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特务(二)
书名:水升天 作者:墨久言 本章字数:7373字 发布时间:2024-02-25

       四白毛儿一身新衣,满面春风,脚步轻健,走在秦沽镇的主街上。五麻子老远望见四白毛儿正迎面走来,登时面露喜色,一边挥手,一边高声喊道:“老四!老四!五哥在这儿呢!我的兄弟呀,可想死哥哥了!”

       四白毛儿听到喊声,连忙跑了过去,一把抱住五麻子,大声道:“五哥,这是多少年没见了?我也想你呀!”

       五麻子大声道:“老四,快跟五哥喝酒去!”

       四白毛儿道:“就去二奎的酒馆儿,这一晃儿,我可有年数没吃他炒的菜了。”

       五麻子脸色一变,忙左右看了看,低声道:“老四你刚来,还不知这里发生的事,当下可不能再提二奎,他可干出了你我想都不敢想的大事!”

       四白毛儿忙道:“张家老大给我捎信儿,只说杨东那东西死了,没说别的事。二奎蔫哧呼拉的一个人,他能干出啥大事?”

       五麻子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去鲁天儿的饭馆儿边喝边说。”

       四白毛儿问道:“鲁天儿的饭馆儿是哪家?可是这几年新开的?”

       五麻子道:“就是原先二奎开的那家。二奎惹事后,他的饭馆儿被日本子查封了,后来鲁天儿托人将那里盘下了。”

       二人边走边说,不一会儿,便走进原先庄二奎的这家酒馆儿。鲁天儿见二人进来,忙笑道:“五爷,你老来了,快坐,快坐。”说话间,猛地看         见五麻子身后的四白毛儿,忙又笑道:“哎呀!这不是四爷嘛!你老这一去就是好几年呢!”

       五麻子道:“少废话,好酒好菜快给我兄弟上来,看在张三青、陈三平俩兄弟的面子上,少不了你一个子儿。”

       不大工夫,酒菜上齐,五麻子将酒杯倒满酒,道:“老四,咱哥俩先干上三碗,有啥话,喝完再说。说罢,两人连喝了三杯。

       五麻子放下酒杯,一指旁桌上的一个座位,低声道:“就在那儿,二奎把一锅滚开的热油,泼在了日本宪兵队一个大头儿的脸上。”

       四白毛儿惊道:“我的天!五哥要是不说,就打死我,我想都不敢想!”

       五麻子一脸赞叹,低声又道:“还有树金,就在宪兵队门前,他先是开枪打死了二奎,没让他遭罪,接着又打死俩日本官儿,最后开枪自杀。要说树金那枪法,方圆百里没人能比——那三枪,枪枪都打在脑门子正中!”

       四白毛儿点头道:“树金做出这种事倒不算出奇。”

       五麻子递过一支烟,问道:“兄弟回来有啥打算?”

       四白毛儿一边给五麻子点烟,一边道:“老大和我说好了,让我在他那坛口做个三才。”

       五麻子忙问道:“啥是三才?”

       四白毛儿一笑道:“到底啥是三才我也说不仔细,反正就是一贯道里的一个官儿。知道那么仔细也没啥用,老大让干啥就干啥。”说着吸了口烟,问道:“五哥出来后,干啥发财?”

       五麻子一摇头,闷声道:“发啥财?还不是靠我爸留下的那点儿田地。”说着猛吸两口烟,小声叹道:“我说兄弟,跟你说句实话,五哥这口洋气儿,都该唬不住了!”说话间,面露狠恶之色,恨声道:“他 妈的,就为了弄死唐二子那点儿破事,我爸把两副滩地都押了出去,一个也没能收回。地也卖了不少,当下没剩啥了。老四,你说那些当官儿的咋就那么黑!那么贪!”

       四白毛儿摆摆手,劝解道:“五哥,算了,这气生不得!全天下从古到今,哪朝哪代,没有官儿不黑、不贪的,哪哪都这样!”

       五麻子点头道:“老四,你说得对,五哥不生气,啥事五哥都看得开。来,咱哥俩喝酒。”说罢,二人又干了三杯。

       四白毛儿道:“五哥咋没想着在日本人那里找个差事?以五哥的本事,定能得日本人的重用。”

       五麻子摇摇头,低声道:“老四,这年月,招子可得放亮点儿。起先五哥也有过这想法,还托了个叫樊智的王八蛋,让他到日本人那里帮我引荐。可那个日本种的王八蛋吃人饭不拉人屎,我请他吃饭,给他送烟送酒,他就是不办事。”说着抬手又一指旁桌的空位,语气中带着恨意消解的畅快:“那个日本种的樊智,就在那儿,被二奎一阵乱刀,砍了个满脸开花,登时就断了气!”说到这里,五麻子声音更低:“现下看来,他没给我办事还就对了!最早去日本宪兵队当特务的那些人,到如今没剩下几个。外面的共 产党八路军太厉害了——老四你想,和你有仇的杨东,那样的硬碴儿,不也让八路没声没响地就给弄死了?”

       四白毛儿同样压低了声音:“八路这么厉害,要不五哥就去投了八路?就凭五哥的闯劲,在八路那里也会得人看重,很快就会弄个一官半职。”

店外行人络绎,店内却再无食客。便是如此,五麻子还是朝四下看了两眼,这才低声道:“我的兄弟,八路那活计更不能干!听一个青芦的朋友说,就在前两天,在青芦东大寺西首的那个炮楼,八路和日本人干了一仗。本来八路趁着天黑,都摸到炮楼跟前儿,哪料想狗一叫,惊着炮楼里的日本人,拿探照灯这一照,就照住了成片的八路,紧跟着拿机枪一扫,摸到炮楼跟前儿的那些八路没活下几个。等天一亮,地上留下的那一滩一滩的血,日头一照,红得那叫一个扎眼,看着就让人心里哆嗦!”

       四白毛儿点头道:“听五哥一说,才知八路那活计更是凶险,真不能干。”

       便在此时,邵宽挑着一挑柴草走进店来。一见邵宽,四白毛儿眼光一闪,问道:“这不是天祥家的老二吗?老二,咋就你自个儿干活,你哥呢?”

       邵宽放下草,抹了把头上的热汗,盯住四白毛儿,大声反问道:“你是谁?问我哥干嘛?”

       五麻子一拍桌子,喝道:“混蛋小子,咋说话呢?他和你爸一辈儿,你得叫他四表叔!”

       四白毛儿从兜里掏出几张钱钞,起身递给邵宽,笑道:“从前我和你爸总是一起玩儿个小牌儿,喝个小酒儿,很不生分。今儿个我刚回秦沽,看见你,自然会想到你哥。”

       五麻子道:“要不是老四你问这小子,我还真没留意,真就有些日子没见他哥了。”说着向邵宽问道:“你哥去哪了?”说话间,也从兜里掏出几张钱票递向邵宽,笑道:“今儿个你四表叔回咱秦沽,你五表叔心里高兴。混小子,这钱拿去花!”

       邵宽忙接过钱,脱口道:“听王猫儿和大瓜说,我哥跟人往关东挣钱去了,走得挺急,是连夜搭火车去的。”

       正说间,傻盼子挑着一挑水,晃晃荡荡走进酒馆儿。五麻子笑道:“盼子,你猜猜他哥能挣多少钱回来?”

       听了这话,邵宽手里紧攥着钱,两眼直直盯向傻盼子。

       傻盼子放下水桶,抬起晶亮的衣袖,用力在鼻下一抹,上下各看一眼,支吾两声,抬手朝北一指,憨憨道:“他哥回来,挣的那钱,就是小河子里的水,通着大河,连着大海。”

       五麻子大笑道:“我盼子大侄儿就是灵通!快过来,五叔给你喝碗酒,吃块肉。”

 


       张三青靠近张垚,从上衣兜里取出特务证,笑道:“大哥,昨儿个有个相面的给我看相,起初说我以前那些事,也没说出个子午卯酉。后来我问他我是干啥的,他看着我的上兜儿,说你这兜儿里就装着你干啥的证件。大哥你说,这皇军发的特务证是不是有些法力?能对上他的法眼?”

       张垚道:“天地万物最讲个气运。只要对上了气运,你便会一顺百顺,万事亨通。为啥有人推牌九总是赢钱?那就是他能把握牌桌上的气运。当下兄弟你身上的气运,正是通过特务证上印制的这面太阳旗而显现,这才引去了那相面的元神,让他一语中的,道出玄机。”

       张三青问道:“大哥是说,当下跟着日本人干,就是把握住了时下的气运?”

       张垚轻轻点头,沉声道:“神照中天,烜烜气数,无分小可,皆当顺势。”说着微微一笑,话锋一转,静静道:“那个山本被一锅热油炸熟了脸,当夜就在宪兵队里自己用刀划开了肚子。这个接替山本的松本,他为人咋样?可还好那口儿?”

       张三青笑道:“松本太君比山本年轻三岁,壮实的像头公牛。大哥你说,就他这年纪、那身板儿,能不好那口儿吗?”

       张垚瞟了眼窗外,缓缓道:“今儿个早上,我爸动身去了北平,去探望一个他多年未见、马上就要驾鹤西去的老友。三天后,你陪我去见那位强壮如牛的松本太君,我要亲自邀请他到我家做客。”说话间,眼中飘出一丝别样的笑意,稳稳道:“他来赴宴时,你我兄弟不光要在他的两厢陪伴,到时候,更得四亭八当,恰如其分,一定要把这位松本太君服侍得通体舒泰,飘飘欲仙。”

       张三青不解道:“为啥要老爷子外出才请松本太君?”

       张垚笑道:“我家老爷子为人太过守旧,更是不知气运二字为何物。他老人家若是在家,怕是会扰了你我兄弟当天的运势。”

       张三青连连点头,一脸钦佩之色,赞叹道:“大哥真是当下的高人!”

       风声烛影,室内森森。张垚沉声道:“这几天还有一事要办。”

       张三青忙道:“大哥有事你就吩咐。如今樊矮子死了,日本人干事儿,得依仗咱兄弟了!”

       张垚淡淡道:“冯大来子那个东西很不是个东西,我瞧他不顺眼不是一年两年了,可我爸总是横栏竖遮,生怕落个欺负人的名声。如今我爸老了,一些事也顾及不上了。你们哥几个就找个适当的时候,教训他一下。”说着浅浅喝下一口茶,轻轻摇头,缓缓道:“本来一夜香老茶壶那件事,便是一个很好的由头,可大鸡形却把那事揽了过去。记得我小时候爬树,上到树尖儿,下不来了,急得在树上哭,刚好让大鸡形瞧见,他把我从树上抱下,还领着我在沟边逗了几只蜻蜓,又在地里撅了几根青甘蔗,还在我面前折跟头、打把势。那天我和他一起,玩儿得那叫一个开心!古时曾有‘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之说,因此那件事便没往大了挑,就让他稀里糊涂地过去了。即便就是有人借机挑事,我也会出面把事情压下。”

       张三青忙道:“大哥真有古时君子之风,弟兄们跟着大哥干,决不会错。”

       张垚笑道:“天上有雨草木青,为人仁厚心自明。”

       张三青道:“大哥的意思是,只教训他一下,不伤他的性命?”

       张垚笑道:“本乡本土的,也别把事情做绝。再者,他有点儿性子,办事时遮掩着点儿,让他狗屎装进肚子还找不着正主儿。这样做来,对他那种人来说,会更有意思,也不会在秦沽留下咱弟兄仗势欺人的名声,还不会伤及老爷子的脸面。唉,我爸这人,一辈子就好个脸面!”

       张三青连忙应道:“大哥放心,这种事我会办。”

 


       见李宝山从青芦警局走出,四磕巴连忙迎上前去,一把将李宝山扶住,急着道:“宝……宝山,听……听说你……你今儿个出……出来,我连……连推了三……三个活计,打……打早儿就……就来接……接你,快……快上车。”说着将李宝山扶上大车,赶着车驶向秦沽。

       路尘阵阵,车声辚辚。四磕巴一边抖着鞭子,一边关切道:“宝……宝山,你可……可瘦多了。你在……在里边儿,没……没遭罪吧。”

       李宝山眼中喷火,忿忿道:“他奶奶的,这帮混帐王八蛋!”

       四磕巴忙道:“他……他们这……这帮混……混帐王八蛋,咋……咋着你了?”

       李宝山恨声道:“这几个月,在那里头吃的是发霉的高粱,还得自个儿磨、自个儿做。黑介睡觉,就睡洋灰地,连捆草都不给,睡残了多少人!”

       四磕巴一甩鞭子,摇头道:“那真……真是遭老……老罪了。”

       李宝山咬牙道:“这帮王八蛋,我饶不了他们!”

       四磕巴忙道:“宝……宝山,我……我看就……就算了,你……你哪惹……惹得起他……他们?”

       李宝山道:“到家歇两天,我去趟保定。”

       四磕巴道:“你上……上保定干……干啥?”

       李宝山沉声道:“去找我表兄,他是保定全城特务的大头儿。这口气,我非出不可!”

 


      “宝山啊,你咋舍得找你表兄来了?”刘魁元看着坐在对面的李宝山,笑着问道。

       李宝山道:“表兄,你表弟被一帮王八蛋差点儿欺负死,我来找表兄帮忙。”

       刘魁元笑道:“这个忙咋个帮法儿?可要我去一趟安水?”

       李宝山忙道:“不用表兄亲自去,给我办了特务证就行。”

       刘魁元道:“要办就办个大点儿的,到时也能压得住砣。上面就写你是保定特务队特别行动组的组长。”说话间,从抽屉里取出一把手枪,推到         李宝山面前,笑道:“要不你就留在保定,跟着我干,真当这个组长。”

       李宝山连忙把枪推了回去,急声道:“表兄,真的我可干不了。我就想借表兄的威势,出出窝在心里的这口气。”

       刘魁元淡淡道:“只要别打日本人,就是打残了青芦的警局局长,顺便再捎上两条人命,你表兄也兜得住!”

 


      “我大爹死了,死在了关东。”在李宝山家的门前,宝华向翊华、会文、守谦三人哭着说道。

       听了这话,三人俱是大惊,几乎同时问道:“你大爹咋死的?”

       宝华哭道:“前些日子,姜文阁回秦沽,把我大爹接去了关东。哪想到,去了没多久,人就死了。”

       翊华忙道:“你先别哭,说说这是几时的事,是听谁说的?”

       宝华止住哭声,道:“今儿个姜文阁他大哥打关东回来说的。他还说,姜文阁在关东当了日本特务,还是个头儿。上次他回秦沽,骗了我大爹,他没当啥经理,而是当了日本特务头儿。和他一起来的那两个跟班儿,准是他手下的特务。”

       会文疑惑道:“你大爹那么高的武术,咋说死就死了?姜文阁他哥没说你大爹是咋死的?”

       宝华道:“姜文阁他哥说,我大爹是得急病死的。”

       守谦恨声道:“保不齐就是小日本儿害死的!”

       宝华摇头叹息道:“你们说,姜文阁以前那么好的一个人,他咋就当了小日本儿的特务头儿!”

       会文道:“这可说不好,人都会变。庄二奎那么老实的一个人,还敢拿热油泼死小日本儿。”

       翊华道:“会不会就像是《三侠剑》里说的那样,董老师和小日本儿在擂台上比武,董老师把小日本儿打得稀里哗啦,后来就像守谦说的那样,董老师就被小日本儿害死了?”

       三人齐齐点头,宝华道:“你说得对,我大爹一定是小日本儿害死的。”

       正说间,守贞从街西快步走了过来,对守谦道:“哥,爸叫你回去,说你出来的时间已经不短了。”说着看了翊华一眼,道:“这些天,你咋没去我家?”

       翊华道:“家里园子活儿多,散了学,得到园子里干活儿。”

       守谦道:“我妹子今年后半年就要上学了。晚上了一年,去年就该上。”

       会文道:“守贞这么灵,上学功课一定好。”

       守贞甜甜笑道:“你们的功课都很好。不过,听我哥说,翊华大哥的功课最好,字写得也最好。”

 


       夜色微寒,街灯昏黄。李宝山和四磕巴走过中街,四磕巴抬手一指鲁天儿的酒馆儿,低声道:“宝……宝山,他……他们都……都在里……里边儿喝……喝酒,我……我就不……不进……进去了。”

       李宝山一笑道:“你就不去看看热闹?”

       四磕巴连连摆手道:“不……不能去,我和……和你咋……咋比。”说罢,转身闪进近处的一条胡同,便没了踪影。

       李宝山大步走进酒馆儿,见靠窗的一张桌上,王金有居中而坐,运输警务站的一些人围在周围,正推杯换盏,喝得正酣。见李宝山走进店里,桌上一人笑道:“咋着,松了几回筋骨儿,吃了几月的囚食儿,这回舒坦了?”

       李宝山静静走到桌前,二话没说,抬手猛地将桌子掀翻在王金有身上。王金有大叫一声,肥胖身子径直砸在桌下,被汤菜淋得满身狼藉。李宝山一顿拳脚,将余下几人打翻在地,动弹不得,只剩哀嚎。李宝山一脚踢开桌子,抓起一身狼藉的王金有,接连狠抽了十几个耳光,打得王金有口鼻喷血,槽牙掉去大半,一张满是肥肉的圆脸,顿时成了青紫的猪头。王金有周身瘫软,哀嚎不得其声,又被一脚蹬在对面的墙上。李宝山怒目圆睁,取出特务证,在王金有面前一举,大声喝道:“你这婊子养的东西,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大爷是谁?”

 


       李宝山家临街的正房里,飘出一阵年轻女子的笑声,传在街灯昏黄、寂静悄然的街道上。

       恰在此时,两名醉眼迷离、走路歪斜的日本兵走到这里。听到笑声,这二人对视一眼,脸上均露出淫邪的笑意,摇晃着走到门前,用力敲打大门,其中一人大声喊道:“花姑娘的,大大的好;我们的,一起的大大的好……”

       听到门外叫喊声,宝山媳妇与屋里两名年轻女子尽皆失色,连忙领了两个女孩儿,出了后门,跑到后院儿。宝山媳妇一脸惊恐,对站在院儿里的福臣急声道:“大表叔,日本子砸门,找花姑娘,你老说咋办?”说完这话,急着又道:“我俩表妹来了,就说了个笑话,咋就招来了日本子?宝山没在家,和四磕巴一起走的。多亏宝山逮去后,我找人加了两道门栓。”

       福臣眼一立,一跺脚,紧声喝道:“还啰嗦个啥!还不快跑,找处人家躲躲!”说罢,急忙跑进厢房,对树宝喊道:“小日本儿砸门呢,快带上家里人,到来德大爹家里躲躲。”

       门外砸门声更响,叫喊声更大。福臣返回院里,看向南面正房,顿足道:“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降来!”

       树宝跑到院里,对福臣急切道:“树青、树良领人走了,这一溜儿的人家也都空了,爸你也快走,我留下,看小日本儿找不着人,把房子点了。”

       福臣忙道:“你快走,我开门,我这么大岁数,还怕啥!”

       树宝急道:“爸岁数大,禁不起闹腾,还是我留下!”

       福臣叹息一声,咬牙道:“要不咱爷儿俩都留下,也好有个照应。”

       树宝跑进南面正房,飞快打开房门,两名日本兵歪斜着闯进堂屋,猛地推开树宝,大声喊道:“花姑娘的……”两人一边嘶喊,一边闯进东屋,屋里当即响起瓷器的破碎声。两人出了东屋,又冲进西屋,见屋中仍无人,忙从正房冲出,冲进后院儿,接连查看了东西厢房,见仍无女人,便上前一把抓住跟来的树宝,大声喝道:“花姑娘的,哪里的去了?”

       树宝支吾道:“花姑娘的都走了。”

       一名日本兵喝道:“花姑娘的,哪里去了?”

       树宝摆手道:“黑灯瞎火的,不知她们跑哪去了。”

       这名日本兵抬手给了树宝一记耳光。另一名日本兵从腰间拔出手枪,逼住树宝,大声道:“找花姑娘的,你的前面的带路。找不到花姑娘的,你的死啦死啦的!”

       福臣冲上几步,大声道:“我带你们去找,我知道她们在哪!”

       树宝忙对日本兵道:“我爸岁数大,腿脚儿不好使,找不着花姑娘。我腿脚儿快,领着太君找,准能找着花姑娘。”

       一名日本兵一推树宝,大声道:“吆西,开路开路的。”

       树宝与两名日本兵出了后院角门,穿过胡同来到后街。

       后街没有街灯,几点寒星,在夜空点缀,隐约可见几处人家灯火。蜿蜒东去的小盐河,在夜色中泛着墨黑的波光。

       树宝一边走,一边大声喊道:“花姑娘的,你们都去哪了?太君正找你们的干活!”

       夜色深重,后街安寂。树宝的喊声,几近传遍了后街。

       那几处人家灯火,随着树宝嘶哑的喊声,旋即熄灭。后街夜色,更是浓重。

       到了石桥桥头,见镇北一片漆黑, 一名日本兵一把抓住树宝,大声喝道:“这里的,没人的干活,你的良心的大大的坏了!”

       树宝忙应付道:“太君,天黑,看错道儿了。向西,西边的,有人的干活。”

       树宝与两名日本兵转头向西,在后街上走着,树宝仍是大声嘶喊:“花姑娘的,太君在找你们的干活!”

       暗夜凄冷,寒星点点,树宝的嘶喊声在空寂中飘远。

       过了李家胡同,一名日本兵抬手向前一指,大声道:“前面的路口,没有花姑娘的,你的死啦死啦的!”

       树宝只觉心中一凉,脑袋一空,便不再呼喊,只是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当走到距林家胡同出口不远之处,忽地前方现出一个白色人影,似是一名身穿白衣白裙的年轻女子贴墙站立,又似轻飘飘地向前移动,身影淡淡,仿佛随时会消散在夜色中。

       一名日本兵抬手向那白影一指,大声笑道:“花姑娘的……花姑娘的大大的好!”

       另一名日本兵放开树宝,大笑道:“花姑娘的,大大的好,我们一起大大的好!”

       随着笑声,两名日本兵一同向那白色人影猛扑过去……

       树宝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满头发根儿全都竖起,回头转身,撒腿便跑,一口气跑回家中,一头倒在炕上,周身颤抖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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