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好了!”
卫孾上身向后倾斜着倚在靠背上,抬手指指那一摞笺纸,“王兄等我回来是要告知我这之上的内容吗?”
他倾身伸直胳膊去拿,握在手心里一张张捻开,从左至右排出扇形,粗看过一遍惊道:“是关于冶铁技术布民的各种优劣罗列!”
卫子歌点头,顿了一瞬才纠正卫孾,“不是告知,是商议。回宫后,一旦你的想法呈到父王面前,朝堂之上定会出现分歧,围绕着该与不该、能与不能相互交锋、辩驳。你这一路,心思都放在城郡的考察上,估计没有功夫仔细琢磨,所以我先替你想了些可能被群臣拿来做文章的观点,你提前有所准备,届时也不会被问得反应不及。”
随卫子歌话音流淌,卫孾的心里不断涌出暖流,又想起自己归来后对王兄情绪起伏不定的态度,这暖流熏蒸着五脏六腑的血液,化成一浪高过一浪的热气,烫得他心生懊悔、浑不自在。
“王兄……这……”
卫孾想开口道谢,可这话无论怎么酝酿也说不出口,他不知该如何说、说什么才能弥补自己的行径,又见卫子歌笑着摆手,忙稳好心绪听他继续说。
“不过我也来不及推演太多细节,今夜还算清闲,正好你也回来,不如我们两个熬会夜,再多加补充一些内容吧,准备的越详尽,面对父王和文臣众人的疑问也可应对从容。”
卫孾将椅子拉得更近些,忙摆正姿势同意。
两人铺开笺纸,从记录的第一条开始细细读到最后一页,顺着每种论点不断延伸血肉,再按照现实情况进行合理的设想,补充更多答案。整体捋顺后,卫孾又想到几处缺漏,取了新笺,经过一番探讨,提笔增添到纸面。
商议了约一个多时辰光景,楼下传来“笃笃笃”的梆鼓声,空心的竹筒带着回响,在安静无人的街头越传越远,形成空寂缥缈的拢音。
卫孾两手端着纸,怕自己记忆不够深刻,凝眉看过一遍又一遍还是不肯放松。
一旁卫子歌瞄了眼炭盆,看炭火的光亮由红转至暗淡,有熄灭的势头,起身走到炭篓旁,夹了几块新炭扔进盆里。
未经灼烧的新炭质地绵密,在本就不算旺盛的火源上一压,隔绝空气流通,不但没有增高炭盆的温度,反倒将炭火压得更暗了些,一缕挟着灰末的黑烟从炭块的缝隙间钻出,带出呛人的味道。
卫孾闻到烟味,扭转头向后看去,又看到一旁的王兄脸上竟浮现出茫然的神色,不禁笑出声。小心放好笺纸,拿过桌上的砚台压住一角,确认不会出现掉落的意外,才施身站起,对着窗棂犹豫片刻,最后反身走到房门前拉开一条缝隙。
“王兄,竟然还有你也不会做的事!”
卫孾扶住门把手,犹如窥见旁人趣事那般笑得不怀好意,“烧炭需用足量的空气来引,否则不易点燃的。”
屋外寒雪朔风,驿馆内即时再严实,也非完全密闭。细风顺着门缝吹进房中,游走一圈,带走不少焦糊的气味,火焰沾上气流,也从底部重新冒出亮来,引红了新炭。
看卫孾的解救之法如此简单,卫子歌蹙蹙眉,又一想方才还拿过此事打趣宋星摇,而自己其实才是最不精通的那个人,眉心间的结化成一抹惭惭的苦笑。
“这……”他辩驳不得,也解释不得,只好无奈点头承认,“王兄的确不会……还以为是很简单的事情,未想到也是大有技巧。”
不过一炷香,屋内气味消散,正如卫孾所说,空气充盈后,炭越燃越旺,上方的热浪扑得空气都有些扭曲,炙烤得两人小腿一片温暖,只剩涓涓风流回旋。
天色已然不早,翌日又将赶早启程返京,卫子歌担心卫孾身体吃不消,抽走他手中的纸张,折叠整齐后自己收好,不住催促他回房休息。
“阿孾,此事非朝夕可成,就算父王同意,随之而来的章程拟定、部署,人员调任也是一大摊子乱事,快则一月才能理出头绪,你不必急于一时,还是先好好休息,调整好精力才是。”
卫孾试着夺回纸笺,几次都被卫子歌推挡回去,只好作罢,心里仍是放心不下,忧虑道:
“那也都是后话,万一在朝中堂议时就被驳斥否定该怎么办……”
卫子歌先是摇头,咽住嗓中的话没有立刻回答,端起茶盏,趁喝水的功夫掩饰自己的迟疑。
卫孾本就是个敏感的人,年纪轻轻心性不定,这几日又经遇某件乱其心智的事,此刻虽已看似安稳如初,实则恐怕也不过是被美好的亲情感动,蒙上了一层薄纱暂时不见,不代表他彻底排解。
自己要说的每个词都该慎重思虑再讲,对卫孾而言,哪怕是单纯的宽慰和关心,只要一字之差,也可能引发无尽的联想,吹开薄纱,吹乱他的判断力。
卫孾毕竟是自己王弟,那件事又大概率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于情于理,都该妥善照顾他的情感,待自己调查清楚因由,再慢慢想办法开导也不迟。
认真忖度一番,卫子歌轻轻放下杯碟,彻底放弃提起额外几张被自己藏进袖中的笺纸,只从卫孾担心的事情本身入手。
“这也是在所难免的——”
卫子歌顺着卫孾语意给出一句消极的回答,“自古,凡是颠覆传统的革新总会面临重重阻隔,两成止于守旧者,两成止于畏缩不前者,两成亡于各方权利的角逐,另有三成夭于半途而废,不过剩余一成有机会推进,还要冒着成败各占二八的风险。王兄知道你想多加证明自己,不过来日方长,不管此次成与不成,你只管平稳看待就是。”
卫孾神情先是一阵不解,继而划过抵触、失落和无奈,最后一松肩膀,点头道:“是。”
“父王睿智通彻,你加封不足一载就有这等想法,曲水又治理得井井有条,这才是令父王开心、欣慰的关键。”
“王兄取笑我了。”卫孾轻声一笑,“都是王兄的功劳,若没有王兄从旁相助,单我自己哪能做到这般地步。”
“不可妄自菲薄!”
卫子歌看向卫孾,假意生气嗔斥了他一句,“你我四人,连同子姝,都是父王子女,每人性情、擅长之事各有不同,我与子湛长你们几个弟妹几岁,肩上的担子理当多一些、重一些,身为兄长,更有帮扶提点弟妹的责任。饶是如此,父王也从未放松对待你们三人,你与子安尚可在封地、边疆历练成长,子姝虽年幼贪玩,却时时不忘百姓,只苦于生就女儿身无法出宫。你身为兄长,就算不为父王,也该为子姝,好好在幼妹面前作出表率来,又怎可成天自怨自艾!身为王亲贵胄,受天下黎民奉养,食民禄当馈恩于民。既想做,就好好做,好好做了却未得善果,更不必自苦,情发乎于心,现于行,你若有心为民,难道还在意最后的功过评判不成!”
卫子歌本是佯怒,谁知说到最后越发急切,后脊生热,竟真得动起气来,眉宇间的温和被一股莫名而生的焦躁取代,眸中光芒翻涌,厉目盯紧卫孾的脸。
这番话言辞不算激烈,只是伴随卫子歌含怒的语调和表情显得压迫感十足,连同话与话之间的停顿也如磨石,“嚓嚓”打磨得他的训诫更加锋利尖锐。
卫孾越听越惊,到最后,也不知是被某句话触动,还是通篇都听了进去,不安地挪了挪身子,脸色青白,垂下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膝盖发呆。
见他萎靡,卫子歌明白卫孾已听懂他的话,不过卫孾事出有因,自己还未调查清楚就劈头盖脸的一通责备,也算不得妥当,不由得心头一软,生出悔意。
卫子歌摸向茶杯,余光里看到炭盆跃动的火光,想起一人,忽尔手指一紧,牢牢握住杯沿。
他突然意识到,今夜已连续对两个重要的人都是这般口不择言,眼中波澜顿起,心口发闷,不知不觉中悔意更浓。
“阿孾……”再张嘴说话时,语气比之方才的疾言厉色低缓许多,卫子歌歉声道,“是王兄话重了,此次回宫,关于冶炼工法的奏表由你亲自呈给父王。”
卫孾抬起头,也是一脸的赧色,“王兄,你误会了,我并非想与你争功……。”
“我明白。”卫子歌恢复他一贯亲和的笑,恳切回道:“你我兄弟,多余的话自不必多加赘言。”
卫孾的喉头上下蠕动几番,大概想说些什么,又目不转睛地盯着卫子歌看过片刻功夫,长气一缓,脸颊绽开两道笑痕。
他利落地起身,拎起椅背放归至原处,又如顽童一般比对左边椅子距离几案的位置,一点一点挪动调整细节,调到肉眼分辨不出差别,方满意地拍拍手,眉梢一扬,玩闹似的对着卫子歌伸出手掌,也不说话,只笑看他。
卫子歌付之一笑,低了头从怀里抽出被他叠得方方正正的笺纸,递给卫孾,待纸片贴在他掌心时又抬高些,半是严肃半是关怀,嘱咐他:
“不要看得太晚了,明早辰时就要赶路!”
说罢将笺纸重重一撂,送进卫孾手中。
兄弟两人各自分别,该回自己房间的已开门离去,该留在屋内整理桌面的正一丝不苟捡走笔墨砚台,挪放到墙侧的阁架当中,撞击而出的轻微动静和着卫子歌来回走动的脚步,在安静的房间如蜻蜓点水,点出慵懒的声纹,反倒将临睡前的氛围塑造得更加静谧。
可是,借着休息的旗号换来的独处,无论房中之人还是离开之人,双双满腹心事,并未真的就此入眠。
火烛熄灭,炭盆的熔熔火光只堪堪在地板上散出明晦不定的影斑,照不透的更暗处,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形向窗伫立,屋外雪光大盛,透过窗棉影纱,在他脸上、胸膛前留下白茫茫的银辉。
卫子歌负手直立,望着窗棱,他嘴边一贯暖阳煦风的笑此刻敛藏于朦胧光影当中,就像街头铁铺淬炼后的坚铁,褪去热情,只剩一片急转直下的平淡。
纵使他在他所爱护之人面前心态放松,可对他们无意当中透露而出的异样却永远保持敏锐。
今夜所经历的几件事太不寻常,令他不得不凝神贯注细细思索,而雪后的夜最适合不过,皑皑天地,空旷又寂寥,似遁于无人之境,没有任何打扰。
树影婆娑,不知这般站过多久,随着他轻轻一缕叹息,打破了时光的凝滞。
卫子歌摸了摸颈下,嘴角牵出抹意味复杂的笑,有几分无奈,有几分温暖,或许还有几分自责。
而相隔不远外的另一间客房中,虽说不上光照如昼,却也烛火明朗。
卫孾目光入炬,一错不错盯着手中已捻出褶痕的笺纸,似乎看得入定。可若绕至他正前方,再细心观察些便可发现,他虽视线落在纸上的文字,目光却有些失焦,思绪早不在手中,不知游离飘荡到何处去。
他潦草换了件干净的乌金色深衣,连肩头的褶皱都没有心思抚平,只想抓紧时间再为来日的谏表做些准备,可一坐在灯下,被闪烁的火焰一晃双眼,连同心间的平静也被晃出涟漪,街头的见闻犹如暂时褪去的潮水,趁势再次涌来。
卫孾漆黑的眸子顿时凝上一袭寒秋清晨的白霜,粒粒裹挟恨意,整个人坚硬得宛如岩石。
新烛将尽,卫孾的拳头一直攥得紧紧的,攥出一层薄汗,眼前的烛光一抖,黑色的瞳仁里那抹橘光摇曳,似是救命稻草,纤细却又韧性无比,拉扯着溺水之人一点点挣扎着爬回岸边。
卫孾松开僵硬的手指,看着被他捏得皱皱巴巴的纸边,瞳孔慢慢恢复清透,恨意倾巢回落,只剩工整简约的隶书小字,入目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