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蓦然抬头望向皇上,目光深处除了惊慌,更多的是诧异,是不可置信。
皇上别过脸不去看他,召内监上前:“你将太子说过的话,转述给张太师听。传朕口谕,就问他:太师身为太子之师,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可是他教的?”
太子身形微颤了颤,按在地上的双手猛地成爪,抓着地面。
整个人如堕冰窖,心中寒凉一片。
良久后,他平静地磕了个头:“谢父皇隆恩。”
“还不快滚,是想亲眼看着朕被你气死吗?”
“儿臣告退。”太子又磕了个头,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出御书房。
从小阳春后,京城的气候便乍暖还寒,捉摸不定,这一连几日皆是白日陆沉,日月无光,四下不起一丝风,天空闷得像随时要打雷。
他静默地立在墀台上,望向暗沉沉的天际,晃了片刻的神。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所以,如今走到这一步,也是君恩吗?
待迎面走来一班宫人仓皇跪下行礼时,太子才怔怔然地回过神来,环视一周,才发觉已回到太乾宫。
那些跪着的太监宫女们都屏气凝息,低头不吭一声,瞧着都面生得很。
半晌后,他问道:“你们是哪来的?”
领头的太监道:“我们是内务府前不久新拨来太乾宫,伺候殿下起居的。”
“内务府?新来的?”太子说到这,忽地冷笑一声:“我一个人住,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人伺候,怕是你们有别的用途罢?”
那太监将头更低了些,不敢再言。任谁都瞧得出来此时的太子面色暗沉,隐有怒火。
“滚吧。”太子咬了咬牙,沉声道:“都给我滚!”
听了这话,一班宫人如逢大赦,赶紧灰溜溜地走了。
回到寝殿,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原本僵直的身体几乎站立不住,只能扶门而立。
“殿下。”元宝迎上来,看到太子衣领处的墨痕,心中便明白了大半,却依旧道:“怎么样了,皇上怎么说?”
太子开口欲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什么也说不出口。
“这样冷的天,殿下怎地出了这么多的汗?”元宝一双秀眉微蹙起来,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从他额上轻拭至脖颈处,拭去其中墨迹,“衣服都湿了,要赶紧换下来,不然就要着风寒了。”
太子握住元宝为他擦汗的手:“元宝,我……”
他想他此时一定狼狈至极,狼狈到所有人都可以将他轻视的地步。
而聪慧如她,又怎么可能无察觉。
元宝望着他,温柔一笑:“殿下说过,事在人为,纵然一时遇到过不去的坎,可船到桥头自然直,终有柳暗花明之日。”又轻声道:“殿下只是累了,好好休息一下,我去打些热水来给殿下洗漱。”
她才要转身,小臂便被拉住,上身撞进一个温厚的胸膛中。
“元宝。”太子抱着她,不知是否是身体的战栗,带得声音也是轻颤,“父皇、父皇要废了我?”
元宝自他怀中抬起头来,目光之中也带着惊诧。
“我原以为只要我努力、隐忍、勤政,不与四弟争毫末之利,做好储君本分,为父皇分忧解难,父皇就能喜欢我。我以为父皇对我已有改观了。可现在我发现我错了,父皇从未喜欢过我,他根本就是在恨我。”
元宝眸色柔静如水,温和地望向他:“也许是皇上对殿下寄予厚望,太看重殿下,爱之深,才责之切。”
“不是的。”太子摇了摇头,苦笑着道:“你没有看到他看向我的眼神,满满的都是嫌恶。他讨厌我,就像讨厌我的母妃。哪怕我坐上东宫之位,也并非是他所愿,所以他一直在提防我,顾忌我,他从未信过我,一直在找机会废掉我。”
元宝未说话,只静静地注视着他。
多年来的委屈和这一日的惊慌再也无法隐忍,太子眼圈微红,下巴抵在元宝肩上,低声哭道:“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努力了这些年,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了。”
“殿下,”元宝轻拍着他的背,柔声道:“你还有我。”静了须臾,又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还有它。”
太子蓦地一怔,直起身子来,定定地瞧着她:“元宝,你……有了?”
元宝也回望着他,那双原本柔媚娇俏的丹凤眼此刻满是柔情。
太子又晃了晃神,像是在努力理解一个新生命的含义,片刻后,再次揽她入怀,紧紧地抱住。
这日清晨,一顶云萝藤轿落在太师府前,紧随而来的是让言兮入宫伴驾的圣谕。
言兮有些诧异,毕竟前不久皇上才重重地呵斥了张太师,而她身为太师义女,在这风口浪尖上正该避嫌,怎地还会召她。
进宫的路上,言兮打开轿帘,问随行的太监:“皇上可说是何事,齐仙道长已经到了吗?”
“齐道长不在,皇上这次是单召仙子一人。”
言兮只觉奇怪,又问:“是什么事,这么急匆匆的?”
“这奴才就不知了。”那太监道:“听俺们师父说,皇上昨夜头风发作,疼到天亮方止,然后让人翻找出几件旧物,就来召仙子了。”
言兮心下虽疑惑,却按下不表,只等入宫。
会面是在养心殿的后殿,皇上的寝宫中,这还是第一次。
司礼监的黄公公候在殿外,见言兮来了便上前行礼,道:“皇上在里面等仙子。”
言兮微微颔首,步入内殿中,便闻到一阵淡淡的龙涎香。
皇上倚坐在软榻上,手指按在太阳穴,神色略带疲倦,想是头疼得一夜未眠,双目有些涣散,怔怔地对着一幅画出神。
言兮上前行礼,片刻后,皇上方从画上移开眼,抬手道:“起身罢。”
言兮提起衣裙,缓缓起身,抬眸便见挂在画架的山水画,几笔便简单勾勒出重叠而去的远山,茫茫江河流经炊烟人家,云雾缭绕于苍松怪石之上,江上有渔人撑杆对歌,高山中野猿攀藤游戏。
整个画卷有动有静,有远景有近景,有描实有留白,轻重疾徐,卷舒自若,当真是说不出的写意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