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12月20日
我真的感觉到自己已经支撑不住了!
二十天来我上床下床都要借助别人的力量,尽管这样,我一直在警告着自己要顽强地坚持下来,无论有多苦多累,无论受过多少委屈和折磨,都要顽强地站着。我知道这个时候无论我向谁诉苦说累,倾述自己所遭受的委屈和折磨,都不会有什么用处,谁都不会同情我,也不会理解我,甚至他们还会不落井下石,让自己处于更险恶的境地。
今天上午,黑蛋子在工地上被一辆车拉走了,据说是调到别的改造单位去了。具体调到哪个改造单位,我也不知道,只是听别人说黑蛋子家与养路队的某个头头有什么关系,家里人托了这层关系,把黑蛋子从我们这个中队调走了。我想,大约黑蛋子被调到养路队了。
“你们有本事就跟黑蛋子比,调出我们这个中队,调出我们这个小组,我就不问你了,也问不着你了。只要你在我们中队,在我们这个小组,在我的手下,劳动任务你就必须给我好好干!你不行,他不行,谁不行?都行!”晚学习时,黑皮焦亏噼噼啪啪地整过我们十几个人之后,再一次板着脸色恶声恶气地嚷,“在这个地方,没有客观,只有一个字,那就是‘干’!分给你的任务你就必须干完了,干不完咱就调理。”
我当然也在被整之列,虽然每次挨整我都心里窝着火气,但是慢慢地我已经开始麻木,用他们的话说,我已经给他们整得皮了,皮得已经不知道自尊和人格了。虽然我仍感到羞辱,可我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如此!
“身体不舒服你就去找犯医看看,你不讲不看,我们组长怎么知道?劳 改队这个地方出工之后任务就是死的,出工之后你就是一个身体正常的劳力,你就必须干。”侯胡子没有挨整,他说话总是这样意气飞扬。
“看了又有什么用,不是还要出工?”这几天我一直感觉内脏在沉沉地痛,从昨天开始疼得剧烈了,一动一咳都像是在撕心裂肺。我一直怀疑是不是我肝部转氨酶的阳性反应变得剧烈了?如果如此,我的性命也就朝不保夕了。我害怕极了!
“多少总会好一点儿,真的有病,犯医给拿些药吃。”侯胡子大声说。
“有病?你说有病就有病了?”黑皮焦亏斜着眼看了我一眼,“犯医有了条子,经干部审定了你才有病。没有干部的审批,到工地上大家都是一样健康。”
我不愿意让自己的生命这样毫无意义地朝不保夕,我还贪生。我去了犯医室。
犯医像模像样地给我搭了脉,看了看我的舌苔,又翻了翻我的眼皮,同时问了我的症状。
我把这两天的症状告诉了犯医,犯医皱了皱眉头,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了听诊器,在他掀开我的上衣时,他的眉头一下子皱紧了了,一脸的惊讶。
见犯医吃惊,我不由得低下头来看了看我的身体,这些天的和衣而睡遮挡着我的视线去打量自己的身体,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的两肋都是乌青乌青的,这是他们折腾我留下来的伤啊!
犯医用听诊器在我的胸口换了几个地方来回听了很长一段时间。放下听诊器之后,他拿出纸笔写了份报告,一边写,他一边跟我说:“明天我带你去大队病号房去看看。”
要去大队病号房看看?我的身体很严重了吗?
犯医写完报告之后,与我拿了几样药片,然后把我送到了监舍,告诉黑皮焦亏明天他要带我去大队病号房看病,等干部把他的报告批下来,他再过来找黑皮焦亏。
黑皮焦亏一愣,不过很快他就恢复了正常,向犯医说有了干部的批条他就把我留下来,没有干部的批示,他也没有办法。
明天要去大队病号房与我看病,我的病势一定不轻。是不是我肝部的转氨酶高得让肝脏承受不住了?
吃过药,我就很惶恐地睡下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迷迷糊糊中,我老是做着同一个主题的梦——我死了,死在他乡无情的荒野中。我的尸体暴露于这寒冷的旷野里,周围落满了等待分享我的尸体的狰狞的野鸟。这些鸟凄冷而兴奋地鸣叫着,我的灵魂疾声向它们哀求着不要吃我的尸体,我已经瘦得只有骨头和皮了,并不能让它们感受到吃肉的快乐,我向它们哀求着我还要保个全尸回家。可那些狰狞的野鸟并不理会我的哀求,开始拍打着翅膀在我的尸体的上方盘旋。我很清楚,它们是在我的尸体上寻找可以让它们饱餐的目标,一旦它们找到了这样的目标,它们就会疾快地俯冲下来,啄撕开我的皮和骨,开始美味地吞噬我的内脏。在我的尸体上,已经没有肌肉供它们分食了,除了我无法知道肥瘦的内脏之外。尽管我的身上并没有什么可以供这些野鸟充饥的东西,但还是有鸟俯冲了下来,在我的尸体上像啄木鸟一样来回梆梆当当地啄着,啄得我的肋骨很疼很疼,但它们什么也没有啄到,很失望地鸣叫着飞走了。这群野鸟飞走了,我的尸体得以保全了,但仍然暴露于他乡荒凉的旷野里,没有人看上一眼,我在等待着腐烂,等待着自己彻底地消失。忽然,不知又从哪儿来了一群饿兽,它们不顾及我瘦骨嶙峋的尸体是否可以填饱它们的饥腹,争先恐后地开始撕扯我的尸体,把我的尸体撕扯得支离破碎,它们的嘴里和獠牙上粘着我的血和皮肉。我吓得一身冷汗,激灵灵地醒了。但在迷迷糊糊中,我仍觉得有野兽在撕扯着我的身体。我不知道自己是做了梦,还是自己真的死了。
我再也无法入睡了,虽然我感到身体很累,感到困意很浓,但我害怕一旦睡去了,我还会做这样的梦。我同样害怕这样的梦会延续成真。
窗外呼呼的风声让我不禁裹紧了被子。
远方的旷野里有拖拉机卖力的轰轰隆隆的鸣叫声,这是机务队的拖拉机在冬翻大田。机务队负责着整个大队所有农业中队的机耕与收割。据说整个大队的农业中队的大田耕翻全部是机械化作业,都落在机务队的头上。但收割不完全这样,因为收割的时间紧,一个机务队忙不过来,收割是按大队分配的比例进行的,不在大队分配的比例之内的庄稼就要靠人工收割了。有时候大队虽然分配了比例,因为天气的原因收割机下不了田,季节又等不了收割机,一个中队一千多亩大田里的庄稼全靠几十人手工收割,那是怎样的劳动量呀!
我不知道这时的夜已经有多深了,我也不知道这样的夜还会延续多久才能天亮。我多么希望这夜就这样一直延续着,永远都不会天亮。对于我们来讲,天亮就注定了一天的劳累,注定了很可能会遭受凌辱和折磨。
我很困乏,但又无法入睡,我的心情乱了,至于我在想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最清晰最真切的感受就是对自己的改造生活的恐惧,原以为来到劳改队之后经过文明的洗礼,经过劳动的锤炼,可以使自己欣慰地站到人生的另一个高度。然而,改造的现实离自己想象的太远,这里的文明离自己想象的太远。如果硬说这里是文明的,那也只能说成是一种文化,就是收方和小组长整人的文化,如何能整得别人哭爹喊娘地向他们求饶,如何在整过人之后又没有什么事情,他们有着极其绝妙的技巧和方法。与其浅显地归结起来,也真有那么几点。与他们戳破了,他们就成了人形的野兽了。
面对这个令人心痛的处境,忽然,我十分无奈地想起了我写的那首叫作《驿站》的诗,多少心酸,多少悲哀都溶于其中。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屈从了这个环境,还是在坚忍着这份遭遇。我不知道这段遭遇是不是自己人生的另一处驿站?在我的生命深处,总有一个声音让我不安于这种现状,可我无能向自己的这个声音作出回应。在经过太多的青春遭遇之后,我在慢慢地学着让自己放任,不是放任自己的陋性,而是放任一种原初自己缺失的心态,一种可以让我重新认识自己,重新认识生命的心态。
原以为
前方摇曳的灯火
便是自己的一处青春驿站
可以寄寓——
被自己辜负的信念
年轻的心事
走了一程又一程 才发现
一切只不过是自己自慰的幻影
沉重的感受愈演愈浓
悲哀的伤痛在心头翻涌
失望几何 伤心几何
无助的心情
仍如水面的浮萍
终要漂泊何处
自己也无法说清
本不远让青春流泪
年轻的心事已经泣不成声
就这样偷偷地哭泣
模糊的泪眼分不清去路和来程
任凭脚步漫无目的地交错
走过寒夜
是否可以迎来黎明
是否真的可以
静息在自己的驿站
让温暖的阳光
沐浴这颗疲惫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