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日。
本应该是平静的一天,但褚家家主褚晏锡却急哄哄地来,说是有一人已失踪两日。
“如此说来,是十八日就失踪的。”哥哥说着,看向角落里来做客的萧忘尘。
“看着我干什么?我又找不到他。”
“我的意思是,你的喜宴准备什么时候办?”
褚晏锡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们。“你们的意思是……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办什么喜宴?找人要紧啊!”
“我大概知道是谁干的了,正如断影所说,这次他们的目标就是褚家。”萧忘尘将一个颜色递回给哥哥,哥哥转过头,又示意给褚晏锡。
“你们是有办法了?”他道。
“嘘。”萧忘尘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让他不要多言。“不可说,不可说。”
“晏锡,要不你先回去,我们需要商讨一下计划。”
“这……不妥吧,救人要紧!”
萧忘尘抖出折扇摇起来,吊儿郎当的样子让褚晏锡气憋红了脸。“人,已经死了,救不了。”
“你怎么知道已经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在一边看着他们,不吱声,那日从张念翼屋子里拿出来的龟甲铜钱和一本术书,正好助我开始习起了卦术。这时我手指轻轻数着起卦,掐出来一个赤口。心说,看来今日真有口舌之争。
萧忘尘皱起眉,突然撑着椅子的扶手站起来,两步走到褚晏锡面前,严肃起来。“如此算来,十八日就已经死了!”
“这……”褚晏锡被他这样子疯疯癫癫的态度唬得不知道说什么,“这”了半天都没个下文。
“忘尘,你是怎么算的?”哥哥问道。
“俗话说人间一日,地狱一年,既是要十岁杀一人,那便是十日。五灵献五行,五十年血祭。逢十取一命,九九回归一。这是我这几日查到的。念玺,我且问你,莫家那个人是什么时候死的?”他突然叫我,我硬是被他带出了一个普通看客的角色。
“八月廿六。”
“上官呢?”
“九月初六。”
“那我所说的,意思就是,他们本来每过十天就要杀一个人祭祀,但是怪就怪在最后一句话‘九九回归一’。那个莫家人死后的第十天,就又死了一个上官家人,又过了十二天,就是十八日,你们褚家人失踪了。看起来好像是没什么关系,因为根据十天祭一人的规律,他们本应该在十六日杀人。但是他们在中间遇到了‘九月初九’的日期,就是‘九九’,从那天开始,他们就要重新开始计算十天,九月初九是第一天。”
萧忘尘扳着手指数,褚晏锡也跟着扳手指数,于是从初九数到十八时,正好数过了十个数,而到九月廿八,就又过了十。
我突然就明白了,祭祀的日期一定有规律,而规律正如忘尘所说,所以……“所以下一次,不是张家就是萧家,在九月廿八。”
“聪明!”忘尘大笑,袖子一挥,“暮声,你该有些眉目了吧!”
九月二十八日,空亡日,张家办了喜宴。
断影一个人坐在门口,斗篷帽檐压得低低的,我见他独自在那里好像甚是无趣,便搬了板凳坐在门的另一边,两人便像门神一样,盯着前来赴宴的每个人。然后陪着这个无聊的人,我自己也开始觉得无聊了,才尝试与这个闷葫芦搭话。我双手提着板凳,手脚并用一墩一墩地坐到他面前。
“断影,你是从哪来的呀?”
……
“你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吗?”我又问。
“吴都人,和你一样。”
“那你就叫断影吗?应该不是吧?你总不能姓断吧?”
……
“哦,看来就是姓断了……”我故意逗他,想看他什么反应。
没想到他竟回答我:“姓张。”
“你姓……”
我不自觉的说话大声起来,但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保密。”
意识到自己声张了,我赶紧又低声道:“你怎么会姓张啊?你帮我们原来是因为你是张家人吗?”
……
“喂,你怎么又不理我。”
……
“张断影?”
“我叫张远殇。”他的回答又让我震惊一次,但这个名字却非常陌生。
“啊?”我赶紧收起我过分夸张的表情。“你到底是哪来的人啊?”
他摇头,又不说话了。
“那你就这样告诉我了?”
“因为你早晚会知道。”
“啊?”我也只能发出这种茫然的声音了,完全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
“保密。”他抬眼看我,又把这两个字强调了一遍。
“哦哦,保密。”我点头,做了个把嘴封上的手势。
“念玺!”身后传来萧忘尘的呼唤。我的视线还没来得及转移到他身上,他的手就轻轻搭在我肩膀上。“断影?你居然和断影聊上了?”
“他就是不喜欢讲话,又不是哑巴了,聊两句咋了。”我把他手拍开,站起来道,“你今天准备得怎么样?”
“全副武装。”他把手伸直,袖子下面藏着页离。“行了,别坐着了,堂堂大小姐坐在门口跟个乞丐似的像什么样子,进府吧,把你的跟班也叫上。”
进府后,萧忘尘先去了萧瑞贞那里守着。我带着断影晃进后院,后院中也有一些来往的客人。哥哥身着一身喜庆的红袍出现在廊中,他是来找我的。
“念玺,去帮哥哥招待一下客人。”
“好的。”我走过去,走到他面前,在他耳边轻声问,“来了些什么人?”
“还不清楚,过去之后小心点。”说完,他又站直用正常的语气说了句,“快去吧,客人都来得差不多了!”
院门口侧廊有一人正绕行,衣着白底红叶花纹,是上臣,我并不熟悉。他左顾右盼着,在廊中辗转了许久,我便迎上前,笑着作揖:“我是张念玺,请问公子是哪家人,我好安排座次。”
那人也礼貌回应:“在下安家安常弘,你就是族长的妹妹吧?多多麻烦了”
“不麻烦。”我并没看出他有什么不对劲,言语听着也像是温和的少爷。只是对于安家人我还是带有警惕。不过断影还跟着我,就算他有鬼,现在他也不敢如何。我耸耸肩,说:“跟我来吧。”
我们故意安排了混坐,是考虑到哪个安或者哪个李、哪个古要在其中捣鬼,也可以及时阻止他们行动。于是安家的位置就被安排在了张家和萧家中间,我送安常弘就坐,又去招待别人。
接了几位来客后,我开始觉得有些不自在,似乎是感觉……太和平了?我望向满座宾客,皆是谈笑风生,而收回目光的时候,却瞥见安常弘对我挥手。我立马别过头,装作没看到,心想难道是已经准备想对我下手了吗?赶紧随身携带着断影走开了。
“太吓人了!断影,你说说看,太吓人了是不是!”我边走边道,明知身后的人不会理我,我还是嘀咕个不停,突然碰见了萧忘尘,他在我眼前站定,我的脑袋差点就要撞上他胸膛。
“念玺——”他拖着嗓音,笑嘻嘻的。“你又怎么了?”
我勉强地笑了笑,旁边就是厨房,就拉着萧忘尘进去了,把断影一人留在了外面。“我跟你说,那个叫安常弘的,我觉得不对劲,我觉得他要杀我。”说着,我看向灶台上的一盘杏仁,就抓了一把在手里,慢慢吃着。
“确实不排除他想杀你哦~”他眯起眼睛,加上他招牌式的微笑,好像还是在与我调笑。“但是也有可能是因为我们念玺长得太好看……”
“行了行了!我看他就是想杀我。”我皱起眉,咀嚼杏仁的力气都变大了。“我才不会让他得逞呢,只要他这次没成功,那么他们这次所有献祭就都没用了!”
“就是,怕什么!你既有你的跟班,还有你的忘尘哥哥,他能拿你怎么样啊?”他手又搭上了我肩,拖着我就要回喜宴去。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坐在安常弘左边,那里本来就是我的位置。而萧忘尘却往我另一边一坐。我假装友好地去和安常弘打招呼,他也看向我,我的不安又在那一刻蔓延上来,就往萧忘尘那里靠,还好他在这。
“忘尘哥哥。”怕他不乐意,我难得对他摆出一副撒娇的样子,“这个位置有风,我觉着冷。”
“哦?”萧忘尘笑着转过来,道,“看你今天嘴这么甜,我和你换个位置好了。”
换罢位置,萧忘尘竟和安常弘聊了起来。
“安兄今年贵庚啊?”
“二十。”
“二十该成家了,可有意中人啊?”
“你关心我,还不如关心一下你自己。”安常弘的语气开始变得刻薄。印十一许多男子都厌恶萧忘尘,厌他长得美丽,勾引众多女子,还厌他一介下臣天天逍遥无为,据说许多女子就爱这一款。“萧兄翩翩公子,怎么也找不到一个伴侣?”
“我……”萧忘尘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又转回去对着安常弘道,“我素来逍遥惯了,才不想被女人管着。”
“你装,接着装,天天摇着你的破扇子当自己多高贵?下臣罢了,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
“哈哈哈哈。”萧忘尘回之一笑,却皱紧眉头,说话一字一句都格外清晰有力,“我就这样,你能拿我如何?”
虽然萧忘尘所说的话都和平时没什么区别,但是他的表情却告诉我他生气了。我意识到相比我自己,萧忘尘才是那个更有可能被用来祭祀的对象,毕竟这么多人讨厌他……我赶紧拉住他的袖子,小声提醒道:“忘尘,别理他,他故意激你。”
他低下头,不说话了。
可萧忘尘本不是会因为几句话便生气的人,他可以被万人讽刺,被万人唾骂,却始终对芸芸众生是一副“忘尘之态”,与人无争,清净无为。除了“下臣”。说起来也是一件可笑的事情,他一个自诩万事万物都能看开的人,却始终被自己的身份困扰。我以为他应该要与我有所不同,结果在这件事情上却没任何差别。我以前总觉得他像一个清醒的疯子,清醒到他自以为,任何事情都无法干扰他的自由,但就在他不断说着他要做那个“逍遥客”的时候,他就已经不自由了。
一个自信又聪明的萧家少爷,命却不值钱。而我,也一样。
时辰到了,还是不见异样,但是哥哥要带着萧瑞贞进来了。只闻得一段急促锣响,我支开穿着白衣的断影,让他先别跟着我,怕他这身衣服破坏了看起来是喜庆的氛围。又带着萧忘尘跑去门口接亲,萧瑞贞从轿上下来,一手用团扇掩面,一手牵着红色绣团的一头,另一头在哥哥手中。萧忘尘又恢复了以往放松的姿态和表情,上前帮萧瑞贞提起裙摆。我跟在哥哥身后,手里端着放金饰的托盘。
走过铺满花瓣的红毯,来到前厅。真挚与敷衍的祝贺声此起彼伏。喜庆之间,我望着萧瑞贞的背影,竟觉得可怜。即使这场喜宴有被破坏的可能,但哥哥送去萧家的聘礼也不曾少一些。萧瑞贞也珍惜着此刻的时光,对于她来说,这应该是最重要的一天。
大安,留连,速喜,赤口,小吉,空亡……我又一次默数了一遍我那皮毛的卦术,无论多少次,得到的结果都是空亡。
管家嬷嬷高呼一声:“一拜天地!”
我等着他们礼成,突然萧忘尘抓住了我的手,暗暗发力。转身去看他,我却被他灰青的面色吓到。
他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胸口,五指深陷在衣襟里,眼白上的红血丝以一种诡异的速度蔓延,皮肤的颜色宛若石灰。
他皱了皱眉,松开我的手,穿过人群向后院跌跌撞撞地离开。我方才反应过来,生怕他出事,赶紧追着他跑出去。
“萧忘尘!”我在院中叫住他,他终于停下,转过来面对我,已是变成通红的眼。
“别过来!”他后退两步,抱住自己的头大叫,发冠也被他扯下,青丝垂至腰间,又撕扯着衣襟,洁净的胸脯上冒出青筋,端正之态一毁。
我不顾他说的话,冲上前抱住他,他在我双臂间挣扎了一会儿,狠狠推开我。他依然撕扯着狼狈不堪的自己,手指在胸口抓出许多血痕。我依旧想上前制止,他连连后退,擎出页离对着我,脸上的笑容让我害怕,阴森又诡异。“我…我说了!别过来!”
“你到底怎么了?”我不知如何是好,但绝对不能就这样什么都不做。
“有东西。”他说着,倒在地上,蜷曲着身体。
“忘尘!”慌乱中,哥哥来了。他拉开我,手里握着幻烟。
我慢慢退回,哥哥轻晃着铃铛,我听出那铃的声音里夹杂着微微的颤动。“忘尘,听我说,凝神,定心。”
萧忘尘仰躺在地,四肢僵硬地弯曲,原地抽搐着。我注意到他身后好像确实有一个黑影,一半都渗透在他的身体里。而伴随着哥哥的引导,他抽搐的动静逐渐小了下去。
叮铃——
“是不是该出来了?”哥哥用力摇动着幻烟,随后那道黑影从萧忘尘身上慢慢抽离出来。萧忘尘的喊声令我胆战心惊,斩断我一寸又一寸的理智。
幻烟余音不止,哥哥走近萧忘尘,盯着地上的黑影,憔悴又愤怒。“是洛阿坤。”
听见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驱使着我跑回宴席上,萧瑞贞已经去了后院,但众人和谐的样子好像又什么都没发生过。原本被我支走的断影在玄关旁默默站着。我盯着在坐的每个人,不见安常弘的人影,便拔刀向着安家家主,怒道:“敢在我面前动手!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而那畜牲眼中滑过一丝寒光,笑道:“张家小姐,你杀我之前,麻烦先弄清楚现在的情况。”
我当然知道,我拔出刀的那一刻,身后也立刻就有无数刀剑对着我。但是那又怎么样,我本来就是个要死的人。
当然绝对不能现在就杀了他,如果我被身后任何一个人杀了,我都没法把张念翼带回来。于是我笑着,放下刀。笑声从轻笑慢慢变成疯笑,但是这群老狐狸丝毫不会被我吓到。
吴家家主吴江清从人群中走出来,他背着手一副泰然,完全不怕我下一秒又拿刀去砍他。“张家小姐,你是疯了吗?我劝你冷静。”
“张念翼在哪?”
他只是笑,对我的问题不做任何回答。
“褚家失踪的那个人呢?”我又问。
突然一只手环住我把我向后箍去,罪者横在我眼前,对着吴江清。“我会杀你。”断影说道。
吴江清摆了摆手,众人放下武器,他走到我面前,慢条斯理道:“褚家那个,我倒是能给你们看看,还麻烦你们等一等。”
“江清你可真会摆局子。”还没见上官禾的人,他的声音已经传进来了。他从门外走进来,后面的随从押着一名女子,竟是吴怜。“这个外族人,怎么会出现在印十一呢?你下棋,会在棋盘上放个无关紧要的东西吗?”
吴江清脸色煞白,在上官禾面前一言不发。
上官禾笑说:“还是说,这东西是你不小心落下的?那你可要谢谢我帮你取过来了。”
吴江清很快就接过了上官禾的招。“哈,那可真是谢谢家老了。作为谢礼,我正好也有东西送给你。毕竟,礼尚往来嘛。”
这时有人递给他一只麻布袋,上面沾满了干涸发黑的血。吴江清拎着它,手一松摔在地上。“这就是我送你们的礼物。”
“这里面是什么?”我问。
“你不是想找那个褚家人吗?这里面就是从他身上剥下来的皮。”
我背后浮起一层冷汗。
上官禾道:“你不会就想用这个换吴怜吧。”
“不敢。”吴江清笑了笑,“要不家老你问问这位张家小姐,能不能用臣首来换?”
我一怔,直直地盯着上官禾。可他却道:“问她干什么,我说不能就是不能。”
“张家小姐,今日的献祭看来是失败了,那我们只能……”
“不要!”我的回答下一秒就脱口而出。
“区区臣首少了又怎么样?倒是这个吴怜对你来说挺重要的吧。”上官禾依旧是这么说,我所言的一切都没有任何作用。
吴江清不再与上官禾接话,不过是用手指了一下我,似乎是在暗示我什么,便带着人离开。“我们先走。”
屋子里的人都陆续离开,我正要去后院看看哥哥他们的情况。
“张念玺。”上官禾想叫住我,我却不予理睬,装作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