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宋星摇也站起来舒展一下腰身,后半句话她未听清,两臂向上用力展了展,发出一道爽利舒坦的鼻音后几乎忘到脑后,看向卫子歌的侧影,嘟囔起来。
“我做什么?现在也无事要我做啊!”她自顾自傻乐,“总不能变成个舞姬,自己舞给自己看吧……”
卫子歌悠然一笑,半转身子看向她,“你若有舞技,也不是不行。”
“没有……”
“那……琴棋书画,寻个事情做来解闷。”
“咳……”宋星摇避开视线,望向别处,“都不会。”
卫子歌弯弯眼眸,又提到女红刺绣,随即自己否决,“想起来了,你说过,织功你也不会。”
话音当中已蕴含饱满克制的揶揄,过了片刻,果然转回身子盯着案角轻声笑起来。
被卫子歌无声一嘲弄,宋星摇也有些羞臊,这么一想,好像大多数女子闺阁逗闷的俗技和大家闺秀该学的雅事自己是一门不通,尴尬地走到炭盆前蹲下,没事找事捅起炭屑来。
卫子歌站到她身后,听起来似在劝慰,实则心存调笑,逗道:“无妨,星摇,你还会烧炭……”
他看着下方被宋星摇故意用力推倒的炭堆,后撤半步,又说:“很多女子……甚至男子也都未必烧得有你好!”
炭盆被铁钩敲出“咚”的一声爆响,卫子歌忍住笑,重新坐回到榻边,捻起最上头的一张笺纸晃了几眼,不敢再出声。
宋星摇扭头悄悄瞪了眼卫子歌,不忿道:“那是了,谍庄一年到头只有寒冬,若不会这门手艺,恐怕早就冻病冻死了,打小天天做同一件事,自然烧得好过外边的人!”
卫子歌低头浅浅窃笑,不等笑容扩散,忽然心头生出一丝触动。
他还未抽出时间亲自去一趟那个庄子,只听孟令风暗查返回后提起,谍庄四处皆白不见其他颜色,积雪覆盖下,无处可耕种,河面上也凝结着厚厚的冰层,无法打渔捕捞,庄中人只能靠狩猎换些财物,生活物资很是匮缺。
若非他尾随宋星摇一路来此,乍然一见,还以为是用于发配犯人的苦寒囚场。
卫子歌敛回笑痕,抬眸注视着蹲在地上的人,看她受伤痊愈后一直单薄的背影,胸口闷闷的懊悔不已,暗中自责不该信口胡乱开玩笑。
“星摇……”
他撂下手中笺纸,纸张质地柔软,被炭盆烤热的气流一吹,“沙啦啦”飘起四角,最终落在案上。
“嗯?”
再回头时,宋星摇眼睛里只剩悠闲明亮的光斑,不见气愤恼怒。
卫子歌松口气,想开口置歉却怕太刻意,想出言安慰,又发现宋星摇似乎并未因她童年生活不易而自苦,方才的言谈对她而言的确只是两个熟稔之人相互的玩笑话而已,根本不曾放在心上,一时间找不出话头继续说下去,唤过她的名字之后又静立在后侧。
好在这位宋姑娘天性豁达开朗,偶尔还有些莫名的迟钝,蹲姿保持的时间略长,两条小腿传来麻酥酥的胀感,轻声“哎呦”喊了嗓子。
突然想到之前卫子湛趁她腿麻捉弄于自己,担心这两兄弟长了同样一副为人不知的坏心肠,忙住嘴忍住,崩住脸上表情,若无其事地慢慢抬起身站好,既不说话,也不动作,由于全部精力都用在抵抗细针扎刺的酸麻感上,早将卫子歌没有下文的呼唤忽略不剩。
卫子歌一直观察宋星摇的神情,起初有些不解,目光向下移到她绷直不动的膝盖上,明白过来,偏转脸颊忍俊不禁。
他恍作不觉地坐好,自顾看了会其余几张手笺,待宋星摇终于一步一步挪回榻沿也坐了,才开口分散她的注意力。
“其实你的剑术就不错,招式行云流水,剑姿飘逸而剑气决绝如虹,四分豪气,四分凌厉,更兼两分留人一线生机的仁慈,若你不做谍史,一定会成为一代女侠!”
卫子歌抬眸对她一笑,“想必教你剑法的师傅也是位女中英豪。”
“啊?”宋星摇愣了愣,转而朗朗笑起来,摆手解释道:“不是的,公子!教我剑法的并非女师傅!”
卫子歌微有错愕地抬起头,听宋星摇止笑再道:“是爷爷教我的,我自小跟着爷爷一起生活,武功和剑术都是爷爷他一手教导的!”
“爷爷……”
卫子歌低声重述,脑中囫囵回想着竹林那晚宋星摇所使的剑招,灵敏却不够刚猛,不似男子所授。
他心底还有他事同时在思虑,无法匀出太多神绪细细分析,只用一缕游丝般的潜意识快速而浅薄地盘算一遭。
想着或许竹林空间狭窄,宋星摇身形受限无法尽情开合,亦或者她的爷爷剑艺超绝,特意选了适合她的招式教授也未可知,当下展眉笑了笑,眼睛盯着纸笺上的文字沉思,口中附和着宋星摇。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过几遭,提到那把青灵剑轻巧柔韧,剑身宽两指,可如柳条弯曲藏匿于腰间,卫子歌更是交口赞叹。
“是把好剑,想必是你的爷爷专门为你锻造的吧?”
“又错啦!”
宋星摇弹开外囊的铜纽,手指勾住剑柄边沿一挑,青灵剑随之抽出划过前方,剑脊鸣颤,在安静的屋中隐隐发出凤鸣般的清啸声。
“爷爷说了,这把剑,是……”
话至一半,宋星摇收住余音,睁圆了眼睛愣愣盯着手里的青灵剑,屋内再次安静下来。
这份突来的安静反倒扰乱了卫子歌的思路,他一时好奇心起,弄不清宋星摇为何不再说下去,微抬起头随她的目光看去,心中骤然一惊,虽面上波澜不动,眼底却瞬间划过惊诧。
不过片刻后,他驱散眼中疑云,捏着纸边的手指也由紧及松,不动声色地恢复如初。
两人齐齐望着青灵剑,卫子歌明知故问,笑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这剑……”宋星摇举起剑凑近看,“公子,你也帮我看看,我是不是眼花了?为什么看着这剑面似乎泛着一袭淡蓝的光……”
“不过……”宋星摇伸直胳膊又将剑摆在几处位置,一时迎着火烛,一时侧立剑身,觉得那抹光辉忽闪忽现,更是不解,“好像又是错觉……”
卫子歌未立即回答,指腹轻轻敲打着纸背,片刻后宛然一笑,摇头道:“我并未见到什么蓝色的光,星摇,或许是炭火与烛火映出的影子也未可知。也或许——”
他支出食指向炭盆略一指,“方才你盯着火光盯得太久,可能眼睛酸胀暂时生出幻影。快坐下歇会吧,闭目休息休息。”
宋星摇心有疑惑,不过也未作深思,听卫子歌的解释似乎有些道理,点点头,重新收好青灵剑,按照卫子歌的建议闭上眼睛,伏在案上休憩。
炭盆中,赤红的银丝炭发出烧裂爆开的“噼啪”轻响,星星火点扬起又缓缓坠落,在半空中寂灭成灰烬。
卫子歌盯着炭盆凝眸看过片刻,又转过目光投向宋星摇,她下颌卡在臂弯里,脸颊恰对他扬起,微微颤抖的睫毛如丝絮,细微又轻柔地搔在他心头。
一时间,纵有满腹盘算筹划,满腹朝局机变,一应化作虚无,眼底的深邃变成纯粹的炽热,静静燃烧。
望着不知多久,官驿楼外一阵轻巧难辨的踩雪声由远而来,比人的腿脚频率快上数倍,若非有尺余的厚雪裹住声音外泄,倒能轻易辨听出——那该是马匹踏雪归来的蹄声。
官驿对外人议定的房价贵于普通客栈,鲜有寻常投宿者承担得起,加之上公子下榻,中低品官员避之不及,遑论斗胆同时入住,此时入夜,来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卫子歌侧耳听过,将内内外外的情愫收敛回最深处,轻声抖了抖手中笺纸,提醒伏案之人:“该是阿孾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