你的剑。我们的那个约定,相信你并未全忘。”
海闭上眼睛,嘴角浮现一抹平平淡淡的笑意:“东方寒,我记得你,我记得我们的那个约定。”
东方寒惯于冷酷的心似乎震颤了一下。
海微笑着流出一滴眼泪。
XXX
漆黑的屋里。
妹妹缓缓把眼睛睁开。
她听见了什么。
不确定是不是蛾子在嘤嘤哭泣。
她看向床边柜子上那两碗已冷的粥。
不是蛾子,是碗里的冷粥吧。
怎会突然这样奇怪的以为?
她笨拙地将瘦弱无力的手探过去碰到粥碗。
哥哥说得不对么,哥哥说:吃一点吧。
不再吃一点的话,将真的失去贝壳这份礼物吗?
她又哭了。
丑丑的哭相。
端起粥碗的手,腕部像脱了节的故事,使整只手都不由自主剧烈的颤抖。
五根苍白的手指竭尽最后一丝力气却还是没稳住粥碗。
不知从哪里掠出一道闪电,她那只端碗的手竟陡然产生了严重的痉挛。
粥碗落向地去。
仿佛很慢很慢的坠落。
她虚脱且晕眩地浑身出了大量冷汗,再次重重地闭紧双眼。
她的身体似也在一片刺目白光中很慢很慢的坠落。
终于坠落到底。
砰!
粥碗四分五裂。
她的身体也像和粥碗一起支离破碎了。
碎成千千万万片。
每一片都惨白如夜。
连光明黑暗也退进深深的记忆。
但记忆将随时碎成粉末。
惨白的粉末。
无比惨白。
XXX
幽暗的树林里响起动人心弦的哀婉箫声。
听到这箫声的人不禁会认为,只有心境已久久缠 绵悱恻的多情少女才吹得这么如泣如诉。
但这样认为的人终究是全错了。
此时这片树林里吹出这种箫声的不仅根本不是一个多情少女,而且根本不是一个女人。
那是一个男人,一个仿佛天生比世间最多情的少女更温柔也更忧郁的俊美男人。
封云听到了这种箫声。
他内心仿佛为此产生一阵不易察觉的悸动,脸色也仿佛在淡淡的皎洁月光下逐渐发青。
这种箫声对他而言,就像一句可怕的魔咒,他怎么都想不到这句魔咒竟于此时此地突然响起。
他无法违抗这句魔咒对他灵魂的声声召唤,强压着心里的恐惧不安,紧握那柄大费周章总算夺来的无双快刀,万分慎重小心地循着箫声袅娜传来的方向缓步走去。
能让他瞬间心生恐惧的人或事,天底下只有一个一件。
一个人:大公子。
比他更孤傲却时刻将一切修饰得美妙绝伦天衣无缝的魔神大公子。
一件事:与大公子面对面的单独相处。
大公子不仅比他孤傲,而且比他笑得优雅,即使在杀人时,周遭是尸山血海,那份优雅中也绝看不出丝毫杀机,却没有人敢因此侥幸,对这魔神滋生半点不敬。
大公子的优雅笑容,使他竭尽全力也只笑得拙劣卑贱。
大公子身上的光芒照耀下,他是千疮百孔不堪入目的丑陋,就像一个谁都再也提不起兴致的人老珠黄的娼妓仍不知耻地站到大街中央向过往男客扮着已该拆掉的破招牌笑容。
大公子之外的任何人面前,他都可以惟妙惟肖的展示自己眼高于顶的傲慢,充满操控人心的大智谋。
但大公子使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本身有多么愚蠢悲哀。
他就算再干一辈子,干得再漂亮精彩,也不过是大公子宏图大略中随时想抛就抛的小小棋子。
他在大公子的那盘大棋里,或许远不如他想当然的那般重要。
大公子使他的自惭形秽深入灵魂,难以自拔。
夜也似深入灵魂的深,身处其间的封云更觉难以自拔。
凌驾于树梢的薄薄云絮中,孤独的冷月寂静地漂泊了不知多少年。
其实漂泊的从来是云絮,月亮永未挪移半寸。
云絮与月亮的关系,很像封云和大公子的关系,都是那么矛盾,那么诡谲,说不清,道不明。
引人伤心惹人哀愁的箫声如清澈而冰冷的雪水自峻洁高山之巅静静流淌下来,洗过这片与夜同样古老的树林。
这片树林被箫声涤荡得神圣旖 旎,就连地面的杂乱枯叶、潮湿泥土也让封云感到特别纯净。
呼吸的空气也是特别清新。
但这并不能减少他内心的恐惧。
箫声消寂时,封云正好见到了大公子。
这男人依旧优雅得无懈可击。
他优雅地把手中箫徐徐从嘴边移开。
他倚靠一段弯曲成残月形状的结实树枝,茂盛的翠叶温存地将他默默簇拥。
他让这片质朴古老的树林变为他一座宏伟华贵的行宫。
他看着封云走到这段树枝下,显出意料中的满意,笑道:“你还是对我的箫声很熟悉。”
封云却道:“我害怕突然对你的一切都只有陌生。”
大公子温和道:“为什么这样害怕?”
封云有些凄然又有些倔强地轻声道:“你应该不用我回答,没有人的心思能瞒过你。”
大公子不否认,仍是像对人生中唯一可共患难同富贵的好兄弟般温和道:“但你最近的心思,我已很难猜透。”
封云道:“是么?”
大公子道:“你还是快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这样害怕?”
封云道:“现在的你,没必要听这些。”
大公子认真道:“我觉得必要。”
封云看着他,目光抖动了一下,愕然看清他脸上竟也出现一丝不安。
他脸色从未有过的暗淡,叹息着缓缓道:“连你都开始害怕与我靠近,与我近些说话使你举步维艰。你对我的害怕让我们原有的感情完全腐烂。”
封云似心生愧疚,低下头,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无情:“你掌握着生死予夺的权力,那么多人在你面前沦为可怜的棋子,也包括我。”
大公子微微皱眉:“你觉得你是棋子?你觉得你可怜?”
封云苦笑:“可悲甚于可怜。”
大公子道:“你不愿意了?”
封云道:“你该放心,正因我的可悲可怜,正因我这样害怕,所以我对你的效忠永远无人取代。”
大公子意味深沉地凝视他,声音突然冷了下去:“你本与我一样有大智谋,但被某种心态误导,难以更上层楼,你知不知道是哪种心态?”
封云道:“请大公子赐教。”
大公子道:“你完全理解错了大公子这个称谓。大公子可以震慑世间所有人的欲 望,就是不会对你产生任何压力。然而心里的嫉妒不服却让你始终不堪重负,让你自觉我没当你是朋友。其实我始终未改变对你的感情。”
封云双手哆嗦,整个人像完全浸在冰水里,痛苦的强作镇定道:“你还信任我?”
大公子突然飘身来到他面前,亲密的伸手拥了一下他肩膀,但感到他的哆嗦加剧,不禁愕然而困惑的收回手来。
沉默良久,大公子慢慢转开目光,语声微含恼怒:“你既已怕得如此,那就永远当我任意驱使的一条狗吧。想不到你这么令我失望,我早该与你说些话,说些真正的心里话。”
封云闻言,一下子稳定了哆嗦的双手,显出认命般的安静,把手中那柄宝刀递到大公子面前,垂首毕恭毕敬道:“宝刀成功夺得,请大公子……”
大公子看也懒得看宝刀一眼,只冷声道:“这宝刀由你保存,三月后洛阳冶造名师慕丛远开关重出,你拿此刀前去,求他毁刀铸剑。”
每次大公子吩咐的事都让封云无比困惑,但他从不问因由。
棋子从不计较棋手的每次推送,乖乖的移到指定位置,默默发挥自己的作用就行了。
他仍毕恭毕敬道:“属下遵命,必定竭力达成。”
大公子优雅而平静的笑道:“今宵我本有一瓶酒,想与你畅怀共醉,可惜你的表现使我心情变差。”
他走进暗林深处,缺了他箫声洗礼,这片树林又显得阴森可怖。
封云等他身影彻底消失后,突然狠狠将刀劈向地面。
封云虚脱般整个身体强撑在冷硬的刀柄上,额头冷汗淋漓,口中涌来一阵腥味,忍不住痛苦的大声呕吐。
混乱的意识如肆虐的蝗虫挤满他紧闭的双眼。
他突然又狠狠将刀拔出,劈向刚才大公子倚靠的那棵树。
树干剧烈摇动,一物落下,摔得破碎,其声清脆,其中有味刺鼻。
他和熟悉大公子箫声一样熟悉这气味。
这是酒味。
这是大公子今宵带来的一瓶酒。
他们之间若真有过情感,也随着这瓶酒的破碎而荡然无存。
XXX
这一夜似乎出奇的长,好像长无尽头,或许它这么长也有理由,只是这理由已成它不为人知的秘密。
在这长而又长的一夜里,海真真切切的坠到一些凌乱不清的梦里。
夜里,梦里,都真切得那么虚幻,凌乱不清得那么完整清晰。
有的梦惨白刺眼,有的梦却绚烂多彩。
这一夜的这些梦,跃动着顽皮着喧闹着太多太多奇怪矛盾的元素。
人们总说,每场梦都该没有染上美丽的颜色。
梦就是一张张残败的落叶。
梦绝非容人天马行空去幻想的彩色,无论美梦噩梦,都只有黑白两种枯萎而单调的颜色,毫无生机。
如果梦与记忆不存在明显区分,那记忆也不是彩色的。
但梦与记忆中流动着冲击着的那些情感呢?
情感有没有颜色?有没有生机?
XXX
海深不见底地醉了、梦了,记忆的漩涡卷碎他的灵魂。
他进入梦,进入过往的一切一切。
曾被遗失在另一个世界无人问津的记忆,迷惘的记忆。
痛苦逐渐在一点一滴梦的记忆里麻木。
到底是梦的记忆,还是记忆的梦?
谁也不能明显区分。
反正在这记忆的梦里,这梦的记忆里,他撕去海的面具,又来到平静了水纹的湖面,看清了另一个自己。
关小千。
师父。
除了这两个人,还有谁?
手中的剑。
手中的空酒壶。
除了这两只手里的两样物事,还有什么?
他听见大漠的风在呼呼咆哮。
不,那不仅是风在呼呼咆哮。
那其中还有一大群人的欢叫。
英雄。
杀手无名。
酒。
瀑布般倾泻的酒。
一泻千里的豪情,滚烫的咽喉。
今日无名的英雄不醉不罢休。
杀手。
手已沾了血腥,怎可能有朋友。
死心吧。
离去。
永不回头。
刀。
架在脖子上。
冰冷的喘息。
仇恨的眼神。
看见白幡了吗?
你是说我杀的他们?
不肯成全我?
为什么不肯?
你怎又屑于杀了他们?
那么毫不留情。
也许这一次不再有侥幸。
打个赌。
赌你这一次不会杀我。
街到了远处。
风暴来袭。
黄沙扬了满空,遮迷了人的视野。
我要杀你,也是公平的杀你。
回江南。
腊月初九,带上你的剑,苏州万梅林,等着你。
风暴未息。
琴声。
情人薄薄的忧伤。
目光一颤。
怀里,梦里。
琴声在畔,在伴。
泪如露水。
吻痛了谁。
回江南。
为了公平,其实有利于你,黑暗中相斗,我胜算无疑减掉一半。
请。
夜很冷。
精致的箫,手中的剑。
过,过,过,错,错,错。
跌出幻觉。
剑跌到一个人的脚前。
为什么不回江南?
你也哭了吗?何必哭呢?
求你放了他。
你不要他死?
他该死在江南。
可他已败在我手里。
好,为我弹奏三天三夜的琴。
我可以。
她跪在面前。
江南多情,但我已分不清多情无情。
再也听不见。
大漠,成了另一个世界。
好的,客官稍等。
马蹄声。
江中几叶小舟。
老爷爷,小姑娘,解颐而歌:舞过了桥这边。
狂醉。
她不会再回来。
第一次酗酒。
哑僮,手比划。
大叔在崖尾,他等你。
安静地听。
有星,有月。
找谁再陪我喝酒。
就好了。
这死尸是哑僮。
红甲兵,战斗,愤怒冲红了师父的双眼。
关小千。
我就是。
他是你的师父?
你要来算账,我们奉陪。
更多更多的红甲兵。
一片血的汹涌海洋。
左支右拙,师父吃力地硬撑。
师父不见了,剑法乱了。
开始杀,杀,倒下,倒下。
血在目光深处寂然绽放着无数朵鲜艳的花。
混账。
坠入深渊。
就好了。
笑纹,铭刻,永恒。
XXX
好乱,好痛,可都想起来。
没有遗漏。
东方寒,吴青莺,师父,哑僮,大公子。
我叫关小千,我做了杀手,击败红教教主吴岳。
小子,不一般的杀手。
血,叹息,仇恨,汇集成一句话:当初不准你下山就好了。
XXX
当年,关小千学艺已成,正打算向师父辞别,下山闯荡属于自己的江湖,和许许多多热血沸腾壮志凌云的少年一样,从小受过武学的熏陶,早就有个大侠梦扎根心底。
可那天师父一改常态,始终孩童般顽不讲理。
他的意图还未表达清楚,师父突然一把将他提起来扛在肩上,直往山脚走,边走边骂:“狗X的,这么快就不认老子了,敢叛我而去?先结结实实的陪我喝上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