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漳城南北临河,这河却不与筑水相通,所以秦王沈世永的人马不可能再现攻克永清城这一幕。
打永清城太过痛快了些,借大自然之威,堪比十万雄兵,甚至可以说十万雄兵也别想如此简单轻易的摧毁一座城池。
洪水漫过,城随之而破。
在永清休整了五日,秦军自方圆数百里内搜集来了足够支撑大军十五日所需的粮草,其中不乏耕牛驽马和鸡羊猪鹅之类的禽畜。
按照大周律例耕牛是严禁宰杀的,犯者要收监重罚。
但大周已经没了,别说周律,便是唐律沈世永也不会放在眼里,更何况这里是梁国,梁国之法无论如何也管不到沈世永头上。
杀耕牛吃肉能让士兵们保持体力,那么便杀了。
驱赶难民去冲击襄阳城对灭梁有利,那么便驱赶过去。
沈世永现在的思维和行事便是如此简单,只要对自己有利的事那么便多多益善,能壮大己身损伤敌人的事更是多多益善。
沈世永将密报烧掉的之后走出自己的军帐,沿着一片树林信步而行。
走出去百多步远忽然站住,看着树林中一棵歪脖树下怔怔发呆的女子他表情变了变,随即缓步走了过去。
一身红色长裙的独孤一柔在郁郁葱葱的树林中坐着,显得格外醒目。
她垂着头盯着面前一朵不知名的野花出神,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眉头微微皱着,似乎透着一股淡淡的忧伤。
沈世永知道她为什么悲哀,前几日得来的消息,独孤一柔的哥哥独孤鼎一家被沈原下旨杀了个干净。
独孤鼎独自逃出了大业去下落不明,大概率也死于朝廷追杀人马的手里。
自周兴业皇帝刘武登基之后,高祖皇后一族的独孤氏其实便逐渐式微。
独孤家在朝为官者寥寥无几,能称为重臣者更是只有那么一二人罢了。
到了兴业末年,随着沈家的崛起,独孤家也没有盼来重新站在世家巅峰的机会。
经历连番灾难之后,如今的独孤家甚至可以说支离破碎。
独孤一柔这一支,本来和沈家关系极近。
独孤一柔的祖父,和沈原的母亲乃是姐弟。
只是到了她这一代更加不堪,她大哥独孤鼎本来在大周不过是个从五品的闲职。
本以为随沈家起事从龙有功,可惜并没有得到沈原的重用,只不过由大周的从五品闲职变成了大唐的从四品闲职,对于一心想重振家门的独孤鼎来说,这显然不够。
她大哥的愁苦,也是她的愁苦。
所以她才鬼使神差的和沈世永做了交易,这交易非但没有帮助她重现独孤家的辉煌,反而害了他们这一支脉上的人,如今她才算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想到这些年种种不甘之事,她眉宇间的愁苦便更浓了几分。
“你大哥的事,我不知道该如何帮你。”
沈世永走到独孤一柔身边,垂着头看着她,在这个角度上来看,正好可以看见她额头上那一块指甲大的疤痕。
她的脸色有些过分的苍白,也不知道怎么了,自大山中千辛万苦的走了出来,调理了这么多日子一直没有恢复过来。
或是在山中吃了太多不该吃不能吃的东西,又或是留下了太多不该有的回忆。
自大山出来之后,她脸上便很少有笑容展现。
沈世永伸出手轻轻的抚摸着独孤一柔的头发,语气有些怅然的说道:“说起来,大哥算是你的仇人,但大哥却被你手刃。
父皇算是你的仇人,但这仇恨却是你建立起来的。
归根结底,你的仇人倒是我最适合一些,若没有我,你便没有今日之凄凉。”
独孤一柔没有抬头,只是嘴角上撇出一抹冷笑。
“是啊,说来说去,真要算起来你才是我仇人,若不是你引诱我,我怎么会杀了太子?
若我不杀太子,我家怎么会被灭门?”
她顿了一下,语气有些发寒的说道:“如果这样说起来,我的仇人是我自己才对。”
沈世永无声的叹了口气,挨着独孤一柔在半截倒了的枯树上坐下来。
“其实你没有仇人,所以你也不必为此愁苦。
这一切不过是要达到目而必然经历的事罢了,正如我落魄逃出大业城一样。”
他看了看屁股下坐着的枯树,忽然瞥见这枯树根部有新绿钻出来,虽然只是几根嫩芽,但如果不被人折断早晚还会长成一棵大树。
“你看这嫩芽。”
沈世永指了指那几片新绿,微笑着说道:“这枯树,便是你我之前经历的厄难。
以至于整棵大树都倾覆下来,看起来死的不能再死。
可一场大雨之后,竟是又冒出几片绿叶。
说不得几十年后,这树又能擎天。”
“你是想告诉我,我可以重新来过?”
独孤一柔看着那几片新绿问道。
“关键在于……”
沈世永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除了重新来过,你还有别的路走么?”
独孤一柔苦笑了一声,抬起头目光迎向沈世永认真的问道:“可现在的我,除了希望你能击败所有的敌人然后坐上那个位子之外,还有别的重新来过的方向吗?
更何况,我知道你自始至终就没有想过让我做你的妻子。
所以你的重新来过不是我的,我现在活着只是因为贪生罢了,而不是想重新来过。
“如果我说我会让你做我的妻子,然后最终坐上皇后的位子呢?
独孤家出了三个皇后,谁知道会不会有第四个?”
独孤一柔眼神一亮,但很快有黯然了下去:“何必骗我?
你娶我对你有用吗?
你是一个疯狂的人,但绝不会做无意义的疯狂之事。”
“是啊……”
沈世永叹了口气,似乎有些难过:“我确实是个这样的人。”
两个人相伴无言,就这么有些沉闷的坐在枯木上。
“我想要离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独孤一柔将视线从那几根嫩芽上离开,有些依依不舍。
“你的队伍里有我这样一个女人,没有任何意义。
而且我在你的身边久了,难免会舍不得。
越是舍不得,将来说不定争的就会越厉害。
如果争不来,对我自己的伤害也就越大。”
“还是不要走了。”
沈世永想了想认真的说道:“你没地方可去。”
“这是怜悯?”
独孤一柔问。
“你我之间哪里有谁怜悯谁?”
沈世永摇头苦笑道:“不过是两个遍体鳞伤的野狼互相寻找安慰罢了,只是到了现在你的野性也已经没了,而我还在为了能成为狼王而不停拼争。
说来说去,你我其实是一个类型的人,都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
不同的是……你经受不住打击,而我还能再一次站起来,即便这一次还败了,只要我不死还是要再拼争的。
而你……”
“我已经没了争的必要。”
独孤一柔道:“家都没了,争来还有什么用?”
“家没了,再建一个就是。”
沈世永忽然抬起头,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的舒了口气。
“你除了是我的妻子之外还能做什么?
我给你一个争的目标,那就是如果我真的成功了,那么你就不要让任何女人试图靠近我,无论是谁,来一个你就咬死一个。
这样我就只能娶你,这便是你拼争的目的。”
“来一个咬死一个?”
独孤一柔重复了一遍,随即点了点头道:“好,来一个咬死一个。”
沈世永揽住她的肩膀,微笑着说道:“你知道,我这个人做事总是太冷静了些,所以即便将来娶妻也要娶一个对我有用的,比如世家出身的女子。
若我将来真的能抢回那把椅子,一个世家出身的女子对我来说帮助要更大。”
“但我又舍不得一个从大山里一路追着我跑出来的女子,那么只好将这权利交给你,你若是觉得有谁威胁到了你,你就如母狼一样去撕咬她就是了。”
独孤一柔笑了起来,眼神越发的明亮起来:“我从没有想到,你也会有如此不理智的时候。”
“人总有些事舍不得。”
沈世永叹了口气,带着些不易觉察的失望:“很难取舍。”
有些高兴过头的独孤一柔没有察觉到沈世永语气中的失望,她嘴角上的笑意越来越灿烂,眼神也变得有了生机。
“我在你心里真的如此重要?”
“很重要。”
沈世永喃喃道:“真的很重要,你是第一个让我动心的女子。
从第一次看你的天籁梵舞我就为你着迷,那影子深深映入我的心里挥之不去。
所以现在即便我想挥去,也很艰难。”
“我以为你会赶我走。”
独孤一柔揽着沈世永的胳膊,额头贴在他的肩膀上摩挲:“所以我一直很害怕,我甚至想过杀了你。
这样你就不会抛弃我,然后我再自杀,反正已经生无可恋。我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在意我,甚至还愿意娶我。”
她的语气越来越兴奋,眼神越来越明亮。
“若你真的成功了,我便做你的皇后。
独孤家的辉煌变能重铸,我也会做个贤良淑德的妻子。”
“是啊……你会做一个贤良淑德的妻子。”
“嗯!我会的,谁也不能和我抢,谁也不许和我抢,谁抢我就杀了谁。
而且你也不能对我负心,若是将来你对其他女子动了心思,我便杀了她。”
“你为什么不拒绝我?”
沈世永忽然问了一句。
独孤一柔怔住,有些不解的问道:“拒绝你什么?”
“我刚才说,不管我将来要娶谁你就扑上去撕咬谁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拒绝我?”
独孤一柔忽然明白了什么,随即脸色变得极为惨白。
她低下头去看,发现自己心口上多了一柄匕首。
“你知道我很难下得去手,如果你拒绝我,愿意就这么陪在我身边,我或许不会杀你。
可我嘴里已经有了人肉味道,你嘴里也有,这是一件多恶心的事?
越是去想越是恶心,一个吃人的女人,我怎么敢放心自己的让你躺在我的枕边?
我刚才说,咱们是一个类型的人,我是一只为了活下去可以吃人肉的狼,你也是。我的心肠足够狠,你也是……”
沈世永叹了口气,眼神不舍的看着独孤一柔的脸认真的说道:“你对我有杀心,对。”
“我其实早知道是这样的。”
独孤一柔忽然笑了笑,看起来竟是格外的释然。
“所以我打算等着你来杀我,我本来就生无可恋,死了便死了。
而你杀了我,就算你是个没良心的人,难道你就能心安?
后半生,无论你身边睡着的女子是谁,你闭上眼的时候都会变成我。”
“你会痛苦的很久很久,我会很开心。”
她笑着,得意而骄傲:“沈世永,知道为什么我不杀你么?
因为我杀了你,你们沈家就太平安稳了,我不杀你,你们沈家就还要自相残杀下去,这才是我报仇的办法。
从一开始,从我逃出大业追进大山开始,我就这样打算。
我本来是想看着你们沈家的人杀下去斗下去的……”
“我知道。”
沈世永点了点头,语气淡然的说道:“所以即便再不舍,我还是要杀你。
我本以为你我这样的人,会有一段很长的美好时光可以留着以后回想用……”
“你我这样的人……”
独孤一柔视线逐渐模糊,嘴角挑出冷笑:“怎么可能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