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这个问题提得很有效果，莫清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过来，先问一句，你自己是怎么样对应的呢？
雨潇掐字掐句地说，我觉得吧，大致上，米兰像这耀眼的红辣椒，开胃又有点小刺激，丁梦雅像这芬芳的茶，清爽又雅致，倪莎吧……好像只剩下这鸽汤了啊……
到底是没打好腹稿，一时竟接不上趟了。
莫清狡黠一笑，对得好，对得好！辣椒止不得渴，茶抵不得饥，最终还是乳鸽汤最为实实在在！
听到这话，他突然想起米兰说的自己也许会找一个茶具型的实实在在的老婆的说法，心底一阵异样的笑慢慢浸上来。
你笑得有点诡异。莫清认真地说，我这还是第一次看不懂你的表情。
我也没看懂我自己。雨潇也认真地回答。
那好吧，我们就来好好分析一下啊！莫清刚才看的录像的后遗症发作了，一脸的大侦探表情，你这一两个月与倪莎来往得怎么样了？
不知为何一说到倪莎，雨潇却安下心来，侃侃而谈。
说起来，袁雨潇与倪莎的交往很符合他的想象，他想象的就是同事们在社会上混得风生水起，朋友多，路子野的那种状况。通过倪莎，他与本来就熟悉的房东陈哥周姐玩成了朋友。金道通不是说过与纳税人之间没有天然鸿沟，要成为朋友吗？这就是一个开始。
你一直记得老师说过的，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你的混江湖的开端如何？莫清问。
雨潇小啜了一口银针，轻轻靠上椅背，徐徐而悠长地吐出一口茶香。
是的，开端还算良好。他心想。
不过这个“良好的开端”是伴随着一些不安到来的。倪莎曾找他借过钱，数目不小，四千元。为了陈哥那个公司的周转。从他们之间关系上说，袁雨潇认为这是不可以拒绝的。
袁雨潇总会在这时候适当地忆起丁晓鹭赠他的“学会拒绝”的四字真言。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很快他就义无反顾地去借了。
他记得想买吉他时，欧阳谋曾经提议帮他向纳税人借钱。虽然他当时没有接受欧阳谋所授之“鱼”，但现在，他无疑可以接受欧阳谋所授之“渔”。
他慎重地选择了两个大户，各借了两千钱，交给了倪莎。在倪莎满面的春风里，他感受到了暖洋洋的虚荣。
雨潇又啜了一口银针。他看见莫清欲言又止的表情。
他继续慢慢地向他竹筒倒豆子。
一个多月后，四千元完整地归还，他同时得到一张一百零六元的存单。陈哥说那是分红。他犹疑了一下，还是收下了。他竟然有了平生第一笔存款。
他以前存下的钱还是夹在书中当书签的，他现在把它们全翻出来了加入到这个账户。
这让他兴奋了好几天。
祝贺祝贺！莫清轻轻地笑和更加轻轻的鼓掌。
莫清想，确然，这个倪莎真不是我辈中人，但现在看来，上天降下这么个奇怪的女子，莫非就是专门来改变这位哥们循规蹈矩的生活，让他另有一番造化？
本情侠这次回来，本想清君侧，把倪莎先从你身边钓开，再让她回归属于她的大海……莫清还是没憋住，把自己这个内心的筹划说了出来，反正现在无所谓了，他已经决定放弃这个计划。
是吗？袁雨潇并不惊讶，他知道莫清净干这些只有小说中才有的事，既然你把暗藏的计划透底给我，意思大概是放弃这个计划了？
莫清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也许，你命中注定要这么一个人来与你互补，说不定还要改变你的性格与命运，我虽然狂妄，也不敢和天斗法！
自大狂也有服输的时候？我好惊讶。
莫清哼了一声，并不回答，却抬手叫服务员买单。服务员过来告诉他，已经有人替他们买过单了。说着，他向不远处的一张桌子一指。
那桌上坐着一个男人，约莫五十多岁，大概刚刚吃完，正在剔牙，眼看这边两人望着他，便招招手，向袁雨潇一笑。莫清问那是谁。
雨潇定睛一看，是百花市场的一个服装老板王亮成。
现在发现你这个工作真是不错。莫清无事生非地说，你看来很心安理得啊！
说不上心安理得，我还真是头一回碰到这种事，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雨潇说着，向王亮成笑一笑，招呼他过来坐坐。王亮成哈着腰踩着碎步子过来了，坐定，两人挡回他敬来的烟，他也并不多言，一支夹上耳朵，一支点着，雨潇觉得这时候给钱的话，也许别人会认为是矫情，只得向他表示感谢。
王亮成连说这是应该的，你晓得我的性格，从不会奉承人，要不也不会搞得今天这么惨。我是真心感谢你，否则即使你是我的领导，我也不会买这个单！
明白，明白！雨潇也很真诚地点着头，不过你现在也说不上惨，有钱赚有生意做。
小袁你是不晓得呢，我没出这事之前，不吹一点牛皮，我银行里一万七千的存款硬绑绑的！这个事一出，全贴进去了，整得我好惨！
这是我的哥们老莫。雨潇介绍着说，截了一下他的话头。
你们聊，我就不打扰了，先走一脚。王亮成笑着拍拍雨潇，你们都是好青年，我很满意！拜拜！
王亮成转身刚走，莫清就嗤着鼻子，他很满意是什么意思，我们用得着他来满意？他以前当过领导吗？
雨潇只得笑着简略地介绍了一下王亮成的事。
原来这王亮成去年还是个新闻人物，他卖水产在水产市场还有点名气，是个万元户（听他今天这么一说，竟然有一万七的存款），但被工商局的“周老虎”讹过，他气不过，实名揭发，因为证据确凿，竟然揭倒了这个“老虎”，当时水产市场还一片欢声。但不久，他也被工商局抓了点把柄，据他说很冤，是在报复他。冤不冤没人知道，反正他被从水产市场挤了出来。把他的摊位分到百花市场。也不是说不准他做生意，只是水产不能做了，他只好学做服装。但这方面他没经验，不像做水产那么得心应手，据他说把以前做水产存下的钱全亏出去了。
于是不断地来找袁雨潇磨着要减税。
我把后面的结果说了吧，然后你毫不迟疑地为他减免了税钱，所以他表示很满意！莫清笑着，一边挥手止住欲言又止的雨潇，你不用解释什么，我觉得你做得对！就应该保护王老板这样的英雄！
英雄？这就算英雄了？雨潇哑然失笑，你是不是因为我以前跟你讲过韩胖子的那些事，你对工商局的没好感？
岂止对工商局，我对包括你们这单位在内的国家权力机关都没什么好感，现在不是流行那两句么：工商税务两条狼，交通警察大流氓！
雨潇笑着摇头不止，我发现你读了这几年大学，变得很愤世嫉俗啊，在学校受什么刺激了？
大学思想活跃，现在都八十年代了！我倒是觉得你应该去受点刺激才好。
雨潇开始挂免战牌，行行行，我世俗，不敢跟你这天之骄子时代先锋说这些，你们不愁吃不愁穿的，读书国家还给钱，读完分配工作，哪知世艰民隐……
莫清把眼一瞪，雨潇做个暂停手势，好好好，你身无分文心忧天下，粪土当年万户侯行了吧！唉，你们思想活跃不要紧，搞得现在反资产阶级自由化，我们也要开会啦，表态啦，思想过关啦什么的，你们自由化你们的，我们又招谁惹谁了？
哦哦，我忘记了你们是为党服务的了……莫清居然带出一丝嘲弄的神态来。
为政府服务的好吧……
这就自欺欺人了，我们国家，政府是受党领导的！
好吧，你讲得正确！雨潇一笑，知道把莫清好斗的瘾勾上来会没完没了，只得把还没放下的暂停手势继续高举起，刚才怎么扯这么远来的……哦，王亮成，你心目中的那位英雄，我反正没亏待他，不过你说错了一点，我并不是毫不迟疑，而是迟疑得很，经过他好多次的折磨，才答应减免了他一点税钱，为这事，我还挨了领导的批评，当然，我倒没在乎这个。
这才象我的哥们！莫清难得地颁出一个属于他的最高级别的褒奖，虽然做这个事终由你不善拒绝的天性决定，但还是应该提出表扬！
听你一个表扬真是难得，虽然是暗带了批评的表扬，我还是受宠若惊的。首先，我对他是有同情的，另外，水产市场卖鱼大多是社会上的混混，江湖气比较重，王老板也差不多，讲话粗豪，倒也直截了当，我大概是比较优柔，反倒喜欢这类型的人，这应该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吧。
不用解释，我们都晓得你是青春期延时发作。
在你那里，别人所有的优点都可以用缺点来解释。
莫清自我感觉良好地大点其头。
不过，说也奇怪……雨潇忽然欲言又止。
有话痛快说，刚才还说喜欢直截了当的人，又开始优柔了！
也没什么，我是早两天才晓得，他竟然是倪莎的父亲！倪莎两兄妹，哥哥随父姓，她随母姓。
莫清以两个手指打鼓似地轻轻敲着桌子，浮出一脸珍稀罕见的坏笑来，我这才明白了刚才他说的那句话，原来他说他很满意，不是指对我们，而是对你一个人说的！换句话说，你过了她父亲这一关啦！
雨潇撇了撇嘴，脸却不自禁地一烫。
所以我还算是有先见之明，人是不能违拗天意的，这就是缘分！莫清继续发挥。
雨潇明智地保持沉默。
咦，也奇怪啊，你减免王亮成的税钱应该是有段日子的事了，怎么早两天才晓得他与倪莎是父女关系呢？这两位就没一个在你面前提起对方，比如一个说，某某是我爸，你多关照。或者另一个说，你跟某某关系很好吧，那是我女儿。有求于你，打这种感情牌应该是很正常的吧。
打从刚才莫清脸上浮了坏笑开始，那层坏笑仿佛就胶在那里下不来了，雨潇恨不得把他的脸皮都给一起揪下来。他斟酌了一下，缓缓说，这个事，大概说明这两父女内心都有些傲气或者说硬气吧……
莫清迫不及待地插了一嘴，某些人，比如你和我，好像也有点类似，喜欢端架子，拉硬屎，是不是啊？当然，现在说我类似没什么实际意义，如果说你类似的话，就应了那句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嘿嘿……莫清说着，满脸的坏笑堆得无处可着了，成片往地上掉，
雨潇也不接话，强行错开话题，好吧，你刚才的话，既然这么反感我们国家机关，我倒要问一句，你现在却又来我们所里赚钱，按你的观念，这应该算是助纣为虐了吧，这钱你拿着亏心不？
莫清倒打一耙地说，我这不是跟你学着现实主义了嘛！
你毕业以后有什么打算？雨潇坚持着话题独立自主，不被他带着走。
基本上可能是去个纺织单位，争取一两年内先弄个科长之类，然后慢慢往上混吧，至少争取混到一个厂长！
哦，想走仕途了，那么你曾经那些要运用自己所学知识，改变纺织工人工作环境工作条件的伟大理想哪去了？
先生，你不处在应有的位置，不拥有一定的权力，拿什么去改变你想改变的呢？走仕途不正是为自己曾经的理想创造必要的条件么？而且能够把个人利益和社会效益结合起来，鱼和熊掌兼得不是更好吗？莫清越说越慷慨激昂起来，一副自己被自己感动得要命的样子。
得得得，你上过大学，书读得多，我不和你争！雨潇成功地引开了话题，也不想陪着莫清玩感动游戏了，时间不早了，各回各家吧！
那么我祝福你和倪莎吧。莫清一脸认真地说，也许，你真的需要一个不同寻常的伴侣去牵引或者陪伴你走过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不过看来，你命中注定只能走平平淡淡的人生吧，”秦律师盯着雨潇的脸，有一点小心翼翼地说，“你看，刚有了一个可以牵引或者陪伴你走过不一样人生的人，却又……离开人世了……”
袁雨潇望着他，好一会不说话，看得秦律师心里都有点发毛，想着自己说话有点造次了，正要道歉，袁雨潇却已经开口了，“真的啊！你不说，我还没意识到这些，这只怕就是一种宿命了。”
“你依然相信宿命。”
“是的，从来没变过。”
“不过，你今天既然说到与倪莎的父亲王亮成有这么一段往事，也许这对你是一个非常有利的条件！”秦律师靠到沙发上，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也许，你可以选择去找他这条路——你先前没说到这个！”
“因为你的劝告把我吓到了，我先前没往这个方向想。”袁雨潇实话实说。这时他仿佛嗅到岁月深处一缕淡淡的药香。
他从抽屉拿出相册，翻到与倪莎的结婚照，细细地看。秦律师探过身来，看了一眼，慨叹到，“你真是何德何能消受如此美人！”
消受？雨潇自嘲地一笑。
倪莎浑身那种独特的药香，在离开药店——或者说，袁雨潇与之相识好几年后，似乎还淡淡地，如真如幻地存在。这一点，袁雨潇与她本人都有些不解，袁雨潇笑说：“你可能太敬业了，所以药店的药都渗透到你的身体与灵魂中去了！”倪莎则说，“也许，我本身就是药吧！”
那些年他俩常在一起喝喝茶，游游泳什么的，也会去郊外踏青。只要在一起时，讨论各种嗅觉问题就不可少，毕竟，世上要找到两个这方面特异的人，并不容易。
在郊外踏青时，倪莎有时能感觉某种花香更湿润，而有些相对干燥些，袁雨潇却能模糊地感觉有些花香柔软一些，有些则坚挺一些，对于香气的温度与形状，也各自有各自的体会。
是不是某些不同的神经末梢——比如嗅觉与触觉的——没有分开呢。他俩常常会担心这个问题，虽然都知道这有点杞人忧天。
两人数年徘徊香径，属于他俩的香径，或阔或狭，或直或弯，或深或浅，别人走不上来，更走不下去。此中有真意，他俩入之幽而忘忧，入之遥而忘俗，无猜的时光不知不觉间轻轻溜去。
但是，他俩似乎这一辈子就是两条平行线了。
而突如其来地成为夫妻，是在一个极特殊的背景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