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槿宜轻轻摇了摇头,那张鹅蛋脸蛋白里透红,双眸恰似秋水含星,只是此刻,眼中透着几分让人捉摸不透的深沉。
“怎地还不明白?”张轶夫平日里在商场摸爬滚打,自诩是个八面玲珑、机灵透顶的人,跟各路人物周旋从不吃亏,可这会儿在白槿宜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面前,却仿佛一下成了没头的苍蝇,懵了圈,急得眼睛都瞪大了。
还没等他再张嘴,白槿宜已是蛾眉轻蹙,面色悄然阴沉下来,她幽幽开口:“今日办的是喜事,我本不该提这些晦气事儿,扰了公子的兴致。只是见公子做事爽快,有些话就不得不说了。”
“正是正是。”张轶夫一听,忙不迭地点头,脸上堆满讨好的笑,脖子伸得老长,跟个争食的鹅似的,“苍天可鉴啊,小姐,我对您那可是一片真心,实心实意的,望小姐亦是如此。”
白槿宜心里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顺着他的话就编了下去:“我们白家的门第,公子想必多少知道点儿。家父在朝中当官,官居三品,这些年一直勤勤恳恳,在朝堂上挺受敬重。我母亲也是名门世家出身,打小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生在这样的簪缨之家,虽说不是天潢贵胄,可也过得衣食无忧。”说着,她微微抬眼,目光扫过屋子里那些精致的陈设,像是在回味过去的富足生活,接着话锋一转,美目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不过常言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世上的事儿,难就难在长久,能一成不变的又有多少呢?白家在阖州这么有名气,靠的是家父在朝野的苦心经营。然而这风光背后,却是说不出的艰辛,官场里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远远超乎外人想象。”说到这儿,她轻轻咬了下嘴唇,像是在强忍着心里的委屈,
“近来,我时常瞧见父亲深夜在书房长吁短叹,母亲也总是背着人偷偷抹泪,家中的气氛一日比一日凝重,我便知道,怕是出了大事。”
“竟有这回事……?”张轶夫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仿佛一阵冷风刮过,把他那原本热乎的心吹凉了几分。他隐隐觉得白槿宜接下来要说的准不是什么好事,可又不敢瞎猜,只能眼巴巴地等着下文,大气都不敢出。
白槿宜突然面露悲戚之色,语调低沉得像在呜咽:“公子一直在乡里生活,自然不知道朝廷里的事儿。我父亲被政敌陷害,就是半年前的事儿。当今圣上,误信了小人的谗言,不光罢免了父亲的官职,还打算查抄白家的所有资产。父亲好说歹说,求圣上看在二十几年的君臣情分上,宽限半年时间,这才拖到今天。公子今天来到家中做客,是否觉得我们白府家大业大,富丽堂皇?其实那都是表面现象,外人哪能知道,如今的白家也就是名声还在,内里早已是一地鸡毛。”说话间,她又微微低下头,几缕发丝滑落,更添一抹楚楚可怜。
这一番“惊世骇俗”的讲述,听得张轶夫晕头转向,如坠云雾之中。刚才在堂上,白老爷那派头十足、冠冕堂皇的样子,可不像有假。但事实若果真如此,白槿宜又为何要败坏自家的名声?再看眼前这位佳人,温婉娇柔,仪态万方,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说谎骗人的主儿。
想到这儿,张轶夫往前凑了凑,轻声细语地安慰道:“小姐千万别太伤心,人生不如意的事儿多了去了,就像月亮有圆有缺,人有悲欢离合,光伤心也于事无补,不如重整精神,说不定哪天就时来运转、柳暗花明了呢,生意场上赔了本儿,换个码头照样赚 , 令尊的官运也差不离!”
白槿宜正愁哭不出来呢,一听这话,立马收了“悲声”,嘴角往上一扬,笑得跟朵盛开的向日葵似的:“公子所言极是,白家虽说现在有难处,可公子恰好在这个时候出现,莫不是应了这转机?”
张轶夫一听这话,心里乐开了花,来之前,他还担心白家门槛高,自己求娶的路肯定荆棘丛生,得和一帮才俊争个你死我活。没想到,进展居然这么顺利,几乎没费什么劲儿,白槿宜就已经芳心暗许了,当下满脸堆笑:“小姐的意思,是同意这婚事了?”
白槿宜俏脸飞红,随即低眉顺眼,声如蚊蚋:“只要婚后公子善待我父母,我就心满意足了。”说完,羞涩地把脸转向一边,用袖子半遮着脸,活脱脱一个娇羞待嫁的姑娘。姑娘本就长得极美,脸蛋一红,更是娇艳动人。
张轶夫瞧得头晕目眩,仿佛一下子飘到了云端,当下胸脯拍得啪啪响:“那是一定!孝顺岳父岳母,天经地义。哪怕白家现在有难处,我张轶夫也绝对不含糊。”他这会儿满脑子都是娶了白槿宜以后的美事儿,哪怕对方这会儿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搬梯子。
“公子,先别答应得太早,我还有话说。”白槿宜瞧他已经掉进坑里了,嘴角微微上扬,又开了口。
“公子呀,您可能不知道。虽说咱家遭了难,可我父母过惯了好日子,一下子让他们过苦日子,他们肯定受不了。我爹尤其好面子,可不想让别人知道咱家落魄了。所以,咱俩要是成了亲,二老的安置,可得费些心思。”她歪着头,眼睛里透着无奈,就像个为家里事儿发愁的小媳妇。
“嗨,我当什么事儿呢,原来是这。”张轶夫潇洒地一甩袖子,满不在乎地说,“小姐放心,我虽然本事不大,可也是个孝顺人。婚后,我肯定把二老安排得妥妥当当。要是您不放心,有啥要求尽管提,只要我能办到,绝不含糊。”
“好,公子爽快,我也就不啰嗦了。”白槿宜轻轻点头,朱唇轻启,开始算账:“其一,这宅子是我爹三十年前花了大价钱建的,我从小在这儿长大,对它感情深着呢,我父母也是。希望婚后公子能出份力,把宅子买下来,让二老继续住着。当年建这宅子,少说也得百万两银子,如今虽说旧了些,可怎么也得七八十万两吧。”她一边说,一边在厅里慢悠悠地走着。
“七八十万两……” 张轶夫的折扇 “当啷” 落地,金蟾扇坠在青砖上蹦出三圈 。他盯着白槿宜泛红的唇角,忽然想起自家库房的算盘:十艘货船、五座当铺,统共不过五十万两家底。当下不觉喉结滚动两下, 这是他算错账时的老毛病。
白槿宜把他的反应全看在眼里,心里暗喜,接着算账:“其二,本小姐的吃穿用度可不能减。父亲每月给我千两月钱,嫁与公子后,希望还能有同等待遇。”她微微扬起下巴,眼神里透着几分理所当然。
“一千两?”张轶夫心里又是一紧。一月千两,这开销都赶上普通人家几十年的花销了,就算他有点家底,也觉得压力山大,喘不过气来。
可白槿宜还没说完:“再者,我从小被人伺候惯了,成婚之后,下人的数量自然不能少。所幸白府现有人手就够,丫鬟、伙夫、轿夫、园丁等,统共五十余人。他们伺候我有些年头了,公子可别委屈了他们,就像我这贴身丫鬟寸心。”她一边絮叨,一边把寸心拉到身前,“别看这妮子身量小巧,饭量却大着呢,每顿需十个馒头、五斤肥肉,少一点都没力气伺候。连她的伙食在内,加上汤药费啊,地皮费啊,洒扫卫生费啊,这些杂七杂八的都算上,她总共能领一百两的月钱,像这样的丫鬟,我家还有四十几个。”
“四十几个……”听到这儿,张轶夫脑袋“嗡”地一下,只觉一阵眩晕。本以为自家财力应付白府招赘还算有余,此刻才惊觉自己太过天真。白槿宜这一番盘算,摆明了他家那点进项,连白家一月的基本花销都填不满。
“人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今日见了这白小姐,我才实实在在明白了一回。像她这等官宦人家,果然全都是藏龙卧虎,就连这貌不惊人的小丫鬟,竟也有着这般惊人的食量,这样算下来,我一个盘口的利润,还不够她家几个下人糊口的。就算他把女儿许配给我,我又如何豢养的起。那白老爷到底是做官的出身,精于算计。难为他今日叫了这么多人来,敢情儿是为了找了便宜女婿,拆人家的东墙补他们家的西墙。”
张轶夫思索一阵,不由得又看了一眼白槿宜。但见那少女她盈盈而立,眼眸轻转,恰似潋滟波光,只是这一眼的风情,差点又把他的心扯离了轨道。
他心中警铃大作,多年商场历练铸就的精明在拼命拉扯,试图唤醒他:这明显是个坑,不能跳!可白槿宜的魅力却如汹涌潮水,直令他色授魂与。
突然,长衫里“叮铃”一声脆响——那里装的是一个荷包,里面几枚铜板撞在了一起,这道声响虽然微细,却像一道凌厉的闪电直直劈进他混沌的脑海,瞬间让他想起了自己这些年为了几两碎银,走南闯北、起早贪黑,跟人磨破嘴皮子、熬过无数个通宵的画面。
要是真应下这门亲事,按照白槿宜这一通盘算,自己那点家底怕是要被吃得渣都不剩。虽说美人当前,可一想到日后兜里空空,连去酒楼吃顿好的都得掂量掂量,他心里就“咯噔”一下,那点对钱财的执着瞬间压过了被美色迷惑的冲动。
“就这几个小小的要求,若公子依得,我便与公子互赠信物,再告知父母,将此亲事落定……”白槿宜轻启朱唇,声音婉转如莺啼。
“小姐的要求,在下已然了解。”张轶夫瞬间挺直了腰背,端端正正地坐好。适才那副带着些许轻浮、满是讨好意味的模样,仿佛被一阵风吹得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严肃正经,就好像此刻正在谈论的,不是儿女亲事,而是军国大事一般。
“嗯?”这般骤变,让白槿宜不禁微微一怔,心下暗自思忖:这公子哥儿,前一刻还被自己迷得七荤八素,这会儿却突然跟换了个人似的,摆起这副架子,难不成是想出什么幺蛾子了?
“按道理来讲,小姐若是愿意委身,那在下便要成了白府的女婿,成婚以后,照顾家眷自是分内之事。适才在下也已经表明,家中虽谈不上富可敌国,但几份产业经营得也算有声有色,养活白家老小绰绰有余。”张轶夫清了清嗓子,微微扬起下巴,眼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自信,可那悄悄在大腿上摩挲的手指,却不经意地暴露了他心底的忐忑不安。
“是吗,呵呵。”白槿宜嘴角轻轻一勾,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笑容里透着的分明是看穿一切的了然:“本小姐方才胡诌的那笔帐,即便是国舅老爷见了,也得掂量掂量,就凭你那点能耐,也好意思在我面前吹牛,我就看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那公子的意思是?”她轻轻挑眉,眼中带着一丝故意的懵懂,装作不解地追问。
“小姐的请求,在下皆可应允,只是这桩姻缘到底能不能成,还得问问天意。”张轶夫信誓旦旦地说。
“这....要如何问讯。”白槿宜又问。
张轶夫眼珠子一转,瞥见窗外院子里正优哉游哉吃草的一匹马,眼睛顿时一亮,计上心来。他“嗖”地一下站起身来。
“小姐您瞧,那匹马!”白槿宜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匹普普通通的马,在那不紧不慢地嚼着青草,偶尔甩动一下尾巴,驱赶蚊虫。
还没等白槿宜发问,张轶夫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了,语速快得如同爆豆子:“小姐,不瞒您说,在下三岁时,曾有幸偶遇一位世外高人为我批过命盘。他断言我乃富贵命格,一生顺遂,唯独在婚姻大事上暗藏波折。因为事关重大,从那以后,在下便将这句话刻在了心坎里。只记得那人当时满口嘱咐,将来议亲时,若撞见纯色之马,且马的左前蹄刨地超过三次,便是应了大凶之兆。”为了让谎话更逼真,他还煞有介事地用手指向窗外,装模作样地比划着那匹马的左前蹄,好像真能数清它刨地的次数。
其实那匹马不过是偶尔抬抬腿、晃晃脑袋,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但张轶夫却装得惊恐万分,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抖动,声音都带上了几分颤抖:“在下心里是十二分的愿意,盼着能与小姐喜结连理,共赴白头,想不到却在这应上了那位高人的谶语。”
“照此说来,那位道长算的还真是蛮准,他是怎么给你算的。”白槿宜斜着眼睛看着他,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呃,他...他是用两只手给在下算的,用两只手..呵呵。”张轶夫尴尬地比划着,心里暗暗叫苦:这姑奶奶怎么还揪着不放了,再这么问下去,非得露馅不可,到时候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话说到这,白槿宜的目的已然达成大半,她本无需再跟张轶夫纠缠不休,但瞧着他编得有鼻子有眼儿的,不禁玩心大起,于是大着胆子揶揄。
“原来如此,是用两只手算的,公子可知道那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槿宜也想拜访拜访。”
“他姓黄,大名黄林恩,艺名叫黄辣丁,江湖人称晃点仙人。这人本领虽高,但喜好云游四海,是以不好寻他。” 张轶夫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偷瞄着白槿宜。”
白槿宜心中暗笑,跟着佯装惊恐,脸色发白,声音颤抖地说道:“公子,这马……这马刚才刨地已有三次,莫不是真应了那大凶之兆?这可如何是好,难道是上天示警,不许咱们成这桩亲事?”
张轶夫立时疯狂的点头。“恐怕真是天意难违,天意难违了。”
他匆匆行了一礼,说道:“小姐,既然如此,那今日之事,就当是老天爷跟咱们开了个玩笑。在下还约了几单买卖,这便请辞了,祝小姐另谋佳婿,保重。”他朝白槿宜深深鞠了一躬,而后匆匆转身,脚步急促地朝门外走去,那背影,透着几分狼狈,更有几分庆幸,恰似刚从一场鸿门宴中仓皇出逃。
“由你奸似鬼,吃了本姑娘的洗脚水。” 白槿宜秀眉一轩,看着张轶夫狼狈的身影,抿着小嘴哼哼。
“这人倒也有趣儿,临了还要挣回面子。” 寸心在旁边笑嘻嘻地说,跟着咋舌惊叹,“不过,小姐,您胆子也足够大了,竟敢那样编派老爷,要是被他知道了,啧啧……”
“你以为我乐意啊。” 白槿宜轻轻拍了拍寸心的脑袋,佯装生气地说,“他和之前那个刘明亮不一样,老一套对他根本不管用,我不使点新招儿,能行吗?”
寸心吐了吐舌头,应道:“这倒也是,您这回把这姓张的打发走,往后那些人可得掂量掂量了,保不准都被您吓得不敢来了呢。”
白槿宜站起身来,轻盈地转了个圈,裙摆像朵瞬间绽放的繁花肆意飞扬。
“那才好玩呢,我倒要看看,下一个敢来的是何方神圣。”
“是。” 寸心清脆地应了一声,高声向外通传:“请下一位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