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星摇闻言弹起身子,脸上神情木然又带着点慌张,眨眨眼,立刻跳下榻沿快步走到门边,连招呼都忘了打,径自拉门闪身出去。
卫子歌抿唇淡笑,也不去管她,又听屋外走廊踢踏地板的脚步声由两道混合,宋星摇低声吸气,快言:“三公子回来了!三公子告辞!”
脚步凌乱交错,“咚咚咚咚”几声转瞬走远,随之而来的,是官靴踩踏出的清晰而沉闷的重响,声音来到卫子歌房门前,却并未见人立即进入,站定片刻,向前挪过半步,随即又是一片安静。
卫子歌浅一蹙眉,对屋外卫孾的犹豫有丝不解,心中一边闪过几种因由来揣测他的行为,一边榻上长腿落地,主动向门扉走去相迎。
门呀呀一声旋开,露出足够一人通过的缝隙。卫孾显然未做好进门的准备,甚至对卫子歌开门迎他的举动同样意想不到,眼中瞳孔一缩一放,转换得极快,却未逃脱掉卫子歌的眼睛。
卫子歌垂眸再抬,望着卫孾笑意亲切,“回来了怎么不进屋?这几天天气不好,想必查访的过程受了不少冻吧!”
他侧身相让,握着门扣又多拉开半幅,“阿孾,快进屋暖暖!”
卫孾心思重,城府却比不得两位兄长深沉,情绪稍有波动,不多时便会在面皮上显露无疑。
自打回到官驿后,神情阴沉冰冷,眸中裹挟着几欲喷薄而出的愠怒,在卫子歌开门后,虽做了一番调整,将眼底戾气淹没,却来不及缓和发黑紧绷的脸色。
但也不知怎的,听到卫子歌唤他进屋烤火之后,周身的乖戾、杀虐感竟渐次消融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徐徐松缓下来的脊背和表情。
“王兄……”卫孾张张嘴,嗓音有些干涩,低头慢慢拂去身上沾染的雪花,再抬起头时终于露出一抹勉强的笑容来作回应。
“不是不进屋,是天色昏黑,我见宋姑娘急匆匆快步离开,屋内烛火又暗淡,担心王兄已准备休息,不好打扰王兄。”
他抬腿跨进房门,转身扶住门边阖上,搓搓手,扯出一把椅子放在炭盆旁边坐下,俯身烤火。
“是挺冷!”短暂的沉默过后,卫孾侧过脸对着卫子歌一笑,又转回去看着自己的手,指节发红,在炭火映衬下更加明显。
“没想到在曲水待了一年,竟忘了北方的寒冷了!这几天涉雪私访蕲郡内外,在户外停留一个时辰手脚就冻得发麻,王兄你说,我这算不算……无用啊……”
不等卫子歌答话,卫孾又接着絮絮讲道:“前些年,我们几人在马场骑马练武时,只着薄棉衣履,从午后一直练到傍晚,几个时辰都不觉疲累、体寒,眼下……呵!”
卫孾垂下头,十指相互交叉错动,语气充满明显的失落。
“我当真是越发不抵从前了,难怪父王迟迟不委派任务于我,放任我在宫中闲散游荡!”
卫子歌心思敏捷,已然察觉出卫孾的奇怪,料想三日里遇到什么棘手的人、事令他心生挫败,可以卫孾性子又断不会找他合盘倾述,想替他排解却是无从下手,只好先试着抓住几个关键的词汇汇合成一条线索,沿着线索慢慢切入。
他向着暖榻走去,经过卫孾身后时自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轻快又和煦地一笑,“十几岁时正是血气方刚,我们兄弟相互拿剑搏击喂招,几乎一刻不停,稍有懈怠还会被少傅劈头盖脸地责骂,浑身精神紧张,热都来不及,哪里会冷?”
“还有——”卫子歌换了副自嘲的语调,“有一次我与子安两个赛马,归来后汗流浃背,双双脱去夹衣散热,最后怎样?”
卫孾眼中是陷入回忆的悠远,想了想,眉梢微动,笑道:“要是我没记错,王兄与子安两人,好像染了风寒,大病三天……”
“你记得没错……父王因此笑我二人是铁皮葫芦——外强中干。”
卫子歌言罢先悠悠轻笑,卫孾抿抿唇,不过须臾也跟着一同笑起来。
“大概也是这个原因,我与你二王兄受封属地后,子安也被父王赶到北境历练,独留你在身边陪伴,可惜,去年你已满二十,父王再是舍不得,也不得不放你出来了。”
前头这些引子已铺陈得差不多,卫子歌看向卫孾侧脸,仔细观察他的表情,看他霁色稍淡,将要试探的内容隐晦地塞到中间,用关怀的话语修饰得更加圆满。
“我方才摸你外衣,不过絮单层锦棉的薄袄,你外出奔波三日,身心俱疲,是你体魄强健才没像王兄一样感发寒症,但以后可不能如此大意自己的身体了!”
一语说罢,卫子歌故意留了个空档让卫孾自行品味,同时自己也在分析他进门后每句话、每寸表情变化隐含的含义,从中梳理出最接近真相的线索。
自卫孾返回,在自己门口迟迟不进可判端倪,卫孾定遇事困顿。
他所说害怕打扰自己不过是搪塞,眼下天色因隆冬大雪而黑,实际不过才戌时,何况明早启程返京,卫孾知道自己今晚必定会等他回来议事,又怎会提前休息。
他一进门,眉间含怒,言谈举止却显愁闷低迷,话里话外又总提到“无用”、“不得重视”一类字眼,想必是听到一些质疑他的风言风语。
不过,若单纯只是流言,他不该对自己避而不见、言辞闪烁,依他性子,该毫不手软惩治散播无稽言论之人,回来后即便不再心存抱怨,也会同自己略提此事。
所以——
卫子歌捻捻指腹,眼睛微微觑起,推断出一个十分合情合理的结论——卫孾并未施惩的原因,是他自身认为,这些言论是正确的,令他无可辩驳。
而更重要的一点,能让桀骜自负的三公子哑口无言、心服口服而又凭添失落的论调,是因为……
与自己有关!
若论天下间还有谁能令一位尊崇高贵的上公子又敬又畏,那只能是比他地位更尊、身份更贵之人了。
想通此节,卫子歌脸上的表情发生细微的变化,他看了眼案角叠放整齐的笺纸,在那之上,写满了关于冶铁技艺放开于民间后,相关的一应论述与举措。
这本是卫子歌今夜欲与卫孾相商之事,本意希望能为卫孾回宫表奏父王添些助力,可眼下……
他再看卫孾,身形抬高离炭盆远了些,脸颊被火光切割成明暗两半,留给他的这一边神态平淡,看不出刚回之时的阴沉,但眼中依旧只有光而无神采,定定盯着某处发愣,看来心中心结未解。
卫子歌凝神忖度片刻,不动声色的抽出几片纸笺,小心折叠好藏进自己袖中,语调如旧,似乎在与自己的弟弟闲话家常。
“曲水原为蛮夷之地,民风狡狯、教化不足,王兄当日也是颇费一番功夫才勉强收拾出三成局面,离开时还担心你无法应付庞杂的事务,不过如今来看,曲水并辖属七郡经你管理后严整有序、百业正兴,是王兄多虑了。”
说话间,他已将挑拣后的笺纸重新拢好,若无其事的放在一边,对卫孾欣慰地轻笑,接着道:“阿孾,你资历尚浅就做到如此成绩,若父王知道你短短一年就能为我大嬴寻来三处铁矿,他一定会更加高兴的。”
卫子歌一步步迂回,终于将话题推进到他认为的症结所在,果然,卫孾悬在半空烤火的双手略微一动,缓缓挺直身子靠在椅背上,身形彻底放松下来。
“王兄,父王将曲水分封给我,王兄……可会为我高兴?”
卫子歌眸底一闪,不假思索笑答:“自然,你是我的弟弟,曲水归你我岂会不悦?否则也不会费尽心思替你肃清前期的障碍了。”
一块炭烧断成两截,一半卡在炭堆之间,另一半顺着边沿落到盆底碎成更小的渣滓,余光一闪一闪,最终寂没无光,变成惨白的灰烬。
卫孾垂下手臂扶住两侧,坐在椅上不动,两腿一蹬一旋,坚硬的木腿与地面摩擦出一道刺耳的音噪,硬生生将椅子转过半弧,面向卫子歌定好,眉间重新浮现出玩世不恭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