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青靠近张垚,从上衣兜儿里拿出特务证,笑道:“大哥,昨儿个有个相面的给我看相,起初说我以前的事儿,也没说出个子午卯酉。后来我问他我是干啥的,他看着我的上兜儿,说你这兜儿里就装着你干啥的证件。大哥你说,这皇军发的特务证是不是有些法力?能对上他的法眼?”
张垚道:“天地万物最讲个气运。只要对上了气运,你便会一顺百顺,万事亨通。为啥有人玩牌九总是赢钱?那就是他能把握牌桌上的气运。当下兄弟你身上的气运,是通过特务证上印制的这面太阳旗而显现,因此才引去了那个相面的元神,让他一语中的。”
张三青道:“大哥是说,当下跟着日本人干,就是把握住了时下的气运?”
张垚轻轻点头,沉声道:“当是如此。”随即微微一笑,说道:“那个山本被一锅热油炸熟了脸,当夜就在宪兵队里自己用刀划开了肚子。这个接替山本的松本,他为人咋样?可是还好那口儿?”
张三青笑道:“松本太君比山本年轻三岁,壮实的像是一头公牛。大哥,你说他能不好那口儿吗?”
张垚道:“今儿个早上,我爸动身去了北平,去探望一个他多年未见、马上就要驾鹤西游的老友。三天后,你带我去见那位强壮如牛的松本太君,我要亲自邀请他到我家做客。”说话间,眼中闪出一丝笑意,说道:“他来赴宴时,你我兄弟不但要在他的两厢陪伴,到时候,更得四亭八当,恰如其分,一定要把这位松本太君服侍得通体舒泰,飘飘欲仙。”
张三青不解道:“为啥要老爷子外出才请松本太君?”
张垚笑道:“我家老爷子为人太过守旧,更是不知气运二字为何物。他老若是在家,恐怕会扰了你我兄弟当天的运势。”
张三青连连点头,一脸钦佩之色,说道:“大哥真是当下的高人!”
张垚道:“这几天还有一事要办。”
张三青忙道:“大哥有事你就吩咐。如今樊矮子死了,日本人干事儿,得依仗咱兄弟了!”
张垚道:“冯大来子那个东西很不是个东西,我瞧他不顺眼有几年了。你们哥几个找个适当的时候,教训他一下。本来一夜香老茶壶那件事,便是一个很好的由头,但大鸡形却把那事揽了过去。记得我小时爬树,上到树尖儿,下不来了,急得在树上哭,刚好让大鸡形看见,他把我从树上抱下,还领着我在沟边儿逗了几只蜻蜓,又在地里撅了几根青甘蔗。那天我和他一起,玩儿得那叫一个开心!古时曾有‘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之说,因此那件事便没往大了挑,就让他稀里糊涂地过去了。即便就是有人借机挑事,我也会出面把事儿压下去。”
张三青道:“大哥真有古时君子之风,弟兄们跟着大哥干,绝计不会错。”
张垚笑道:“此乃做人之根本。”
张三青道:“大哥的意思是,只教训他一下,不伤他的性命?”
张垚笑道:“本乡本土的,也别把事儿做绝。再者,他有点儿性子,办事儿时遮掩着点儿,让他狗屎装进肚子还找不着正主儿。这样做来,对他那种人来说,会更有意思。也不会在秦沽留下咱弟兄仗势欺人的名声,也不会伤及老爷子的脸面。唉,我爸这人,一辈子就好个脸面!”
张三青道:“大哥放心,这事儿我会办。”
见李宝山从青芦警局走出,四磕巴连忙迎上前去,一把将李宝山扶住,说道:“宝……宝山,听……听说你……你今儿个出……出来,我连……连推了三……三个活儿,打……打早儿就……就来接……接你,快……快上车。”说着将李宝山扶上了大车,赶着车驶向秦沽。
“宝……宝山,你瘦……瘦多了。你在……在里边儿,没……没遭罪吧。”四磕巴一边抖着鞭子,一边问道。
李宝山眼中似要喷出怒火,说道:“他奶奶的,这帮混帐王八蛋!”
四磕巴忙道:“他……他们这……这帮混……混帐王八蛋,咋……咋着你了?”
李宝山道:“这几个月,在里边儿吃的是发霉的高粱儿,还得自个儿磨、自个儿做。黑介睡觉,就睡洋灰地,连捆草都不给,睡残了多少人!”
四磕巴一甩鞭子,说道:“那真……真是遭老……老罪了。”
李宝山咬牙道:“这帮王八蛋,我饶不了他们!”
四磕巴忙道:“宝……宝山,我……我看就……就算了,你……你哪惹……惹得起他……他们?”
李宝山道:“到家歇两天,我去趟保定。”
四磕巴道:“你上……上保定干……干啥?”
李宝山道:“去找我表兄,他是保定全城特务的大头儿。这口气,我非出不可!”
“宝山啊,你咋舍得找你表兄来了?”刘魁元看着坐在对面的李宝山,笑着说道。
李宝山道:“表兄,你表弟被一帮王八蛋差点儿欺负死,我来找表兄帮忙。”
刘魁元笑道:“这个忙咋个帮法儿?可是要我去一趟安水?”
李宝山道:“不用表兄亲自去,表兄给我办了特务证就行。”
刘魁元道:“要办就办个大点儿的,到时也能压得住砣。上面就写你是保定特务队特别行动组的组长。”说话间,从抽屉里取出一把手枪,推到 李宝山面前,说道:“要不你就留在保定,跟着我干,真当这个组长。”
李宝山连忙把枪推了回去,说道:“表兄,真的我可干不了。我就是想出出窝在心里的这口气。”
刘魁元道:“只要别打日本人,就是打残了青芦的警局局长,顺便再捎上两条人命,你表兄也兜得住。”
“我大爹死了,死在了关东。”在李宝山家的门前空地上,宝华向翊华、会文、守谦三人哭着说道。
听到这话,三人俱是大惊,几乎同时问道:“你大爹咋死的?”
宝华道:“前些日子,姜文阁回秦沽,把我大爹接去了关东。哪想到,去了没多久,人就死了。”
翊华连忙问道:“这是多前儿的事儿?谁说的?”
宝华道:“今儿个姜文阁的大哥打关东回来说的。他还说,姜文阁在关东当了特务,还是个头儿。上次他回秦沽,骗了我大爹,他没当什么经理,而是当了特务的头儿。和他一起来的那两个跟班儿,准是他手下的特务。”
会文道:“你大爹那么高的武术,咋说死就死了?姜文阁他哥没说你大爹是咋死的?”
宝华道:“姜文阁他哥说,我大爹是得急病儿死的。”
守谦道:“没准儿就是小日本儿害死的。”
宝华道:“你们说,姜文阁以前那么好的一个人,他咋就当了小日本儿的特务头儿?”
会文道:“这可说不好,人都会变。庄二奎那么老实的一个人,还敢拿热油泼死小日本儿。”
翊华道:“会不会就像是三侠剑书里说的那样,董老师和小日本儿在擂台上比武,董老师把小日本儿打得稀里哗啦,而后就像守谦说的那样,董老师就被小日本儿害死了?”
三人齐齐点头,宝华道:“你说得对,我大爹一定是小日本儿害死的。”
正说间,守贞从街西走了过来,对守谦道:“哥,爸叫你回去,说你出来的时间已经不短了。”说着看了翊华一眼,说道:“这些天,你咋没去我家?”
翊华道:“家里园子活儿多,散了学,得到园子里干活儿。”
守谦道:“我妹子今年后半年就要上学了。晚上了一年,去年就该上。”
会文道:“守贞这么灵,上学功课一定好。”
夜色微寒,街灯昏黄。李宝山和四磕巴走过中街,四磕巴抬手一指鲁天儿的酒馆儿,低声道:“宝……宝山,他……他们都……都在里……里边儿喝……喝酒,我……我就不……不进……进去了。”
李宝山道:“你就不去看看热闹?”
四磕巴忙道:“不……不能去,我和……和你咋……咋比。”说罢,转身闪进了近处的一条胡同。
李宝山大步走进酒馆儿,见靠窗的一张桌上,王金有居中而坐,运输警务站的一些人围在周围,正在推杯换盏,喝得痛快。见李宝山走进店里,桌上一人笑道:“咋着,松了几回筋骨儿,吃了几个月的囚食儿,这回舒坦了?”
李宝山走到桌前,二话没说,抬手将桌子掀在王金有的身上。王金有大叫一声,肥胖的身子,砸在桌子下面,被汤菜淋得满身狼藉。李宝山一顿拳脚,将余下的几人打翻在地,不能动弹。随即踢开桌子,抓起一身狼藉的王金有,接连狠抽了十几个耳光,打得王金有口鼻喷血,槽牙掉去大半,一张满是肥肉的圆脸,登时成了青紫的猪头。随后又是一脚,将其蹬在对面的墙上,取出特务证,在其面前一举,大声喝道:“你这婊子养的东西,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大爷是谁?”
一阵年轻女子的笑声,从李宝山家临街的正房中传出。两名醉眼迷离、走路歪斜的日本兵,此刻刚好走到李宝山家的门前。听到笑声,两人对视一眼,脸上均露出淫邪的笑意,随即摇晃着走到门前,用力敲打大门,其中一人大声喊道:“花姑娘的,大大的好;我们的,一起的大大的好……”
听到门外的叫喊声,宝山媳妇与屋里两名年轻女子尽皆失色,连忙领着两个女孩儿,出了后门,跑到后院儿,对站在院儿里的福臣说道:“大表叔,日本人砸门,找花姑娘,你老说咋办?”随即又道:“我俩表妹来了,就说了个笑话,咋就招来了日本人?宝山没在家,晚上和四磕巴一起走的。多亏宝山逮进去后,我找人加了两道门栓。”
福臣眼睛一立,喝道:“还啰嗦个啥!还不快跑,找处人家躲躲!”随即跑进厢房,对树宝道:“小日本儿砸门呢,快带上家里人,到来德大爹家里躲躲。”
此刻,门外砸门声更响,叫喊声更大。福臣返回院中,看向南面的正房,顿足道:“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将来!”
树宝跑到院中,对福臣道:“树青领人走了,这一溜儿的人家差不多都走了,爸你也快走,我留下,看小日本儿找不着人,把房子点了。”
福臣忙道:“你快走,我去开门,我这么大岁数了,还怕啥!”
树宝道:“爸岁数大,禁不起闹腾,还是我留下。”
福臣道:“要不咱爷儿俩都留下,也好有个照应。”
树宝跑进南面的正房,打开了房门,两名日本兵歪斜着闯进堂屋,推开树宝,大声喊道:“花姑娘的……”两人一边叫喊,一边闯进东屋,随即屋中响起瓷器的破碎声。两人出了东屋,又冲进西屋,见屋中仍是无人,便从正房冲出,冲进后院儿,接连查看了东西厢房,见仍无女人,便一把抓住跟来的树宝,大声喝道:“花姑娘的,哪里的去了?”
树宝支吾一声,道:“花姑娘的都走了。”
一名日本兵喝道:“花姑娘的,到哪里去了?”
树宝道:“黑灯瞎火的,不知她们跑到哪去了。”
这名日本兵抬手给了树宝一记耳光。另一名日本兵从腰间拔出手枪,指住树宝,大声道:“找花姑娘的,你的前面的带路。找不到花姑娘的,你的死啦死啦的。”
福臣大声道:“我带你们去找,我知道她们在哪。”
树宝忙对两个日本兵说道:“我爸岁数大了,腿脚儿不好使,找不到花姑娘。我腿脚儿快,领着太君去找,准能找着花姑娘。”
一名日本兵一推树宝,说道:“吆西,开路开路的。”
树宝与身后的两名日本兵出了后院的角门,穿过胡同来到后街。
后街没有街灯,几点寒星,在夜空闪烁,隐约可见几处人家的灯火。蜿蜒东去的小盐河,在夜色中泛着墨黑的波光。
树宝一边走,一边大声喊道:“花姑娘的,你们都去哪了?太君正找你们的干活!”
夜色深重,后街安寂。树宝的喊声,几近传遍了后街。
后街上几处人家的灯火,随着树宝的喊声,旋即熄灭,使后街的夜色更是浓重。
到了石桥桥头,见镇北一片漆黑, 一名日本兵一把抓住树宝,大声喝道:“这里的,没人的干活,你的良心的大大的坏了!”
树宝忙道:“太君,天黑,看错道儿了。向西,西边儿的,有人的干活。”
树宝与两名日本兵转头向西,在后街走着,树宝仍是大声呼喊:“花姑娘的,太君在找你们的干活!”
过了李家胡同,一名日本兵抬手向前一指,大声道:“前面的路口,要是没有花姑娘的,你的死啦死啦的。”
树宝只觉心中一凉,便不再呼喊,只是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当走到距离林家胡同出口不远之处,忽然前面现出一个白色人影,像是一名身穿白衣白裙的年轻女子在贴墙站立,又像是轻飘飘地向前移动。
一名日本兵抬手向那白影一指,大声笑道:“花姑娘的……花姑娘的大大的好!”
另一名日本兵放开树宝,也是大笑道:“花姑娘的,大大的好,我们一起大大的好!”
随着笑声,两名日本兵一起向那白色的人影猛扑过去……
树宝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满头的发根儿全都竖起,回头转身,撒腿便跑,一口气跑回家中,一头倒在炕上,周身颤抖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