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星摇被啸天追得头顶生烟,现下冷静下来,闻到焚香的味道后猛然觉察不妥,想起当初自己误入婵桂宫打扰先后故居宁静而惹得卫子湛不悦,她苦着脸回头找去,果不其然,好巧不巧的,自己闯进的地方又是一方小小的祠堂!
祠堂的阁檐中只供一块灵牌,檀木雕就,在半昏半暗中立得庄严肃穆,香炉中三支清香已燃至底部,生出寂灭前的最后一丝光点,堪堪照亮灵牌之上的字迹和花纹绘饰。
公子府邸内的家祠灵位,王上卫枢尚且健在,所奉之人是谁可想而知。
宋星摇揉揉脸,试图抹平眉间蹙紧的苦闷和愁绪,侧耳倾听一阵,屋外已陷入黑夜席卷而来的宁静,啸天四爪摩擦沙石的“嚓嚓”声也许久未闻,大概的确是放弃追寻离开了。
她望着瑾良人的灵位呆呆出了会神,一面暗叹自己倒霉,一面想到卫孾对自己阴阳怪气的态度,貌似比之卫子湛的冷淡还要让人后背发寒。
看着长生灯昏暗的幽光下,从门口到身下被自己踩出来的两行脚印,无奈咂舌,看来装作无事发生是不太可能了,况且宋星摇也并非遇事躲闪之人,做了错事该认便认。
当下捻了三炷香,恭恭敬敬插进炉龛之中拜过,又蹑手蹑脚退出门外掩好。隔上一段时辰就跑到卫子歌的厢房之外查看他是否回府,想着求一求卫子歌替她向卫孾解释,迂回、委婉地道个歉,免得正面对上卫孾。
宋星摇手里捏着还未吃完的橘子,说得绘声绘色、楚楚可怜,眼睛不时笼上一层雾蒙蒙的水汽,将她黑亮的眸子衬得更加清澈无辜。
卫子歌一边听她将经过描绘得一波三折,弯着嘴角忍笑,一边凝望她的脸颊,看她仍像当初初识那般,对自己一片热忱,不设防、不怀疑,不禁心里酸甜苦涩混杂,眼底却幽幽沁满深沉的爱意。
随宋星摇最后一字落下,她上身激动地略微有些战栗,夹在小臂下的斗篷垂到地面上,带动着肩膀之上的部分也有向下滑落的势头。
卫子歌眼疾手快一把拎住,放好手中有意留给宋星摇的橘子,两手交错在她颈后绕过重新披好斗篷,温柔地为她系上流苏绳结。
他垂下眸,睫毛的羽翅随他的笑颤了颤。
“我当是什么事。”他的指尖绾出漂亮的结扣,“阿孾不会为此等小事生气的……”
卫子歌的话音变淡,顿了顿,又重新改了口,“是我说得不妥,对他来说,外人擅入亡母灵祠不算小事。不过,你事出有因,又未曾言行不敬,等我明日见到阿孾替你说个情,想必他不会为难你。”
卫子歌捏起一枚橘子瓣递给宋星摇,示意她拿走去吃,温软的笑涡里裹着浅淡的幸灾乐祸。
“只是——”他故意一顿,挑挑眉,“接下来几天,你最好不要经常出现在阿孾面前,免得他某时某刻心情不爽快,少不得出言刺你几句。”
卫子歌看着宋星摇忽变得苦闷的脸色一笑,避开她投来的渴望的眼神,摆摆手不去看她,“我顶多不让你们两个再生矛盾,若他想出口恶气,我也帮不了你。”
宋星摇知道卫子歌在故意逗自己寻开心,倘若真有那一刻发生,就算他不偏不倚,也总会居间调停的。有他承诺,这件令她郁闷的事就算了结大半,剩下的就依他建议,自己躲得远远的避开几日就是。
当下心头一松,心情顿时快活了不少,眼睛里生出的笑意在灯盏的余晖下熠熠闪烁。
不过她随即在卫子歌的话里截取到一个戳动心窝的字眼,慢慢嚼着口中的橘瓣,咽好,确定不会再被呛到咳嗽,试探着问道:
“所以……”
宋星摇略作思索,望向卫子歌,“公子也看得出来,三公子他对我有意见,是不是?”
卫子歌眼尾弯了弯,看着她未答。
“我究竟怎么惹恼他的……”宋星摇双手撑面,暗自纠结。
卫子歌又静静盯着她看了会,不知何处而来的孤鸟滑过上空,留下一道哀鸣。他向上方挑起眼眸,视线跟着禽影而动,待那黑黢黢的影子隐没在宅院之外的夜空边缘,才收回目光,饶有深意地,似是安慰,似是自言自语。
“不必担心,人与人之间的误会……总会解开的……”
宋星摇有些困倦,闭着眼,脸颊在手心里左右晃来晃去,听见卫子歌的话,唇线微抿,轻声笑了笑。
突地心里一抖,笑痕一点点泯灭,想通了这句话额外的含义。
她不用睁眼也知道,此刻卫子歌该是何种神情。
他一定笑容温切,脸上的表情、每处动作都妥帖周全,没有责备,没有咄咄逼人,令人看不出心里的真实情绪,可越是这样,她越没有勇气面对他的注视。
夜已深,除了自由无拘的风还在徜徉,所有灵魂都被缚进自己的情感牢笼中舔舐伤痕。
卫子歌看着宋星摇并不老练的演技无声一笑,若有可能,他根本不希望她强迫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她可以肆意去笑,去生气,哪怕如别的女子那般胡闹任性、哭哭啼啼也无妨。
想到此,这个纯粹的、他喜欢的女子的身影映在他眼中,卫子歌心间波澜顿生,隐隐带着难以自抑的酸意,连说出口的话也染了醋味。
“星摇——”
他盯着她阖起的眼睫,观察她的每寸变化,“过几日我与阿孾将返回颍京,你是留在曲水,还是去武都四下散心游玩,亦或,随我入宫?”
这三个地方,代表了不同的含义,只是这份含义的真实答案只他自己知道,而恰恰相反,宋星摇所以为的答案与之相左。
他将无声的试探隐含其间,只想看看,她究竟会如何选择。
宋星摇微微睁开眼睛,堑开一条缝,从侧面看去,就像垂眸看向下方一样。
卫子湛并不在南阳,她留在曲水也是无用,若进宫或许能够有机会碰到他,可去年入宫,似乎因她生出许多风波,给卫子歌造成不小的困扰,如果老老实实呆在武都,是不是今年就不会再横生枝节了……
宋星摇抵着头想了很久,眉间倏尔落寞、倏尔犹豫,虽然卫子歌一直静静等待,不曾催促她,时间也久到她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
和着风,她最终下定决心,喃喃问道:
“若入宫,可会给公子惹来麻烦?”
卫子歌的心口有丝涩,笑了笑,“我不介意解决任何因你而起的麻烦,星摇。”
宋星摇放下手臂,目光洒在桌面上分成几片的橘皮中央,有那么一瞬的恍神。
“那……我想,入宫。”
卫子歌盯着她的侧颜缓缓一舒气息,语气沁着旁人听不出的失落。
“好。”
“太晚了,我先回去了,公子——”宋星摇撑身站起来,想解开斗篷还给卫子歌,又被他抬手挡回。
卫子歌拈着笑捋顺斗篷的褶皱,本想随之起身送她回到西厢,心中微微一动,又悄无声息地收回膝盖上的力气,维持端稳的坐姿未变。
“回去吧,早点休息。再过两日,我们几人就启程返京了。”
宋星摇无声点点头,顺着深浅如一的黑幕向外走去,走不过几步,连院门都未曾迈出,身后传来的几字一瞬间绊住她的步伐。
“子湛跟我说——”
卫子歌背对着她,听见她骤然停下的脚步声,喉咙里突如而来的酸涩卡顿,再开口时,话音变得严肃许多。
“他说,你想成为最了不起的谍史。星摇,你明白你将为此付出什么、会面临何种抉择吗!”
他忍下心里的激动,继续道:“朝局终会风云变幻,一旦卷进最后的斗争,最先要做的……就是摒弃!”
卫子歌抬头望向漆黑无光的天空,话音轻软却蕴含雷霆,又渗着他压抑在心底很少吐露的真情。
“你,我,他……所有人……星摇,我很担心,担心你恐怕无法承受……”
说完话,相背的两人同时沉默下来,只有浓厚的黑色蔓延。
又过了许久,久到足够宋星摇慎重思量清楚她要作出的回答,她向前迈了一小步,对着眼前婆娑的树影一点头。
“我明白。”她偏过头,余光里是卫子歌纹丝不动的坐姿,“山高志远,公子教过我的,我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