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五成热就行,可不能太热了,要不麻花儿、散子都得炸糊了!”北面儿的正房中,传出董掌柜媳妇的声音。
“董掌柜家的日子就是滋润,这又烧起了一锅热油,炸起了麻花儿。”大瓜的妈坐在院里小声说道。
面桃儿的姐道:“那还比得了!人家董掌柜在唐山大买卖做事,一年挣的钱,得顶多少个小工儿?”
福臣老伴儿道:“谁爱啥样就啥样,自己有口饭吃就行了,就图活个心里清净。”
大瓜的妈道:“真是有后妈就有后爹!董掌柜那么大的来路儿,生让自个儿的儿子在东洋化学里遭罪。苦熬一天,才挣三斤白面外加三斤麸子。听说起先一天是六斤白面,到后来一半白面就换成了麸子。刚换的那天,大利下了工,拿着白面麸子回家,董掌柜媳妇一看就火了,以为是大利自个儿偷着换的。大利咋说她也不信,最后大利找着一起上工的人,到家里给自个儿作证,他后妈这才信了。你说,大利在东阳化学干那么累的活儿,每天吃的那都是啥?那些麸子,大多都是大利吃了。唉,三亩狼的五闺女哪都好,就是对前房儿撇下的大利不好。今儿个不管炸出多少好东西,我敢说,大利一口也摸不着吃。”
福臣老伴儿道:“从古到今,没听说有哪条律法能管后妈折腾前房儿撇下的孩子。”说着叹息一声,又道:“更没律法能管婆婆折腾儿媳妇。都说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得要捞本儿。我偏不这么做!我对我的儿媳妇好,我不让我儿媳妇受我当年受的那些罪。那十几年,我能活过来,真是不易!”
大瓜的妈道:“大表婶真是明白人。等大瓜娶了媳妇,我也和大表婶学,就把她当成自个儿的亲闺女。”
面桃儿的姐道:“大瓜也不小了,咋还没娶媳妇?”
大瓜的妈笑道:“快了,快了,我正要跟你们娘儿俩说,刚提的这门亲事成了,大瓜明年正月成亲。”说着眼圈一红,道:“这些年我真不容易,可盼着大瓜就要成家了。”
面桃儿的姐道:“是谁家的闺女?”
大瓜的妈眼光一闪,道:“是镇北芦花坞我干姨姥姥大闺女的外孙女。那闺女秀秀巧巧的,和开豆腐店的兰花一个来路儿。人水灵,手也巧,啥活儿都会干,大瓜能有这样的媳妇,我知足了!
面桃儿的姐道:“听说盐警总和日本人一起去四六八庄儿清乡,大瓜是不是比以前多了不少油水?”
大瓜的妈一脸懊恼之色,愤愤道:“哪有啥油水?他一个当大头兵的!就是有油水,也都到当官儿的兜儿里。这些日子,在外打仗,大瓜拾了两回死儿,要不是得吃口饭,我真不想让他干了。”随即又道:“面桃儿在镇里管事儿,镇里又是征粮、又是收税的,又不出去打仗,那才是真有油水的好差事!”
面桃儿的姐道:“听说前些日子,宪兵队到刘八缸的杂货铺里抓八路,大瓜也去了。还听说刘八缸家的八口大缸就是大瓜砸的。大瓜立了这么大的功,哪能没有赏钱?”
大瓜的妈脸色一变,忙道:“日本子抄刘八缸的家,大瓜是去了,王猫儿也去了,但大瓜一个大头兵,就是个跟班儿的。再说了,大伙儿都是看着大瓜长大的,大瓜打小儿就是个老实厚道的孩子,他能下手去砸脸面熟人、多少还有表亲家的东西?刘八缸的那些缸都是宪兵队的人砸的,刘八缸也是宪兵队的人打死的。要说我们大瓜,那就是一个老实孩子,从刘八缸那儿回来,就闹着心里不舒服,整整大病了一场。谁要再说刘八缸家的缸都是我们大瓜砸的,我就去砸他家的锅!”
福臣老伴儿道:“别家的孩子我不敢说,大瓜我却敢说,大瓜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孩子,他绝不会安着心眼子去砸人家的东西。”
大瓜的妈道:“有大表婶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随即又道:“大瓜那个倒霉差事,要不是得吃口饭,我真不想让他干了。我真打心眼儿里羡慕面桃儿,在镇里管事儿,即实惠、有安稳,那才真是难得的好差事。”
面桃儿的姐道:“听面桃儿说,自打姜正之当了镇长,啥油水也没了。姜正之是个一根筋的死心眼儿,顶不是个东西。你自己不干也就得了,你还挡着大伙儿干啥?”
福臣老伴儿道:“老古言说的没错:喝凉酒、使官钱早晚是病。”
“热油晾凉后,倒进边儿上那个黑瓷的大缸子。炸过东西的油,炒菜更香。”北面正房中,又传出董掌柜媳妇的声音。
大瓜的妈眼中闪过惊奇之色,说道:“要说三亩狼这个五闺女可是非同寻常!这事儿我刚听人说,说是在她小的时候,有一次一掀柜盖,就对她妈喊道:‘妈,柜里全是亮光,有一柜金子。’她妈却说:‘竟瞎说,柜里是一柜的破烂儿东西,哪有金子?’五闺女再一看,柜里的金子,真就成了一柜的破烂儿。后来这事儿被一个明白人听到了,那人先大为惊奇,随后又替她们可惜。那人说,要是五闺女她妈懂事儿,就会说:‘闺女,快把金子给妈拿出来。’那么一柜的金子,就全是她家的了。那个明白人还说,五闺女是个带着前世之福的人,虽是没有得到前世的金子,却得到了前世的寿数,能活一百零八岁。虽说一辈子不挣钱,死后会给儿女留下一笔大钱。”
面桃儿的姐惊道:“她能活一百零八?那不超过了大詹子他爸!大詹子他爸活了一百零四岁。”
五麻子大笑三声,猛一挥刀,砍下了一公一母两只鸡的鸡头。两只没了头的鸡,在大梨树下不住地翻腾。鲜红的鸡血,飞溅在满地金黄的落叶上。
黑毛大狗惊叫两声,耷拉着耳朵,趴在了墙角儿。
五麻子看了一眼狗,笑道:“还没轮到你,你怕啥?”
傻盼子挑着一挑水,晃晃荡荡走进院子,走进堂屋,将一桶水倒入堂屋的水缸里,又将另一桶水提到院子,放在了五麻子的身前。
五麻子笑道:“盼子,这次不用水,快把水倒缸里去。”
傻盼子抬起衣袖在鼻下一抹,支吾道:“这次不用水,把水倒缸里去。”说着就去提水桶。
五麻子道:“盼子,你猜我这次不用水用啥?”
傻盼子停下手,上下看了两眼,支吾两声,道:“天地玄黄,一锅肉汤。这次用油。”
五麻子笑道:“盼子就是比他们灵通!盼子,你说我为啥用油不用水?”
傻盼子道:“用油比用水解气。”
大梨树上飘下一片黄叶,落在了傻盼子的鼻子上。傻盼子“啊切”一声,打了一个喷嚏。
五麻子抬手擦了一把脸,大笑道:“盼子真是越夸越灵,比上次更灵了!今儿个就别走了,赶紧往锅里倒油,在下面点火,帮着你五叔好好解解气!”
方琳合上书,坐在窗前,愣愣地看着窗外。
秦天禄走到窗前,向外看了一眼,说道:“看啥呢,外面也没啥。”
方琳道:“你看不见啥,我却能看见很多东西。”
秦天禄笑道:“你这句话若是排除封建迷信的因素,倒是一句有些哲学意味的话。”
方琳轻声道:“这人咋就说死就死了呢?”
秦天禄轻叹一声,道:“你念叨谁呢?这阵子,里里外外,死了不少人!那个和八路打过两仗的杨东,刚被八路杀了。”
方琳拿起书,抱在胸前,轻声道:“想起过往的事,我的心,就像被热油在煎。”
秦天禄笑道:“你过往能有啥事?不就是跟着李风清瞎起哄,闹了一回学潮,这都是哪个年月的陈年旧事了!”
方琳放下书,说道:“那次的所谓学潮,只是回忆中的一缕尘烟,早在时光的穿梭中散去了。”
秦天禄笑道:“今儿是咋了?又有哲学的意味,还有诗的情韵……莫不是你早年在保定求学时,误入迷途,加入了共党?”
方琳道:“我们同学中真有共产党,但像我这样四六不知的人,人家共产党能要吗?”
秦天禄笑道:“你那时并不是四六不知,只是被美妙的青春憧憬遮住了眼睛。”
方琳站起身,轻轻抱住秦天禄,踮起脚,在秦天禄唇上轻轻一吻,轻声道:“你真是一个好人。”
秦天禄笑道:“过于浪漫,同样会陷入不食人间烟火的虚无氛境。我们又不是修仙求道之人,还需一日三餐,柴米油盐。对了,你哥送来的那些银鱼咋吃?再不做就不新鲜了。”
方琳道:“这次不拿水煮了,用油炸。油炸的,比水煮的好吃。”
“我哥去了关东,还是连夜跟车走的,他是跟谁走的?到关东干啥去了?”邵宽一脸疑惑,看着大瓜,接连问道。
王猫儿忙道:“昨儿黑介我和大瓜从二奎的酒馆儿出来,正看见你哥和一个关东口音的人往火车站那边儿走了。大瓜酒喝多了,唱了几句评戏,你哥像是听见了,连忙跑了回来,跟我俩说了大瓜刚刚跟你说的那几句话后,又跟着那人走了。”
邵宽道:“那人长得啥样?”
王猫儿道:“天黑没看清。”
邵宽道:“前些日子,也是一个黑介,有一个人来找我哥,他蒙着脸,他俩说的话,还不让我听。昨儿黑介领着我哥去关东的人,会不会就是那个人?”
王猫儿与大瓜对视一眼,王猫儿点头道:“应该就是那人。”
邵宽道:“我哥去关东能干啥?我就怕他被人骗了。”说话间,眼中满是担忧之色,又道:“去年在横街,我俩给祥茂商铺干完活,就见街上有人招呼去关东干活儿,工钱比晒滩的大工还多老多,还先给一个月的工钱,我哥就动了心,刚要跟他们立字据,就被一个人拉到了一边儿。那人说,这些人都是日本子雇的专门糊弄中国人的坏东西。要是跟他们去了关东,干的都是下井搬煤、累死累活的活儿,吃的都是跟猪食一样的饭,一分工钱也不给,还不让你走,就跟犯了死罪一样,在那儿累死拉倒。那人还说,要是偷跑给他们抓回去,大冬天的,把你扒光了吊起来用鞭子抽,人打得跟血葫芦一样,再喂狼狗。想起那人的这些话,我真怕我哥为了挣钱,再让人骗了。”
大瓜道:“你放心,你哥比你灵,不会被人骗的。”
王猫儿眼神儿一闪,问道:“上回拉住你哥的那人是谁?”
邵宽道:“那人你们认得,他是……”说到这里,连忙停下,摇头道:“他是谁,我哥不让我和人说。”
王猫儿道:“你不说也没啥事儿,我就是随口一问。”
邵宽道:“你说昨儿黑介杨东咋就死了?我不止一回让我哥去求他,他只要是给我哥说上一句话,我哥就能当上盐警。就在前两天,我还和我哥说了一回。今儿个早上,我上街找我哥,看见杨东他媳妇和他兄弟在街上一边儿跑一边儿嚎,我就在后边儿跟着,在老李家胡同口儿,就看到了杨东的死尸。你说他咋死的这么早,我哥还没当上盐警呢。小腚腚那个怂包都能当盐警,我哥为啥就不能当?”
王猫儿又与大瓜对视一眼,王猫儿道:“你就在家好好待着,等着你哥挣钱回来。可别随便乱跑,你哥回来要是找不着你,还不得把你哥急死。”
四磕巴身穿一身崭新的黑布裤褂儿,精神抖擞,满面春风,走出窑子胡同,来到街边一处茶汤摊儿前,要了一碗红枣杏仁茶汤,大口吃了起来。
坐在一旁的狐三笑道:“老四啊,刚从那里出来,阳气有亏,元神涣散,喝碗茶汤,难以复原。当下本仙指点你一条明路,你可到马驴子的汤锅来条驴大件儿,或是到庄二奎的饭馆儿来盘儿油淋腰花儿,再加上二两老参泡酒,才能元神恢复,气返丹田。”
四磕巴道:“你……你咋知……知道的这……这么清楚?你狐……狐嘴里是……是不是插……插过驴……驴大件儿?”
狐三摇头道:“冥顽不灵,蒙昧无知,不知敬仙,口出不逊,祸不久矣!”
四磕巴道:“不……不定哪天,谁……谁放炮仗,扔……扔进傻糊子的粪……粪箕子,崩……崩你一……一嘴人屎。”
正说间,四磕巴抬头一眼看见人群中的李宝山,连忙两口喝了茶汤,跑进人群,拉住李宝山,说道:“宝……宝山,我正……正要找……找你。”
李宝山道:“找我有事儿?”
四磕巴道:“打那……那天你打……打了日本子,我……我俩才……才见面。你那……那辆大……大车,就……就是我给……给你送……送家去的。”
李宝山道:“这事儿得谢你,哪天我请你喝酒。”
四磕巴道:“不……不用请酒,咱……咱俩啥……啥关系。”说着将李宝山拉到路边,左右看了看,又道:“那……那个王……王金有,真……真他妈的不……不是个人种!就……就在你躲……躲起的这……这十几天……天里,除大……大伙交钱那回,他……他又给大伙儿找……找去了一回,跟大……大伙儿他……他一句人……人话不说不……不算,还……还打着日……日本子的旗号,把……把头回定……定下的钱又给长……长了一回。我算……算了算,照着上……上个月拉……拉的脚儿,除……除去给……给他们的钱,剩……剩不了几……几个子儿。咱……咱们这……这是给他……他们扛活呢!这……这不是给……给咱们放在大……大火上烤,搁在热……热油里煎吗?”
李宝山道:“那么多人,当时就没人和他们好好说说?”
四磕巴道:“当……当时有俩人倒……倒是说了,让王……王金有那……那个王八蛋一……一人骂……骂了一顿。那……那个不……不是人……人种的王……王八蛋还说……还说……”说着看了李宝山一眼,又道:“他……他那话,我没……没法学。”
李宝山道:“他说了啥,你说就是。”
四磕巴道:“那……那个王……王八蛋说,就……就是李……李宝山那……那个小……小x豆子敢出头,我一……一脚也……也给他揣……揣进耗子窝!”
李宝山神色一凛,说道:“过两天我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