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年之中，袁雨潇的弟弟袁祥龙已在高考中考入军校，毕业后，他竟然申请去了西藏。也许那里是他从小就憧憬的遥远自由的世界。令人惊讶的是，于晓雪竟然也以女友的身份跟着他跑了，这个看起来娇柔的女孩，在爱情上比她姐姐更大胆而义无反顾。
莫清进了纺织厂，按他的计划，三年之内挣个科长，然后稳步前行往厂长的位置奋斗。但这个理想坚持了一年多后，就对仕途失去了兴趣。他让一个患有乙肝的同学冒他之名验了一次血，然后拿着患有乙肝的检验单向单位请了长假，然后就踏着这一年开始的全民下海的大潮，做服装生意去了。
作为“情侠”，莫清的情路依然行踪不定，他最近的这个女友，是大学期间分过手的同学兼女友。两人转了一个圈又发现还是对方更好，只是对这第二次握手，两人都很通透，保持着一种理性的若即若离态度。下海把莫清所有的精力全耗进去了，他也放弃了许多的浪漫。
当然，袁雨潇同学一如既往地单身着，这个几乎没有悬念。他一次又一次地错失，一年又一年地蹉跎，将莫清同学对他的“恋爱低能儿”的评价实锤到底。
然而这一年，一件事把他激醒了。
局里有一栋新房子作为福利房分配，但是条件是有结婚证。
袁雨潇从小作为乖孩子，并不像弟弟袁祥龙那样渴望高飞远翔，他对自由的渴望就是有自己的空间，自由自在地面对自己。尤其是在那样迫窄的空间长大，自己独自拥有一套住房几乎是最大的梦想。
现在梦想就摆在面前，却被一张薄纸挡得严严实实。
那年月，大家普遍认为，找房子比找对象难得多。
而且，局长会上谈到分房时，如此评说：“这是最后一勺大锅饭了，以后只买房，不分了房了！”
就这句，让袁雨潇神经史无前例地绷紧。
找房子比找对象难。在袁雨潇的心中，恋爱已经难于登天了，找房子若更难，岂不是天外之天了。
太想赶上这班车，但他距离十万八千里。恐怕只能是浩叹一声，然后走他顺其自然，无为而为的千年老路了。
好事的莫清永远不想让他安静，又一次撩得他蠢蠢欲动。
有一个速成的办法，把我的女朋友借你一用！莫清说着，一边把手中的一个充气的大轮胎扔到江里，仿佛那是他可以随手一扔的女友。
他俩夏天相约游泳时，总是横渡大江。准备一个大轮胎，其上绑着两瓶啤酒，两个人的拖鞋，推着它游过江去稍事休息，喝了啤酒再游回来，这是他俩这几年夏天必有的玩乐项目。
跟着大轮胎跳入江中的袁雨潇，被莫清那句“借女友”的话呛进一口江水。莫清的奇招依然是层出不穷。
莫清跳下水来，头一冒出水面就边抹脸上的水边解释，我与她分分合合也不知多少次了，反而因此建立一种最坚实的依赖——我们都清醒地知道彼此离不开对方，可能这就是命！
所以我们也不在乎什么形式。借给你结婚，分到房子后，离了，还给我就是！
雨潇虽然实在太了解莫清不按规则出牌的德性，但每次的吃惊还是必然。
我相信你一定是秋毫无犯！莫清咧嘴一笑。
她也肯定是我的她！又咧嘴一笑，一边吐出一口江水。
不可能出现意外？雨潇一笑。
不会的！莫清笑得更灿烂。
雨潇叹了一口气，我还是挑战一下自己吧！
你的意思是……打算自己去找合作者？
雨潇重重地点了点头，把鼻子都点到水中，又呛到了。
莫清竟然陷入了沉思，世界一时安静到只剩下两个人哗啦哗啦的划水声。
只到袁雨潇轻咳一声，莫清才醒过来似的偏过头来，我倒不怀疑你的决心，这些年你类似的决心下过很多次了，哪一次付之于行动了？
雨潇默然。河水在他俩之间深沉而缓慢地流淌，带着巨大的内力。
好吧！莫清居然也叹气了，自觉叹得与袁雨潇颇为神似，我们的讨论就不兜圈子了，你有合作者目标没有？这个可得小心点，到时候别人不占着你这人，就占着你这房，那就是真的偷鸡不成白搭一把米了！
雨潇心中一凛。
他有些艰难地清了清嗓子，你觉得丁梦雅和……顿了好一会，终于头皮一硬说，和米兰……这两个，谁更适合帮我这个忙？
莫清非常难得地显出一种极为专注认真的表情，想了半天才说，其实，不怕你生气，我看来，帮你这个忙最保险的人是于……他的话猝然而止，掐去一个千均的尾巴，不再看袁雨潇，埋头闷在水里游。
雨潇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天，他发现只有在大江游泳的时候，天空是离他最远的。
一声尖叫贴着水面掠来。两人都循声音来的方向张望，不远处的江心，一男一女浮在江面，女的死死抱着一个救生圈，男的则笑嗤嗤地在旁划水，尖叫声是女的发出的。
带着不会游泳的女朋友到河中间，女友完全解除武装，可以任意上下其手……莫清见雨潇满眼疑惑，轻松地解释了一下。
雨潇心跳加速。
莫清看着雨潇那表情，颇为不屑地说，黄色录像也应该看了不少了吧，还稀罕这个尖叫？
雨潇想说录像没有这个鲜活，一想，莫清大致想得到，索性沉默。
你的青春可没几年啦！莫清不依不饶。
我们言归正传吧！
我的意见已经充分表达，目前没有更好的建议！莫清居然腾出双手伸出水面拱一拱，然后回头向前游去。
雨潇扒拉着水紧紧跟上，他感觉自己现在左手在水中划着一个“丁”字，右手划着一个“米”字，而莫清吐出的那个“于”字，离他像天空一样远。
在窗台上米兰花的花香中失眠一夜后，次日，袁雨潇决定挑战自己了。
他也是急眼了。
他鼓足了勇气约了米兰出来晚茶。
米兰与丁梦雅相比较，在情感的亲切度上，显然丁梦雅要胜出，但在他一直以来形成的某些固定观念中，米兰显得更“庙堂”，而丁梦雅显得更“江湖”。
况且丁梦雅在彼此身份的差别上一再有意无意或真或假的调侃，他即使内心不以为然，却必然在相处中有不易圆润而生涩处，因为他终究是一个极易受人影响的人。或许，他内心自己看不到的深处，也隐着一条鸿沟。
而他与米兰的那一种身份认同，却是一种天然俱来的，彼此完全察觉不到。只在静夜的思考中，只在当他第一次反复地比较自己与丁梦雅和米兰之间关系的异同时，才第一次发现——偶然地发现。
这就是为什么，他米兰之间，无论发生什么误解或尴尬，都似乎有某个天然融洽的基座牢牢地扎根掩藏于彼此都没有注意在意的地底，使彼此都有某种无所顾忌。而他与丁梦雅之间，无论怎么样融洽，总有某种看不见的隔帘让彼此小心翼翼。
比如说，米兰要他帮什么忙，总是张口就说，而丁梦雅却总是更难于启齿一些，这，并不完全是性格所致。
既然米兰曾经时不时开口让他帮忙，现在轮到他开口，也更自然而符合他心中的常情。
而请晚茶这种方式，本来就是由米兰曾经用过的，他是“拿来主义”而已。
他依然提前十分钟到了玉苑楼，多年前他与米兰第一次来这里的那晚，他是拿着一本电影杂志等她，而现在这里的报刊亭早已经不见了，一长溜简易布棚把这一带人行道全占了，那些布棚子可以很方便地撑开，也可以很快地收叠，全是衣摊，一到夜里就出来了。
全民下海。
袁雨潇找不到报刊亭，想随便看看衣摊，却又不想离开玉苑楼的门。只得站在门口端详来来往往的人。莫清曾经告诉他，在马路边看到女生，如果对她一笑，她一般都会有回应。莫清解释说，这是因为女生在潜意识中，都对生活中出现一些不可预知的变化与波澜，有着普遍的憧憬。
想及此，他忽然有些想实践一下的冲动。
一个个女生在他的犹豫中匆匆来去，他的表情肌始终很涩很涩地打不开。
没有金刚钻，不能揽瓷器活啊。
眼下他有想到这些事情的闲心，乃在于他对今晚的出击心态还算轻松与平稳。
和以前做什么事总是用决非乐观的眼光去左思右想结果不一样，这一次他能有如此相对平和的心态，只因这一次他从根本上就认为自己在做一件很荒谬的事，所以结果不成功就是完全合理的。
换言之，如果成功，那实在属于意外之喜。
另外，米兰的后面，尚有丁梦雅，尤其是还有莫清承诺了的“借用女友”之计，让他有一种不用在一棵树上吊死的安心感觉。总觉得还有后路。
所以他是带着一种极为良好的心理与竞技状态进入这个在他看来颇具喜剧色彩的夜晚的。
肩后被轻轻拍了一下，他夸张地一抖身体。
第一次在这里相约时，她也是这么一拍，把他手中的一本电影杂志都惊到地上。
真抱歉，又吓到你了？你这么胆子小的吗？米兰的声音在背后笑过来，他转身迎向那缕熟悉的芳香。
你这一回手里不拿杂志了？米兰依然记得这个。
报刊亭都不见了，而且，我也好几年不看电影了。
这话说出一种……一切都回不来了……那种感觉！米兰突然发起感慨来。
找到座位后，两人坐下。雨潇点了红辣椒，银针，乳鸽汤后，开了一句玩笑，不是所有都回不来，起码，这红辣椒，银针和乳鸽汤可以回来。
请我来不是怀旧的吧。米兰一笑，她并不打算顺着这话走远。
有一急难，求告援手！他欠身拱手。
你这位万事不求人的大爷，竟然学会了请客，必然是极大的为难之事，但愿我帮得上！
雨潇现在没心情在是否“万事不求人”上作辩论，依然按自己的直线方式往下说，我们单位分配房子需要结婚证，想请你帮忙，呃……借用一下你的名字……到那证上去……分配完房子，一定重谢！
他把话全部说完才换气，以免自己犹豫。
饶是米兰凌厉敏锐，这个请求也大大超乎了她的想象，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现出惊诧来，盯着他看了半天，似乎还未确定这是说真的还是一个玩笑。
他自然给了她足够的时间来惊讶，他甚至微笑地啜着银针来欣赏她这千载难逢的表情了。
她不想与他相对，转脸向着窗外，霓虹灯光在她脸上变幻，掩住了她的表情。
良久，她终于转过脸来，微笑说，我真不晓得应该怎么回答你……抱歉！
没关系！他尽力想让自己的表情和声音都平静一些，不过他自己都能感觉做得极不成功，这也在我的预料之中！
就是说，你根本没抱任何希望，纯属图嘴巴快活说一句？短暂的不知所措之后，米兰恢复了她的凌厉。甚至——某种意义上说，消遣一下我？
……也不是，你知道，我这人不是个信心很足的……他低声地负隅顽抗。
信心不足？米兰一脸揶揄的笑，是对自己信心不足呢，还是对我信心不足？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一脸苦笑。
抱歉，没帮到你忙还让你难堪了！她忽然良心发现，要不，今天这晚茶我请了。
那你岂不是更让我难堪。他坐直了一点，声音也抬高了一点。
好吧……她发现下面的话难乎为继了，下意识地捋着头发，又看看手表。
弄得他也又捋头发又看表的，就像呵欠可以传染那样。
两个人同时发现今晚已经无话可说。
那么，早睡早起吧！米兰笑一笑，很夸张地打了个呵欠。
他也打个呵欠，表示没有不同意见。
所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以为自己对米兰应该并未寄予特别的希望，但结果却还是让他有些失望——或者说——失落。
而且这竟然打击到他下一步的信心。
也许一开始他就没对任何一个人——或者说，对自己，有过信心？
下一个轮到丁梦雅。他始终认为自己与她属于两个世界的人，他相信她的这个想法更甚于他。
但现在他只能彻底豁出去。
打了一夜腹稿，次日一进办公室，就想着约丁梦雅出来晚茶。这几年跳舞不再时兴，或者说，时兴到老年人中去了。而时尚和娱乐方面，他既跟不上潮流，又缺乏想象力，只能如此了。
正要拿起电话，铃声却响了，而且正好是他的电话。
是倪莎。
倪莎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听说他近来在忙房子的事，如果需要她帮忙，她一定尽力。
他一愣，但并未吃惊。他知道虽然自己两耳不闻窗外事，但别人的得到信息的速度是可以超出他的最大想象的，他且安之若素好了。况且他现在也没有空闲去想这些。他的注意力完全在倪莎的话上，她尽力帮忙，这话是不是表示，她愿意……
这斜刺里杀出来的阳光，迷乱了他的眼。
他失去意识地胡思乱想了几秒钟，依自己的性格小心翼翼地问，你的意思是，你可以……
你帮过我许多忙，礼尚往来，所以我愿意有所回报。你需要我怎么帮，就直接开口。她说得很干脆，甚至可以说——很直接了。因为她必是知道他需要怎么帮的了。
但是我其实……以前也并没帮到你什么忙……他嗫嚅着说，竟然“直接”不下去。
不用谦虚啦，先不说你实在帮过的忙，就是真的什么也没做，有一个你的存在，和没一个你，肯定是不一样的，即使不说去做违反什么规定的事，至少很多模棱两可的事会方便许多，何况来日方长，以后还不知会有什么事要麻烦你呢！
倪莎确实是个痛快人。
然而，她若犹豫，他或许还会性急，她越痛快，他却反而犹豫。
但是，这对你会有不好影响吗？他问。话一出口中，又觉得自己真是奇怪，他的要求难道对米兰和丁梦雅就没有不好影响？
她很轻松地笑了，你晓得我这人的，一直很反叛，没有什么条条框框！
这话说得太符合事实了，他除了点头认可别无它法。
不过，事到眼前，他却才发现自己不但怕条条框框，而且竟然还有点怕那不怕条条框框的人。
谢谢你，容我考虑一下……这几天一直觉得是火烧眉毛的事，他竟自己对自己行缓兵之计。
随你。我多少晓得些你的性格，你想好了就打我电话。
近来与他交往得最多的倪莎，反而竟完全没列入到他考虑到的人的名单中去。
便感觉自己是多么不了解自己身周的人。甚至谁能帮到他，谁又不能，他完全没一点数。
他的节奏被打得乱成一片。
那么还去找不找丁梦雅？
他当然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他固然对什么事都畏难，却又对太容易的事不敢相信。
这是不是超过了自己应该得的？
这是不是在自己能力的掌控之内？
现在时间并不站在他这一边，他必须赶快作出决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