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你就进行了一次豪赌?”秦律师问。
“是的,豪赌这个词用得好,这可能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赌博。”
“方不方便说说,你们成为夫妻——法律上的夫妻后,相处得如何?”秦律师颇感抱歉地笑一笑,“原谅我挺好奇的。”
“理解理解,这没什么不方便的,因为没有什么料。”雨潇居然还以抱歉的微笑,“我俩还是以前那样相处,既没觉得近了,当然也没觉得远了,她的表哥表嫂倒是常就这事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甚至我们两个之间也会就这事开开玩笑。”
秦律师嘴唇动了一动,雨潇挥挥手,接着说,“我猜到你可能想问些什么——我那时候年轻,她又那么漂亮,我不动点凡心那是不可能的,不过,想必你已经非常了解我了,在没有把握……呃……负担起一个事情之前,我是不敢轻易开启它的。”
他敛容站起,望着窗外,“我想,自从那天晚上从于晓鹭家里逃出,我这一生,恐怕注定都属于临阵脱逃的!”
“也许这算是一种责任感?”秦律师有心想宽慰一下他。
“逃避责任也是脱逃。”
“你就不能放过自己一点点?”轮到秦律师苦笑一下。
雨潇叹了口气,坐下来,低了头揉着太阳穴,“我也想啊……但是性不能改……”
秦律师节外生枝地说,“我相信,从你这方面也许如此,但这事还有另一方面,呃——如果一个重大决定由别人来抉择,你应该是有可能乐享其成的。”他挤挤眼睛,带出一丝坏笑。
“我懂你的意思,不过可惜得很,她并没替我做抉择以让我坐享其成。我想她大概对我应该是没感觉吧。”雨潇也挤挤眼睛,把这表情完整奉还。
然后他低下头沉陷于回忆。
对雨潇和倪莎来说,那都是一段很微妙的日子,两个人心里都明白,为得到房子而来的婚姻,在达到目的后,就应该正常地结束。但双方就是不提,不知所以地拖着。雨潇倒是好解释自己,他本来就有拖延症,而且还不喜欢做决定,更不喜欢率先开这样的口。他就等着倪莎来提。
从各方面来说,倪莎都是爽快人,至少,他在这方面完全没法比。
但是她这一回,却总不提起,似乎就是要等着他开口。而深知这事首尾的倪莎的表哥表嫂陈哥周姐,却几次似玩笑似当真地要雨潇将错就错,弄假成真。这倒让他疑神疑鬼起来。于是约了倪莎两回解决这个事,倪莎也爽快地应了约。凑巧两回都被其他的事占住了时间,雨潇心里便慢下来。心想倪莎既答应得爽快,必无他意。
“然后……然后……”秦律师稍微有点小心地说,“是不是又一次老天代你作了决定?”
“没错,这次代我作决定是绝症和死亡。”雨潇语气平静得古井不波,“倪莎很守信用,也很仗义,得知自己得了绝症后,很潇洒地把一切后事处理完,包括与我迅速离婚,协议完全由我写,她看也没看就签了名。”
“但是现在来看,你是自己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坑。”
雨潇笑一笑,是的,因为无知,我自己坑了自己。
那天晚上,雨潇想一个人去桂园公园走一走。他始终觉得那是他的福地。他希望那里浓郁的桂香保佑他第二天顺利。
路过“富雅粉店”时他进去吃了一碗粉,这就是原来的“国菅粉店”,几年前换了老板,店名便也改了。他来这里吃粉是依从一种习惯而已,其实换了老板后,他感觉米粉的味道远远不如往昔。
不仅仅只是米粉,他觉得这个城市所有的小吃都不如童年时候的味道。他不知道这是事实呢,还是他喜欢怀旧的性格在作怪。
他慢慢散步到桂园公园时,夜色已经降临。
正是桂香浓郁时,雨潇感觉自己像一条鱼挤挤滑滑地游在桂香之中。脚下一条香径,曲曲折折地牵着他去往他的福地。那一隅草地总让他心清绪静。
他明天将去找倪莎的父亲王亮成,把这件事情彻底摊开。这是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按秦律师的最初说法,这是引爆了一个炸弹。按第一次去的路上被车刮倒的不算很好的兆头,他内心充满不安。但现在看来,他的选择差不多是别无选择。他给自己找到的退步是,当初就应付出某些代价,这只是延时而已。秦律师白天曾问他,当初倪莎帮这么大一个忙,难道真的始终没提出过什么条件。
条件?是的,应该有的——确实有的。秦律师不问,他都几乎忘记告诉他了。
那天阳光灿烂,他约倪莎吃饭,倪莎说不必,两个人竟然就在马路边上把这么一件大事简简单单说完。倪莎笑着问,潇哥,帮你这么一个大忙,该如何谢我。他知道这是必然的,等着她开出条件,太阳照着她施了眼影的眼睛,那里面除了笑就是笑。潇哥,我正参加成人高考,准备学会计专业,以后毕业论文就交给你啦!
对方一说有条件,他才稍觉心安。但这个条件一开出来,他觉得简直近乎儿戏了——毕业论文——这也算条件?他有点哭笑不得。
倪莎想一想,又歪着头笑道,当然,如果在不违反原则的情况下,多关照一下我表哥的公司,也就是帮我啦。其实这个,我觉得可能不必嘱咐。
他郑重的点头。他一直对陈哥尤其是周姐的印象都很好,现在因倪莎的关系又有更多交往,即使倪莎不嘱咐,他想他也会尽力关照。
然后他们三言两语就约定好了去民政局的时间,倪莎说她还有事,笑着挥手而去。
他觉得那是倪莎笑得最多也最灿烂的一天,明明是她给他帮忙,却仿佛是他已经帮她写好的论文,她正要感谢他似的。
然而后来,倪莎得到了什么?
她离毕业论文还差半年的距离,癌症就阻住了她前行的生命。自然,他为她写毕业论文的承诺就此落空。
而同时,因为形势的变化,陈哥的公司也关了门,所谓的关照也无从谈起。
不过八年后,陈哥又开了一个卡拉OK歌厅。
那年国地税分家,他在国税。歌厅属于地税管理。他所能做的关照就是经常带朋友去陈哥那里玩。
那时候倪莎已经在另一个世界了。
袁雨潇总是走在所有流行的后面很远很远,但卡拉OK歌厅出现不久,他就进了陈哥歌厅。他第一次进歌厅唱的第一首歌是《大经在冬季》。然后这个歌就成为他每次都必唱的曲目。
两年后,这个城市所有歌厅都有了陪唱的小姐。而陈哥的歌厅成了最后一个没有陪唱小姐的歌厅。袁雨潇带着凌嘉民孙卫川去唱歌时,凌嘉民要小姐,陈哥的脸色就很不好看。
凌嘉民便悄悄给袁雨潇说,这歌厅会搞不下去。我们几个和尚在这干嚎有什么味。
凌嘉民再也没去过陈哥的歌厅。陈哥的歌厅也确实如凌嘉民所言,日渐萧条。最终他还是没能抵抗得了大势,终于也准备引进小姐了。陈哥的歌厅原有一个大厅加两个小包厢,现在便把旁边的楼租下来,装修了十个包厢。他的资金肯定是不够,周姐的一个亲戚借了钱,并成为了陈哥的大股东和经理。
陈哥与他的经理在经营上很不合拍,两人便生出嫌隙来。这时陈哥与小姐的一些不知是真是假的故事就不断从这位经理嘴里传到周姐耳里。陈哥也是个喜欢拉硬屎的,尤其是在老婆面前,就是懒得解释。时间一长,夫妻间矛盾越闹越大竟至不可开交。不到半年,一对曾经恩爱的夫妻竟然就离了婚。
周姐这位亲戚这时就不讲客气了,逼着陈哥还钱,陈哥内外交困,不得已只好把歌厅对他一交,净身走人。
袁雨潇在期间也不停两边相劝,但终归无功。待得在他分析之下,陈哥隐隐明白周姐的那位亲戚从开始就可能打了这歌厅的算盘时,一切已经覆水难收。
陈哥终于是决定去广州发展,临行时向袁雨潇借了些钱。袁雨潇想,他能兑现对倪莎的承诺(或者说遗愿)也只能做这些了。
不过倪莎生前,倒似乎从未在意过他是否兑现承诺。
说起来,倪莎帮他这个大忙,真没得到什么回报,倒是得到了一腔委屈。
那是雨潇的父亲给她的。
倪莎去过雨潇家一次,也仅仅只去过一次。
雨潇的父亲因他为房子而结婚的事不止一次地批评他。他一如既往地对以沉默。母亲总为他辩护,说不按这方法,你倒是弄一套房子来。父亲便嘟囔着收了声。
雨潇知道父亲对外一直是好好先生,况且倪莎算是于己有恩。所以也未禁止她来自己家里。倪莎也是为着表哥公司开发票的事来与他商量。没想到父亲知道了倪莎的身份后,立马严厉地提出批评,说她把婚姻当儿戏。倪莎抹着眼泪便拂袖而去,雨潇一路追赶到她,大呼一声“不看僧面看佛面”,才让步履匆匆的倪莎立住了脚。
雨潇语无伦次地向她道歉。她叹了一口气说,好吧,算了,我是长了见识了!
幸亏我们不是真的……她又说,脸一红,竟没说下去。
他听出她的后半句,忽然心生惆怅。
为什么不是……
他真的不能走入她的那个世界吗……
他得承认内心深处认同父亲所说的规矩。只是规矩在那套房子面前变得黯淡无光。
但还是改变不了他的认同。
只是这回,坏了规矩的责任该由他承担。倪莎完全是无辜受累。而他竟不能在父亲面前为她挣回这个面子。
他除了道歉,只能道歉。
你不用道歉。倪莎洒脱地一笑,这都是我自愿的。我终于晓得你为什么是这种性格了,其实也没什么,就做好自己就好了。
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倪莎确实应该是自己的另一半。
“看起来,你对倪莎的父亲和表哥,都有过关照啊,”秦律师说,“这也许算是有利的条件吧。”
“你的意思是说,我找倪莎父母解决这个事情时,还可寻求她表哥的帮助?”
秦律师没有直接回答,想一想又问,“你刚才说他表哥去广州前向你借了钱,借了多少?”
“是的,借了四千块钱。”
“这又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吧,那时候的四千不算少了!”
“是的。说起来也是巧合,陈哥两次向我借钱都是四千。三十年前那一次,是倪莎替他表哥来借的,那时候四千块钱对我可真是个大数目,我全年所有收入加起来都没有这么多,所以只能去找所管的个体老板借。而二十年后,陈哥又是借四千,这个数是我那一年的年终奖的总数,当时也确实不算少了!”
“后来他还钱了吗?”
“他当时说是去广州了,反正一走之后就再无音讯,我们从此没有联系了。”袁雨潇一笑,“当然,我从一开始就有了他不还钱的心理准备。”
秦律师陷入沉思,没说话。
“那么,”袁雨潇想着刚才秦律师没有回答的问题,斟酌了一下,又用另一种方式提出来,“如果去找陈哥寻求帮助的话,第一,我与他失去联系了,找他又要多费时间精力,第二,这是不是又有点……倚仗了他欠的人情来……来挟持他的意思……”
“你还是这样性格难改。”秦律师轻轻一笑,然后手揣在怀间,低头闭目想了好一会,才抬头说,“这件事,没必要和他表哥打交道,不是因你刚才说的那理由,是我我仍然不敢对人性抱有幻想,这么多年了,他表哥在外面打拚的经历一定是很复杂的,再说,这件事,我个人以为,还是晓得的人越少越好!”
袁雨潇重重地点头表示了理解和赞同。
窄窄曲曲的香径行经一排桂花树下,雨潇不由自主地放长了呼吸,他的呼吸放得很长很远,而脚步却决不有一丝一毫的逸出小径。他觉得自己像列车,这香径是路轨。
这一生几乎从未有过脱轨——除了与倪莎结婚这件事。
他想,也许自己一生注定就是这样,他内在的一切和外面的世界,都已经协调配套,容不得他打乱。也许规矩就是这样的。对于心中无规矩的人而言,若遵守了规矩,生命力也就衰竭了。而于有规矩的人而言,若破坏了规矩,就必付出代价的。所以心里有规矩的人遵守规矩和心里没规矩的人破坏规矩,都是必然的合理的,反之就违拗了各自的天性。
他得承认过于拘泥规矩的自己与无视规矩的倪莎的结合,是一种很好的互补。
他的固执改变不了她,她的纵恣也改变不了他。所以他俩只能是两条平行线,互相走不进各自的世界。
但他始终认为,倪莎是他的拯救者。
不仅仅只是那套房子。
香径绕过一个小池塘,不远处便是他经常坐的那片草地了。
他在月色溶溶的池塘中打量了一下自己黑魆魆的倒影。他看不清自己。
这时一缕茵陈的清香从桂花浓香中钻了出来,有如香中一缕小径,他的嗅觉踏上去,曲曲折折地便把他带完最后一段距离,他停下了脚步。
一丝菊花开在他经常坐的地方。他捕捉到茵陈的清香就来自那丛菊花。
严格说,不止茵陈的清香,而是多种淡淡的药香混合,只是他叫不出那么多药名来。
蹲下去,指尖触到菊瓣,一缕泠泠之气从指尖直溯心尖。他的触觉仿佛可以嗅出那泠泠气息中的清凉油味。
他双手合十。
倪莎,你明天保佑我顺利吧。这是我第一次由自己作出的一个艰难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