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12月21日
冬训的早操仍如前些天一样进行着。
冬训加上土方工程,我们比以前起得更早了。
冬训的早操是先列队绕着大院子跑过几十圈之后,再八八六十四的方队进行三大步伐的训练。在冬训之前,每天是没有这样的训练内容的。只因冬训,又因为大队要对冬训进行评比验收,所以每个中队就这样增加了早操的内容。不光早操要训,晚上收工回来在小组学习之后也要训。这样的冬训就是为了大队的评比验收!真的要把犯人的改造环境净化的话,就该少一点儿这样的形式,多一点儿实际的!难怪说“老犯人怕冬训”了,这真的有些折磨人。
大概是昨晚犯医已经与干部打过报告了,大概干部也同意犯医今天带我去大队病号房去看病了,大概犯医也把干部的批条给黑皮焦亏看了,起床之后黑皮焦亏没有让我去参加跑步和队列训练,而是让我整理内务卫生。
整理过内务卫生之后,我用破布条像古代的女子裹脚一样把自己的两只脚包了起来,我带过来的十几双袜子让人拿走的拿走,丢的丢,被偷的被偷,已经一只也不没有了。鞋子也是同样的命运,就脚下的这双鞋子,还是自己从垃圾堆里东捡一只西捡一只凑合起来的。缺帮少面的,每天要用绳子把它们绑到脚上去。由于没了袜子,由于平日里累得懒得动弹,又由于用水紧张,洗脸刷牙的内容都免了,更不用说洗脚了。脚上积了很厚的灰,经冷水一浸冷风一吹,自然而然地就皴裂了。日积一日,裂口越来越深,也越来越阔,疼痛的程度自不必说。但是,在这近于原始的环境中疼痛是其次的事情,也没有心情去关心这样的疼痛了。疼痛就疼痛吧,时间久了,就不会再疼痛了。再说了,人体有新陈代谢的功能,有朝一日那些被风化浸蚀的老细胞会自行脱落,到春天来临的时候慢慢就会好了。可今天我很有可能要走出这个中队,去大队病号房看病。在这个地方对我来说,要到大地方去了,不能让更多的人看到我现在变得十分龌龊的形像,我要设法把这样的形像包裹起来,掩遮起来。
我裹好脚捆好鞋子之后,把自己最后一套干净一些的衣服找了出来,等要去大队病号房的时候把它们穿上。我真不知道再过些日子自己是否还有衣服可穿了。来到这儿之后,我改变了在社会上两天换一次衣服的习惯,一身衣服正面穿得脏得不能再脏了,就翻过来穿,再穿得脏得不能再脏了,就扔了它。我带过来的洗衣粉早已被黑皮焦亏的洗衣机赵小毛用完了。再说了,我们大组犯人很难弄到水洗衣服,再加上每天累得连撒尿都不愿意解腰带很想直接撒到裤裆里去,哪儿还有心情保持社会上的那种卫生习惯。脏衣服团起来放得久了又会发霉发臭,不如扔掉了干净。所以,我就这样很大度很男人地扔掉了很多的衣服,从未考虑过当我的衣服包裹空了的时候我还有什么衣服可以穿。
或许是冬训的缘故,值班的勤杂犯似乎比平日里勤快了。在我放好找出来的那身衣服之后,我又拿起扫帚把小组监舍的地面又扫了一遍,这个时候值班犯人告诉我今天干部要我留监看病,并且把犯医的话转告了我,说要我大组出工之后在监舍里睡觉等着犯医。
大组出工之后,我就依着值班犯人的话睡下了等着犯医。可能是因为夜间让恶梦搅得没能睡踏实的缘故,睡下不久我就睡着了。
我很甜很美地睡了一个上午,觉得身上的筋骨轻松得多了,内脏也舒服得多了。由此我推断,我很可能不需要太多的药疗,需要的是休息吧。
吃过午饭,我又睡了大约有两、三个小时的样子,犯医才喊着我去大队病号房。
大队病号房坐落在一个很僻静的地方。不过,在这个地方也谈不上哪儿热闹哪儿僻静,无论是哪个单位都是一个样子。只不过我在我们五中队住的时间长了些,慢慢地我对我们五中队熟悉了,才如此认为大队病号房很僻静。人,原本都有这样的心性,都觉得自己的住地儿很亲切、很繁盛。
为我看病的是一个和我一样剃着光头的医生,这让我很吃惊。我以为大队病号房里的医生应该是有医学知识的干部,可事实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这个犯人医生与我们中队的犯医谈了很多的话。
从他们的谈话中,我知道大队病号房里的这个犯人医生犯罪前是某市一家医院里的一名主治医生。
大队病号房里的这位犯医同样与我看了舌苔,翻了翻我的眼皮,接着又用听诊器在我的前胸后背上来回听了听,口中自言自语似的说:“内伤,伤了肝和肺。打的吧?”
听着这个犯医还有人情味儿的准确推断,我差点儿哭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人情味儿的说话了,由不得我想起了十五号那天在工地上发生的那可怕的一幕。下午收工前,张铁龙对我们一天的劳动量进行验收,虽然我所在的那个组合也超额完成了一天的任务,但只因比另一个组合超额得少了一些,张铁龙就对我们那个组合的十来个人大打出手。在打过其他几个人之后,便开始对我施暴。他连续对着我的胸部和腹部猛踢猛踹,当时我捂着腹部,气儿也喘不出来了。回到工棚之后,胸部和腹部仍在剧烈地疼。经过一夜的休息,疼痛消失了,我以为没有什么事情了。两天劳作之后,内脏又开始剧烈地疼。
大队病号房里的犯医给我开了些药,然后对我们中队的犯医说:“他需要休养,回去之后让他多休息几天。药,一定要按时给他吃。另外告诉他们不要再搞他了,不然就很可能出事儿。”
我很清楚他所说的出事儿意味着什么,那就是我的生命将会戛然而止。我仿佛看到了死神的魔爪已经悄悄地伸向了我的脖子,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在死神的魔爪中奄奄一息地挣扎着,这份挣扎又是那样的无力与无助。
从大队病号房回来之后,我吃过药又睡下了。大队病号房里的那位犯医说我需要休息,我应该认真地休息,我还热爱自己的生命,所以,我应该好好地珍惜这难得的休息时间。
大组收工回来之后,黑皮焦亏放下手里的东西,便十二分讥讽地问我:“休息得快活吧!”
我心里还窝着气,对于黑皮焦亏的嘴脸,我厌恶极了。我没有回答黑皮焦亏的话。
黑皮焦亏很快就去了犯医室。过了很久,他从犯医室回来,恶声恶气地嚷着对我说:“明天出工!别想再快活了!”
“大队犯医说我需要休息。”我没有看黑皮焦亏的嘴脸,我知道他这股子火气是因为我在大队病号房说了我的病是被打出来的。
“休息?想得倒美!干部的条子呢?没有干部的条子,你说休息就休息呀?那大坝的任务谁替你干?”黑皮焦亏几乎在吼了。
对于黑皮焦亏的气焰,从心里上说,我十分的厌恶,但也十分地害怕。因为面对着他们这一股子势力,我十二分的弱小。虽然我心里还有一股子倔性,但这股子倔性就像一只弱小的蚂蚁对背上的一块大石头,驼不起,也逃不脱,只任它在背上折磨着自己的力量、勇气和倔强不屈的性格。我现在就是背上压着一块大石头的蚂蚁,我已经精疲力竭,已经完全失去了抗衡这块石头的勇气,已经完全被这块石头压服了性格。我很清楚,如果中队犯医不如实地向干部反映我的情况,如果没有干部的批示,明天我没有让人信服的理由不出工,尽管伤病很具体地长在我的内脏。即使这样的伤病很明显地长在我的体外,没有干部的招呼我还是逃不脱这股子势力的支使。在这个大院子里不下田劳动的这些所谓的职务犯是连在一起的一张恶网,这张网严严实实地将这个大院子网住了,在这个大院子里中队犯医在很大程度上靠着张铁龙他们混日子,犯医肯定把我在大队病号房说的话学给了张铁龙和黑皮焦亏他们。中队犯医肯定要讨好张铁龙他们,绝不会把我这样一个新犯人放在心上,尽管他在这个大院子里履行着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可我清楚犯医的人道主义在这个大院子里是定向的,我们的伤病与他犯医的私利相比,轻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