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叫声,假寐中的襄王刘熙并未立刻睁眼,而是挪动了一下那壮实如虎的身躯,才慢慢睁开那双闪烁着精明光芒的眼睛。
他透过低垂的白色帷帐,直视大帐入口片刻,随后将目光移向一旁躬身而立的老内侍陶春风,微微点头。
陶春风领会其意,立即向帐外挥手。紧接着,只见两个小太监小心翼翼地端着漱洗用品,低着身子走了进来。
陶春风将手指伸向一个小内侍端着的铜盆,顿时感觉一股清凉彻骨的寒意袭来,他微微皱了皱眉,还是轻轻点了一下那根瘦长的手指。
小内侍察觉到后,将铜盆举过眉梢,朝着坐着的襄王递了过去。
陶春风伸手接过后面小内侍递来的汗巾,这才看向正在盥洗的王爷,神情恭敬。
自从两个多月前登上这灵雾山,不知从何时开始,王爷就突然喜欢上了用这清澈而冷冽的山泉水盥洗……他曾经尝试劝阻王爷,说泉水虽清澈,可属性阴冷,长期使用可能会导致身体不适。
然而,王爷却不以为然,依旧坚持使用,有时还会洗得更久。他感到有些好奇,自己也尝试过几次,但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每次都被那泉水冰得指节隐隐作痛。因此,他始终无法理解,王爷为何会喜欢用这冷水盥洗……
虽然用这水盥洗后能令人神清气爽,过后肌肤还会有一种如被炙烤过的热烈感,但他还是不明白王爷这样做的用意。
襄王刘熙洗漱完毕,待两个小内侍躬身退下后,他才扶着老内侍递来的胳膊,目光炯炯,稳稳站起。接着,他随意一撩长袍,大步向帐外走去。
此时,已临近子初时分,用冰冷的山泉水盥洗后的襄王格外清醒,而双手间传来的灼热感更是令他豪气顿生。他享受这种冷热交织的奇妙感觉。
自从两个多月前来到这灵雾山上,自从用了这山间的冰泉水洗漱后,也许是因为连日来繁忙的政事,以及纷繁复杂的时局让他无所适从。不知不觉间,他爱上了这种冰冷刺骨的清醒和那悄然萌生的热烈。
这冷冽犹如一把锋利的冰刃,在接触的刹那间刺破他的头脑,斩断了困扰他数十年的头痛顽疾,让他始终保持神智清明。
而那股火辣辣的灼烧痛感,又让他充满活力、激情四溢。
他心里清楚,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并非他人所能理解。
就像用这冰冷的水洗漱一样,即使是身边这位如同兄弟般的老内侍也无法理解。更不用说那些老臣和世交了,他们又怎能明白他借此轩辕大帝的巨斧来此开山的意图呢?
这些,他自有计较,无需他人知晓。
因为他清楚,无论是否奉帝王之命,天意如何,只要能拯救百姓于水火,拯救苍生脱离苦难,扶正社稷于危难,即便他有私心,哪怕错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半年多前,怒江改道流经灵雾山,不知为何,负责开掘山崖的壮役每晚都会有人莫名死亡,导致工地人心惶惶,工程难以推进。大供奉萧木森前来查看后,说是因为惊动了山脉,惊扰了山中的瘟神。尽管他在天王庙做了七七四十九日的法事,但仍然没有进展,还是有人无端死去。
于是大供奉推算后说,只有请出天神庙中的神器“开天斧”才能镇压神灵,消除这场灾难。
尽管这个举动遭到了一众老臣的坚决反对,他在权衡利弊、犹豫再三之后,还是听信了大供奉的话。他沐浴更衣,祭祀天神庙中的轩辕大帝,将庙中供奉的开天巨斧请出,并亲自护送到灵雾山。
他按照大供奉萧木森的建议,在山上筑起高台,举行盛大的法事。在两位供奉率领几百名弟子又做了七七四十九日的法事后,今夜子时初刻,就是他挥动斧头劈山的时刻。
此刻,尽管他内心有些惶恐,但目光依旧坚定。他知道,这一切,也是为了自己的世子!
他没有退路,也无路可退。
走出大帐,襄王刘熙顿觉一股阴冷的气息袭上身来,同时,他能感觉到搀着的老内侍陶春风胳膊略微一颤,他略一停顿,随手松开了他的胳膊,他知道这老内侍是真的老了,真禁不住这山间的风寒了。也许,从此间回去后,真该让他告老还乡安享几天清福了。
他并没有转头看向他,只是用手轻拍了拍老内侍还轻抬着的胳膊,以示安慰。
此刻,尽管帐外两侧火把通明,前方高台上篝火熊熊,但天地阴暗,山上更是黑雾缭绕,让整个山林变得阴沉可怖。
襄王刘熙站在猩红的地毯上,仰头看着前方高台公案上供奉的开天巨斧,略一沉神,开始移步向高台上走去。
“迎王爷圣驾。”
伴着身后老内侍陶春风一声低沉的喝声。两侧的暗处里传过一声雄浑的破风之声。刘熙知道,那是两侧禁卫舞动长戈的声音,他略一站立,似在视察他那支纪律森严,勇冠三军的近卫,然后继续向灵台走去……
自来到灵雾山后,襄王刘熙一改过去多疑踌躇,对两个大供奉唯命是从。
灵台距襄王大帐五十余步,呈“V”字形。将近三丈多高,十余丈宽,其距坡道共计四十九个台阶,是按照大供奉萧木森要求,近十万劳工历经一个多月在灵雾山山腰平整修建。
“V”字灵台前方,正前方就是常年阴云密布、大雾迷漫的灵雾山巅。灵台下端供奉着那柄轩辕大帝巨斧,而两个供奉萧木森和萧木寒则分执两端率几百弟子大做法事,折福佑护。
襄王刘熙脚踏猩红的地毯,阔步向灵台走着,他目光决然,没有丝毫犹豫,他知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已没有回头路。
尽管他不通玄术,但从两个供奉修建的灵台布局上他还是能感觉到丝毫蹊跷,这灵台让他想起了堰城瓮城,互为犄角又互为依托。老道讲得透彻,说此形能让老道在两侧做法,可护得神斧不受外气干扰,好让王爷安心施法云云……这儿,他虽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之处,但总觉得不会如此简单。
但——这些比起天下苍生,又算得了什么呢?
特别是七天前,在两个供奉做了四十多天的法事后,他第一次登上灵台参拜巨斧,他能清晰地感触到自己脊背那股热流涌动的异样。
他清楚,也许那就是曾流淌在先祖明锋身上的那股血脉正在觉醒。
也许七日之后一切都会知晓如愿了。
因而,对于两个供奉的所作所为,他不在意。
襄王刘熙沿着长长的坡道,步伐稳健,一步一个台阶地向灵台行去。他走得不疾不徐,尽管雾气阴冷,灵台上方那巨大的篝火熊熊燃烧所散发的热浪滚滚,让他冷峻的面颊在冷热交替间更显坚毅。随着他渐渐前行,他身后的背影也越拉越长,显得更加孤傲与坚挺。
襄王知道,上得那灵台,也许他的人生就将改变。但他知道,即便命如蝼蚁,在生命的某一刻,也会昂一次头,为自己无法预测的宿命奋力一搏,不是吗?何况人乎?
巧合的是,或许正是天命所定,自他八岁入京陪皇子伴读,至今已过去整整四十九载。而脚下的这四十九级台阶,莫非正暗示着他过去那四十九个年的悲欢离合?有悲有喜,有冷有热,正如他此刻行进的这四十九级台阶,每上一阶,都离那灵台更近一步。也许此次的巨斧劈山,将如先祖明锋那般,劈开人世的悲苦,斩断那该死的宿命!
人生如此,何乐不为!
“拜——”
伴着一声洪亮且深厚的叫声刺破夜空。
襄王刘熙知道,那是司礼官号令文武大臣叩拜,也是暗示他时辰就要到了的号声。
襄王刘熙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他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响声,已一步跃到灵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