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歌脱口而出,随即又心生悔意。
那盆花的意义他不是不明白,自宋星摇知道认错了人起,他对他内心深处的情感一直拼力克制,他怕太过饱满的情意会给她造成困扰,也或许会直接斩断他与卫子湛之间那缕游丝般脆弱的亲情。
但即便如此,也不代表他愿意将宋星摇拱手让给他的弟弟,只不过当下发生太多事情,似乎无法轻易理清三人之间的羁绊纠葛,他也分不出太多神思来拷问自己的内心。
对于那些可能令他方寸大乱的景物,他只能避而不见,或者恍作不知。可方才的心突如其来的一颤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问出此话,当真有失他的气度。
卫子歌对自己皱了皱眉,暗道可笑。
他既不想听,又不得不听。既听了去,又怕宋星摇刻意欺瞒自己。花如何又怎样,终究不是送给自己的。
卫子歌心中千回百转,耳边仍是一片寂静。宋星摇没有立刻回答,倒是抖抖袖口,从中滚出来一颗明艳艳的橘子,握在手中犹豫片刻。
两人一个满腹心事,一个欲言又止,在月色下一前一后静立,只剩暗影相叠,交错于地面之上。
凉风袭来,宋星摇的裙角微微飘起,撩乱了地面的人影,也乱了她身后之人的心境。
那道更欣长的影子上半段做出一番轻缓的动作,扯出一条宽而柔软的长影,化作温暖的关切垂覆于宋星摇身上。
卫子歌心中无奈一叹,叹自己白日里在卫孾面前掩饰得极好,与她单独一起时,仍是牵挂不下。
他自己向旁侧走去几步坐下,含着软软笑意,轻声嘱咐道:“忘了去年吃药的苦了?南地湿凉,别疏忽大意了。”
宋星摇攥住斗篷两侧,手心里的橘柑在她眼下犹如夕阳,在夜色的吞没中散发温和却又夺目的光彩。
身后的墨狐斗篷于她来说过长了些,宋星摇小心握住橘柑,弯起手臂兜住腰间的锦缎,将斗篷收拢些贴在自己身上,向脚下瞧去一眼,见斗篷不再曳地拖行才转身靠上前,递去被自己捂得有丝温热的橘柑。
“公子,多谢你今日相救。”
那橘子鲜亮澄明,落进眼中,冲散不少心底的落寞。
卫子歌抿着笑,伸手接过橘柑在手心滚了滚,想到什么趣事似的,唇角又高高翘上去几分,他听得出宋星摇也在刻意规避花卉的话题,笑着向她看去,两人同时心照不宣地选择跳过方才的问题。
卫子歌两手合握,将橘子扣在自己两掌间轻轻搓捏会儿,才带着谑意笑问:“你吃过几颗橘子了?”
“嗯?”
“嗯——”卫子歌用目光点了点宋星摇的手,“你的指尖泛着黄,想必吃过不少橘子了吧?是不是勉为其难忍住没吃这最后一个?”
他举起橘子,目光投向宋星摇脸上观察着她的窘态,心里恶趣滋生,又是故意一笑,“想吃就吃吧,我替你剥开,就——按着你掐出来的指印继续,也免得汁液再沾黄了我的手。”
说罢当真垂下头,旋转着橘子,似乎在找寻一个合适的位置,看了片刻,选定一处,轻巧一按撕开一大片橘皮下来。
的确如卫子歌所言,这橘子在宋星摇手里被她反复拿起、放下,每次放回筐篓,就想起橘子瓣的甜美甘饴,忍不住又拿到手里,手指嵌进表皮准备剥开,当即又后悔,几次过后,在橘子某些不起眼的角落留下几处指印来。
她偷偷看了眼自己的手指,指腹上泛着淡淡的橘色,连如此细微的地方都被他发现了,前几日自己自以为隐藏得完美的小动作、小心思又怎能逃得了卫子歌的眼?
宋星摇微微移开目光,落定卫子歌一丝不苟的脸色凝眸出神,原来他一直在为照顾自己的情绪而刻意装傻,想通此处,心中一阵感激,又一阵愧疚不安,两相情绪纠缠成密织的渔网,绕在她浑身上下,勒得她不由自主地一肃。
卫子歌的手指捏住柑橘,细致而缓慢地剥开外皮,掩在阴翳下的双眸却在瞬间划过震恸。
两个都是聪明人,卫子歌洞若观火自不必说,宋星摇本就是谍史,好谋人心,这两年间跟着卫子歌敲山震虎、釜底抽薪,连横捭阖收服曲水南蛮,又跟着卫子湛顺水推舟、借刀杀人,以身入局牵制外邦匪族,在连环不绝的诡谲谋局濡染下早非那个单纯的小姑娘。
见山非山,见云非云,不仅敌人给她带来一遭又一遭的危机,就连卫子歌、卫子湛两人又算计利用过她多少次,不论有意无意,不论被逼无奈亦或理所当然,若要细细算下来,怕是她其实一直生活在一场又一场弈局当中吧?
当然,宋星摇并不气恼这些,她对自己的身份和作用有着清晰明确的认知,不像寻常谋士、门客那般自诩清高、自命不凡。
于她而言,卫子歌、卫子湛两人早非寻常的友人或者倾慕之人那般简单,也不像君与臣、主与仆那般纯粹,往昔的情感太过复杂,有感激,有敬佩,有欣赏,也有误解、怀疑、惶恐,有阴差阳错的真心错付,也有云开月明的故人重忆。
她深知两人的心思深沉,因着所居高位,因着彼此的存在,就如卫子湛对她说的那样,常有迫不得已的选择留给他们去做。在如此的境况下,哪怕只剩一丁点真心流露也显得极其可贵。
她不怕他们两人利用她,唯怕他们因自己互生仇意,打破两人之间难得显露出来的那缕温情。
而另一端,只那一点点细微的动作,揽进余光内,卫子歌立刻推算出宋星摇心中所想。
那天她气冲冲跑进帐子质问自己和卫子湛,当晚又能若无其事地同自己谈论阮慈该如何安置、不动声色地瞒着他与卫子安偷潜军牢打探她藏于心中数月的疑惑,这份城府与心境足以令他对她刮目相看。
从那刻起,卫子歌知道,他,连同他的弟弟,日后的每处言行同样处在宋星摇的揣度与审视当中。
不过她才十九岁,又夹在两人的情感漩涡中,年岁小,经验不够丰足,底子是个活泼直率之人,不似他们二人长于深宫,最擅逢场作戏掩藏真心,饶是面上加以掩饰,一举一动也难免流露心里的慌乱。
有些话只适合藏在心间,不适宜挑破得太过明朗,卫子歌平静依旧地剥掉最后一片橘子皮,掰开分成一大一小两半,将占了七成橘瓣那份举到半空,笑容不变,逗趣道:
“吃吧,大的给你。”
等宋星摇赧赧接过,敛好斗篷终于坐落石凳之上,才支头问她:“星摇,你很久没有同我这般——假模假样的客气了,说吧——”
卫子歌捻了一瓣橘子放在嘴边,眼中的笑意狡黠,“是不是闯祸了?”
“呃……咳咳咳……”
被人一语道破,宋星摇分了分神,喉咙里被汁水一呛,立马捂住脸弯腰咳起来,手不住摆动,头却点了又点,不知是同意还是否定。
卫子歌的目光里汪着一池柔意,轻抚过她的背替她顺平气息,看她憋得满脸绯红直起身子,悄然敛平多余的情绪,笑中只剩亲近,静静看着宋星摇,等待她回答。
宋星摇举起橘子想吃,又想起方才自己的举止属实算不得端正,恐怕某句话说得不对又惹来卫子歌奚弄,干脆撂下橘子不吃了,支吾着瞟了眼夜幕,时辰已然不早,再耽误下去怕是会打扰卫子歌休息,目光落回卫子歌脸上同他对视,干笑一声,这才讲起自己的目的。
原是她请教布庄老板手里花苗是何缘故发蔫,问过之后才知,大概率是因她太过上心而日日不停的浇水,本是好心却做成坏的结果,花土积水太多,根部有些泡烂才致使长势不佳,还好发现及时,只要重新换上一盆新的花土,日后再按规律浇灌就是。
不过这部分内容宋星摇倒是未加详说,一语带过,继续解释,讲她先行一步回到府中后,跑到花园准备刨些泥土,本来蹲在地上自顾忙活,未曾注意周围的工匠已三三两两离开,园中只剩她铲土的声响。
卫孾饲养的那条灵犬啸天比府中家丁还要负责,到了时辰,竟极通人性地沿着无人之处巡逻守卫,走兽脚步轻盈,不声不响地巡到花园,站在宋星摇身后蛰伏观察。
啸天嗅觉灵敏,又有猎犬的机警、凶残,闻过后发觉不是熟悉之人的气息,立刻龇牙吠吼不停,奔着宋星摇飞扑而来。
宋星摇当机立断扔掉手中刚盛满土的布包拔腿就跑,她虽有功夫在身上,奈何啸天被卫孾训练得灵活异常,天色又暗,院中的路还未铺完也不易行走,宋星摇慌不择路,跑进一处僻静的厢房当中。
好在躲进屋中之后,啸天未再追赶,在门前停下来打转儿,不曾冲进屋中。
屋中静若无物,只有淡淡的香烛焚寂的气味萦绕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