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保重要的矿物资源严密掌握在国家手中，凡铁、铜、盐等各类矿脉均由军中驻队把守、开采，再依品质高低冶炼成不同类别的器具、用度，或留归军用，或贩售于市井。
矿中出产铁石混杂，优劣不一，优如黑铁，质地坚硬、杂质稀少，易于提炼锤打成型，产量稀缺，每处矿山不过可得两成，多用于军甲、武器制造，为大嬴各地军营所专。
另有粗铁、赤铁等矿石，产量虽多，所费工艺、时间却复杂漫长。
依靠粗浅的冶炼，所得铁器品质并不优异，极易生锈，无法长时间囤于仓库贮藏，多用来制成农具、生活器物等等。
不过，若是加以精炼，倒也可得半数优良耐用的成品，只是精炼之法所用工具、场地、银钱支撑等等，非寻常百姓可承担，长久以来，冶铁的技艺逐渐随之分化成军法、民法，民间技艺比之军中再无法望其项背。
恰恰如此，百姓所用的铁具一方面品质低劣易损，另一面全国各地耗用量巨大，废弃的锈铁越积越多，往往形成无端的浪费，于国于民，皆为不利。
卫孾所提倒算得上好建议，不过只是个粗浅的想法，没有太多细节支持，譬如对铁匠是否不加考察，来者不拒皆教习之？譬如传播的冶炼技艺是否不加保留？再譬如，寻常百姓一旦学会更为精湛的技艺，是否会衍生出更复杂、多变的后果，若有，又该如何在最源头加以监管？
一个新的变革总会引发连串的反应，朝堂会有派别之争，市井更可能因此生乱，究竟是福是祸，皆在国君一念之间。
国家之事易可容易？覆水不收，宜深思之。
卫孾于推演、筹谋之道并不精通，卫子歌听他说完，心里也不过出现一道大概的轮廓，沉眉略思忖片刻，觉得此计尚有可行之处，两人一道向外走去，骑上马背又跑出半程，才开口回应：
“阿孾，此事重大，先——不要擅动，容王兄仔细想想。”
他刻意咬重中间几字，别有深意地看向卫孾一眼，但天色已经昏黑，卫孾纵马疾驰，一心沉浸在王兄给与他的温暖当中，浑然未觉话中含义，无论卫子歌此刻对他说些什么，他都会欣然接受。
“王兄，我听你的！”
卫孾目不转睛地看向前方，想也未想，顺口回答，用力一踢踹马镫，瞬间蹿进黑夜之中。
卫子歌未再多说什么，他理解卫孾急于证明自己的心思，只不过兹事体大，连他也需反复斟酌才行。
回城的路程不算遥远，但崎岖不平，曲水不过兴建一载，尚有大量的土地、废墟未加平整，一路所行处，借着微弱的月光四下望去，农田倒是初具雏形，垄沟间影影绰绰有秧苗随风而动。
回到卫孾的公子府已近二更，府邸只前厅和东西厢房修缮完成，灯影摇曳，晃出一地宁静的暖光。再后边的别院、花苑还未完工，想是卫孾也腾不出太多功夫督促进度，夜间工匠下工离开，空剩高高低低的沙土、杂物堆在外围。
兄弟二人道别后各自返回自己寝居，月影与烛光交织，投在卫子歌脸颊生出旖旎。他微垂眼眸，心有旁骛地沿小径踱步，心中细细分析该如何帮卫孾完善他的想法，耳边只有树叶婆娑微动，扇起冬日湿凉的潮气。
他驻足顿了顿，脑海中几个零星的想法忽闪忽现，一时连不成脉络，又想到中毒未愈的弟弟，继而宋星摇的身影也缠在其中，无形间扰乱了他的思绪。
他仰头对着空中深深吐息，吸进一口新鲜湿润的空气，稍许缓解了他胸中的纾郁。抬腿接着走下去，步伐比之方才加快许多。
转过两三处弯，回到自己的厢房外，就见灯辉之下，一道人影，身形笔直的静静坐在石杌之上。
听见脚步声，那人转过身向卫子歌看去，立刻起身对他颔首一拜。
“公子，我回来了。”
“令风，坐就是。”
卫子歌抬手示意孟令风坐下，一边走到旁边自顾坐好，笑问：“阮慈姑娘已安全送去了？”
孟令风点点头不语，眉间一袭焦虑伤怀，未依言坐下，只一动不动看着卫子歌欲言又止。
“发生什么了？”
主仆二人自小相伴，很多细节打眼扫过就心中有数。见孟令风不似往常对他的问题有问必答，卫子歌慢慢收回嘴边的笑，心中忽然生出一股令他难安的预感。
他手中的斗篷还未摆正位置，旋即又起了身，走近孟令风，追问道：
“令风，快说！”
孟令风蹙蹙眉，再未迟疑，上前半步在卫子歌耳边轻声低语。
垂枝和着风轻轻晃了晃，影子恰好映在卫子歌胸膛，浮动出交横的剪影。
简短的禀报，不过十几字而已，却字字锥心，惊得卫子歌眼底沁出一抹又一抹无法平息的慌乱，他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闭上眼镇定片刻，长吁口气才重新缓和。
再开口时，嗓子已有丝干哑。
“可有性命危险？”
他低声问。
孟令风摇摇头，“阮姑娘说，不知。”
“那……”卫子歌少有的露出犹豫不决的神态，“解法呢？”
孟令风顿了顿，说出同样的回答，“不知……”
“不……知……”
“不、知……”
空中的月变得那般朦胧隐晦，腊月廿一的月光本来就算不得明亮，月相残缺，从圆满至消失，是消亡之象。偏偏又遇风、又遇云，摧残它、阻隔它，连那剩余的微光也要被吞噬殆尽。
卫子歌抬起头望着天空，伸出胳膊徐徐向自己颈下摸索，他静静伫立，几乎定成一座雕像。
过了许久，衣摆渐渐不动，风似乎停了，夜更加静谧。
窸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孟令风转回身看去，不动声色地对来人点头示意，回正后轻声提醒卫子歌。
“公子，宋姑娘来了。”
卫子歌原地又立上片刻，未曾即刻回头相迎。
宋星摇误以为自己白日里对卫子歌的疏忽惹得他有些不快，站在后边尴尬地咳了声，对孟令风挤挤眼睛，无声询问他卫子歌可是心情不佳。
孟令风不敢多言，他知道他的公子此刻的确不算愉悦，甚至可以说是伤怀，偷偷瞄了眼卫子歌背影，连连摆手，对宋星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两人正在他身后比比划划，卫子歌噙着笑回过身嗔了句，眉结舒展，眸底泛起细腻沉敛的微光，已看不出任何额外的情绪。
“你们两个……”
他的目光依次扫过两人，最终停留在孟令风脸上一滞，即刻又不露痕迹地划走，看向宋星摇笑起来。
“你找我吗，星摇？”
不过一个眼神，孟令风当即领悟卫子歌的含义，趁宋星摇未出言回答，向后撤过半步，颔首道：“公子，宋姑娘，我先退下了。”
“嗯。”卫子歌含笑轻声回应，“我无事找你了，令风，去休息吧。”
他转回身似不经心地打量一番宋星摇，见她垂着头，神色看起来并不如她一惯的灵动飞扬，未免又想起白日里她下意识对自己的躲避，心里有丝酸涩，嘴畔的笑也随之僵硬几许，连说出口的话都有失分寸。
“你的花如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