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了,正午将近的时候,那日头蒸得人不断冒汗。
“咔嚓、咔嚓”
院子里,木斧一次又一次抡起挥下,如削泥般顺畅丝滑,干净利落地把圆木头分成两半。
一位少女撑着下巴聚精会神蹲在一旁看,边看边啧啧道。
“真奇怪,瞧你细皮嫩肉的,一幅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模样,谁承想女人的活你做不来,男人的活你倒做得顺手。”
秦忘音闻言,停下手上的活,拿袖子轻轻擦了擦汗,只是笑笑不回话。
跟秦忘音相处下这些日子,陶果倒也习惯了她这一副莫测的样子。她换了个姿势,干脆拉过一张板凳坐下来,嘟嘟嚷嚷道:
“这天气真是越来越热了,雨也没见下几滴,也就你还能面不改色地在这劈柴。都说城里姑娘的皮肤娇贵,偏偏你还晒不黑……唉,也不知羡慕死谁。”
“我倒挺喜欢这太阳的,偶尔晒上一晒,感觉浑身都暖暖的。”
秦忘音微仰起头,一手挡在前额上,任阳光肆意流淌,眯眼轻嗅其中那一丝暖和夹带着青草香的味道。
“问题是,这也不是什么暖阳呀……”陶果学着她的样子眯眼看着阳光,却只觉得刺眼还毒辣,她倏地放下手戴上草帽,拿着蒲扇狂摇:“啊啊,罢了罢了,我不过一介凡人,受不得这热!”
却只见秦忘音又开始劈柴,斧落生风,行云流水,让她看起来像是自带清风似的。
还挺赏心悦目。
屋里响起噼啪柴火声,陶果回身去问:“大娘,需要帮忙么——”
“不用,陶姑娘你坐着就行——”屋里传来张寡妇的回答。
“好——”
这些日子下来,她心里也慢慢接受了张寡妇,那点别扭和芥蒂早埋到最深的土里去了。居然也开始要与她们相熟起来。
不过,要是被爹娘知道了,肯定要被说一通吧?好在他们平时也不会太管束她去哪。因为她自己平日里就是一个让人省心的姑娘。
大概她做过最不规矩的事就是……就是带着秦忘音到处找活干到处玩吧。不不,还要追溯到给张寡妇那一盒香开始。
那是他们两年前,在沙云镇偶然救下一位贵妇人 ,事后对方赠予的。当时她与仆从走散,又受了伤,陶果就带着她去医馆。
娘亲可宝贝着呢,说这不仅是一盒香,还是她的福气,以后要包进嫁妆里的。
所以那盒香她从来没想过给别人,江渔偷偷给的那些东西,本来她也是要还回去的。那天不知怎么的,看着张寡妇那一副样子,她诡使神差就给了。
至今娘亲还不知道这件事,问起时,她胡乱说给的是自己用花蜜制成的香。若是知道了她给的是这盒香,还指不定怎么说她……
陶果正发着呆,大门忽然砰地一声被撞开,她手里的扇子都差点拿不稳了。
为首进来的是朱氏,她张扬跋扈地走进来道:“张寡妇,该把我的房子让出来了!”
后面乌泱泱跟进来一群汉子,个个肌肉健壮,气势汹汹。
陶果被这阵势吓了一跳,下意识转头看向秦忘音。秦忘音早已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神色冷峻地看着他们。
“你们想干什么?”
“哟,你就是那个被张寡妇从外面捡回来的女人吧?”朱氏捂着嘴轻笑一声,上下打量着秦忘音。
秦忘音没有理会她的挑衅,垂眸轻抚这并不锋利的斧头,轻声道:“抢夺他人之财产乃不仁不义之事,多行不义必自毙,我奉劝各位不要轻举妄动,不要因为一己之私而害人害己。”
朱氏一点书也没读过,听得头晕脑胀,只得嗤笑一声:“你这满口仁啊义的,卖弄什么呢?果然是从窑子出来的吧?我听闻窑子里的女子学的就是这些。你们听好了,若是今天不把房子给我让出来,别怪我不客气!”
朱氏刻意提高了音调,却见秦忘音冰凉凉的目光刺过来,吓得她抖了一下。又回身看了看自己身后这一群彪莽大汉,才稍微定了定心。
只听秦忘音开口继续道:“若各位是来打架的……我乐意奉陪!”
言语之间,她将斧子挥出,直指朱氏,竟也带起几阵劲风向朱氏袭来。吓得朱氏猛地后退几步,撞到后面的大汉,把她磕得头发都乱了一些。
“你、你……”朱氏咬牙切齿,自己又不敢靠近,躲到众人后面去,指挥着那些大汉,“动手!快动手!”
一群大汉乌泱泱扑上来,却绕过秦忘音,打砸那些家具。
张寡妇就算是耳朵再不好也被这动静闹出来了。
“你们这是干嘛?住手!住手!”
可她一个老妇人哪里敌得过这些大汉,没几下就被撂倒在地。
与她同时喊话的竟然还有朱氏,朱氏也急了:“住手!你们在做什么?我叫你们打人不是叫你们砸东西,你们砸了东西,我以后住什么呀?”
“哎哟喂我的缸!”
“我的罐子!”
她连忙指着张寡妇和秦忘音:“打他们打他们!”
几个大汉停下,一脸犹豫:“这……这不好吧?”
朱氏就恶狠狠道:“怎么?钱不想要了吗?”
几个大汉这才动手,分成两拨向秦忘音和张寡妇扑去。
走向秦忘音的只有两个人,比起有着疯婆传闻的张寡妇,这个看着消瘦的小姑娘看上去好欺负多了。拿着一把斧头又如何?照样能轻松制服。把她们丢出去就得了,毕竟又不是要赶尽杀绝。
在这样偏僻的地方,律法官差之手难以到达之处,什么地契、房契,几乎都是一张废纸。
平日里若不是顾忌着同村人的情面,还不是谁拳头大谁说了算?
像村长,不就养着一帮打手。
两个大汉一左一右靠近秦忘音,秦忘音冷眼瞧着,手握板斧,纹丝不动。
躲在后面的朱氏看到自己的话起了作用,稍微定了定心。往旁边一瞥就看到了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陶果。
想到陶果的年纪,她语气软和了下来:“陶果啊,这里不管你的事,你快归家去吧。啊?”
“我、我……”看着这一地零碎,陶果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里甚至还拿着那把蒲扇。
是啊,不关她的事,按理来说,按道理来说,她应该像朱氏说的那样,早早走了,以免惹祸上身吧?
可是、可是……张小花,不,阿音姑娘是她的……朋友啊?
她们应该算朋友吧?
“唉,也不是我说你,交朋友也要看准人啊。以后,少和她们来往。天天离疯婆子那么近不会让你娘担心么?”
“走吧,走吧。等一下他们不小心打到你。”
“来,来我这。从这走。”
“快走。快走!”
陶果被推搡着出门,等过了门槛,朱氏砰地一下关上。
“等、等一下!”
“等一——”
“……”
陶果想拍门,手到门边的时候又收了回去。门缝其实很大,门也是坏了的,依稀可以看见里面的鸡毛凌乱。
陶果握紧拳头,抖着身子后退几步。
其实烟井村大多数时候很和平,陶果被自己爹娘保护的很好。她自身又很乖巧,不会主动去惹事。这样的场面,她从前只是耳闻,今天是第一次见。
没、没事的吧?不要紧的吧?最后都会解决的吧?
阿音她……最后都会没事的吧?
就像她无数次在屋中听见的那样。之后那样做就可以了。
之后,如果她们有需要,她可以给她们偷偷送一些吃的、用的,她还可以赠她们一些自己做的花蜜。
她们需要的。
对,只要这样做就可以了。
再说,自己留下,又能做什么呢?
陶果安慰着自己,深吸一口气,先是缓步离开,后来越走越急地朝家里走去。
朱氏满意转回头,只待她找村长借来的这几个大汉把这对“母女”揍成猪头,把她们打怕了,打走了,房子不就是她的了?
哼,叫那个疯婆子拿言语那样刻薄她,她朱氏得让她好看!若是她们求饶,好好把房子让出来,顺便连房契也给了。她倒可以考虑不把她们打那么惨。
她正这么美滋滋的想着,忽然一左一右两个东西跟她擦肩飞过,轰然把门撞开。
不是吧,这两人也太不经打了。
朱氏定睛看去时,一下子愣住了。
嗯?被丢出来的不是张寡妇母女?什么情况?
她还在发呆之时,秦忘音几下跃到张寡妇身边,一个横踢绊倒一个大汉,接着又用斧柄对准另一个大汉胃部狠狠一戳,硬生生把他逼退几步,猛地呕出几口酸水来。
秦忘音挡在张寡妇身前,手握板斧横挥去,几个还欲上前的人连连退后。
“我看谁还敢上来!”
他们各自找了趁手的工具,大喝一声,朝秦忘音攻去。
两分钟后,那些大汉不是躺着就是趴着,捂着腿捂着腰,连声哀嚎。
“这、这……”朱氏张着大嘴,捂紧脸不敢置信。
地上被扬起阵阵烟尘,秦忘音却似不染半分。她挑了挑眉,看向朱氏:
“你也要来吗?”
“不、不,不来了……”
秦忘音暗自松一口气,转身扶起张寡妇。
“张婶,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大事。”
刚才那两人想把她抓起来丢出去,她还给了一人一巴掌,对着其中一人的脸狠狠挠了一下,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两个大汉措不及防,痛的龇牙咧嘴。要不怎么说不怕傻的,就怕疯的呢?
张寡妇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对着朱氏就是破口大骂:“天杀的毒妇,天天觊觎你老娘的东西……”
后面脏话恶毒话含量太高,秦忘音自动过滤了。
朱氏抖着身子,硬生生听张寡妇骂了一大段,忍了又忍,最终还是不甘怨怼道:“你们两个不下蛋的母鸡,占着这么大个房子有用吗?我们可是你亲堂外甥,好心替你接管,你是一点情都不领……”
“放你娘的屁!”
“铁哥他娘只得他这一个儿子,这也算是他的祖宅。你一个被夫家休回来的破烂鞋子,若我是你,早就一根绳子吊死了!我看十年前你那小女也不是自己走丢了吧,是被你卖到窑子里去了吧?你说我歹毒,我看你要比我歹毒个十倍万倍!”
“你!我打死你!”
不知朱氏的话语是不是触及到了张寡妇的逆鳞,张寡妇挣开秦忘音就要扭身扑上去跟朱氏撕打。
朱氏也是情绪上头,一副破罐破摔的样子:“来呀!你来呀!反正我也不怕死!我还怕什么呢!”
忽然,大门又砰的一声推开了。村长看到这一地狼籍愣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冷静。
“张朱氏,怎么你们这还挺热闹?”
村长身后又跟着一群人,立刻有两个大汉上去把她们分开。
地上的大汉这时也缓过劲来,默默走到村长旁边。
“村长?”朱氏一喜,感觉自己的靠山来了。
张寡妇也冷静下来,狠狠朝朱氏呸了一口,挣脱左右。
村长捏着胡须呵呵一笑:“张朱氏,张寡妇啊,我听到动静,有人说你们这闹得厉害,我来为你们主持公道来了。”
张寡妇直觉不好,急忙抢着开口道:“村长,这朱氏突然发癫,我与她无缘无故的,她要来抢我家祖宅。”
作为村长,他拿捏着村里许多人的命脉。即便彪悍如张寡妇,也万万不敢对他不敬。
“哦?可有此事?”
“村长,我怎的与她无亲故?我家张铁可是她堂外甥啊!她爹又生不出儿子,再说了,张寡妇又是已经外嫁了的。俗话说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也就她还好意思回来。这一脉合该就剩我家张铁一人了,她怎么着轮不到她占着这房子呀!”
朱氏的话句句带刺,还没等张寡妇发作,村长就道:“嗯,言之有理。”
“张氏啊,我记得你嫁的是,是那个老水村吧?本就离我们这挺远。我还听说其实你那夫家是还留有人,你还有一个婆婆,一个十来岁的小叔子。对吧?”
张寡妇张嘴想辩解,看见朱氏那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顿时了悟。他们果然……果然是一窝蛇鼠。
村长继续说:“这么说,你是被休回来的没错。十多年前,我们也是看在你带着一个几岁的丫头,加之你爹娘尚在,才没有赶走你。”
“平日大家让你做点闲散的粗活,才能让你吃得睡得,可你却一亩地也耕不了多少,现如今也不好让你再占着村里的资源了。”村长看了一眼秦忘音,“这还有个来历不明的人。”
“浪费村里的口粮啊。”
“你们!欺人太甚……”
村长挥了挥手,那些大汉从后面走出来,横一字排开。台阶下有个默默提着药箱的人——竟是连段大夫都请来了!这是做好了要把她们打残的准备么?
这边的动静闹得很大,早就引来了围观的村民。门口围成了一个圆弧,堵的水泄不通。这院子的石墙也不高,更有矮个儿叠高个儿趴在石头上张大眼睛看的。
听着急人的争辩,有的窃窃私语,有的眉头紧锁,有的小声嘲笑,大多数人吃瓜吃得不亦乐乎。
看这架势,秦忘音暗暗握紧了板斧。
七八个还行,可是二十几三十个,在不伤及性命的情况下,她不敢保证……
但他们如果一定要打,她,秦忘音,一定奉陪!
一群彪马大汉围着一老妪和一小姑娘,双方剑拔弩张。
秦忘音正待挥斧,张寡妇却先扑通一声跪下。
“房子……我让,村长您大人有大量,先别动手。只求你们宽限些日子,让我们收拾点自家东西……”
秦忘音愣住了。
“呵!想得美,现在告饶迟了!”朱氏得意极了,还不忘尖厉地刺上一刀。
村长也想开口,却听见周围村民窃窃私语之声,转而改了主意。
“好,给你宽限十日。”
“什——”朱氏大吃一惊,却被村长一个眼神止住。
适可而止吧,可不能让村民们觉得他这个村长太不讲情面。
朱氏气呼呼地瞪了张寡妇一眼,哼,反正屋子迟早都是她的。
事情了了,看戏的人们也作鸟兽散。人走院空,徒留张寡妇与秦忘音二人还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