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被折腾得不省人事的黑蛋子
书名:我的青春崴了脚 作者:王子文 本章字数:12004字 发布时间:2024-03-15

1994年12月1日

天还在黑着,我们就被很急促的“起床”给叫醒了。

从起床开始就感觉今天的气氛跟平日很不一样,一切都显得紧张多了,就连平日要等我们吃了早饭才起床的黑皮焦亏,也和我们一道起床了。起床之后,他和我们一样匆匆地整理内务卫生。我们的内务卫生还没有整理妥当,值班犯人又催着开饭了。

这样紧急的催喊,让很多还没有从厕所出来的人立马屁股不擦就提起裤子往监舍里跑去拿碗打饭。就这样匆匆地集合,匆匆地打饭,匆匆地吃饭。最后打饭的犯人也就吃了一半左右,出工的口令又喊响了,这也只能边吃饭边集合。有人大致估算了一下,从起床到出工也就十来分钟的时间。我对这样的推算很认同,感觉也就像读书时课间休息的十分钟长短。

“今天是土方任务的第一天,每人六方土的任务,到了工地上不管你怎么干,今天必须把你的六方土从河底给我弄到大坝上去。到晚上我量方子的时候如果有谁没有干完,你们也应该知道我手里会有什么在等着你。”张铁龙在各小组报完数之后,站在队伍的前面恶狠狠地说了话,“现在是四点二十,由于路比较远天比较黑,一路上你们给我走好了,两两对齐,任何人不准出列,路上有屎有尿都给我憋着,憋不住你就给我拉裤裆里,任何人不准大小便!”

才四点二十,天亮还早着呢。我们扛着抬杠、铁锹,拎着兜子报数出了大门。我发现早有干部在大门口等着了,是Z队副,据说他就是我们新犯人组的分管干部,可我们很少看见他进我们组的监舍,也可以说就没有进过我们的监舍。曾经听人传言说,他原本是在别的大队的一个中队做指导员,好像是把一个犯人打坏了受到了处罚降级为队副,调到我们F大队我们中队做带工队副了。

根据干部的安排我们新犯人组走在队伍的中间,前面是一组的老犯人组,后面是外宿和菜园组的犯人。尽管如此,我们的两侧还是有几个提着贼亮的矿灯的值班犯人护送着。

我发现这个大院子里的其他的中队也出工了。

我们喊着口号出发了。

出了外围墙的围成的大院子,我才感觉到天气是透骨的冷。

我们被一些勤杂犯和职务犯紧紧地夹护着跟着前面的老犯人组往前走,也不知道老犯人组领头的两个犯人是给安了什么马达还是怎么回事,我们紧跟着他们的步子两脚不着地儿似的紧倒腾着往前追,风风火火的速度不亚于一种叫做竞走的体育比赛。

很快我们就绕过了我们居住的那个外围墙围成的大院子,走进了寒气弥漫的旷野。

我们看不清路两侧的田野,同时也没有机会看清,只任脚步机械地追风似的紧随着前面的人走。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路,也不知走了多长的时间,忽然前面的旷野里有了一阵凄凉的鸟鸣,紧接着就是群鸟起飞时的拍打翅膀的声音。听到这样的声音,这样被惊吓的声音,忽然我记起了一句古诗——月落乌啼霜满天。这里的月亮可能早就落了,这里的严霜在黑暗的夜色里看不清楚,但能很真切地感受得到。

“这么多的大雁,要是有杆猎枪,一定可以打下来不少。”黑暗中有人这样很感慨地说。

“在北方这儿是南方,在南方这儿又是北方,冬天的天气不算很冷,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很多的大雁都会在这儿落脚越冬。再说了,在这个地方越冬很安全,不像在社会上到处都有猎枪。”有人很了解地接着前面的话说。

是的,在北方我只看见过天空飞过的雁阵,并没有真正地看到过大雁,更不用说听到雁鸣了,只是没有想到大雁的鸣叫是如此的凄凉。倒是这群大雁真的很会选择越冬的地方,在这个地方人远比其它地方安全。或许它们也没有预料到它们感到的安全还是受到了我们匆忙赶路的脚步威胁。它们感觉到威胁和不安时可以一拍翅膀就飞走了,可这里面的人不行,尽管有时候会很清楚要遭受折磨,但不能逃避,只能静等着这样的折磨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折磨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大约走了有将近二十里的路程吧,我们上了两条河之间的一条大堤,有人开始嚷着工地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这一路的紧走竟然让汗水把内 衣湿透了。

天还没有亮,但在靠大堤的外侧的河里,已经有机动的小型船只响着很响的马达,隐隐约约地往来着了。有人说这是周围的老百姓起早急着去赶早市,由此可以推断这儿离周围的老百姓不远,老百姓起早赶市了,天亮起来也不远了。

前面有人喊着说到工地了,于是我们都被停了下来,先是分组报数之后,我们又被安排着先站队等着。

张铁龙沿着河堤弯腰前后左右地瞅了一阵,一准咬定这儿就是我们中队的工地了。

由于天亮还早,还看不清两端的具体界限,整个中队的犯人都集中在工地的中央开始干活。

我们先是被安排着先在河底二层平台上开挖出一个坑来。

我们在黑皮焦亏紧催着快的喝声中热火朝天地干了一阵,天也渐渐地麻麻亮了,这时我发现好多人都像我一样甩下了外衣,只穿着一身单衣单裤,脸上仍在流着汗水。

张铁龙又在河堤上来回转了一阵,好像是Z队副发现了什么情况,要张铁龙再核实一下。

果真是有情况了,我们干了半天竟然是T大队五中队的工程段,我们的任务段还在前方呢。让T大队五中队捡了个便宜,还不一定知道是我们帮了他们的忙。

我们只好重新集合,扛着工具继续向前寻找我们的任务段。

T大队的工程段过后才是我们F大队的工程段,我们居然又紧走了有三、四里路的样子才到我们F大队和别的大队的任务段交界牌子。又走了一、二里路才看见我们五中队的工具棚子,棚子前高高地竖着我们F大队五中队的旗子。队旗在清冷的晨风中呼呼啦啦地飘展着,样子显得有些骄傲。

已经不止一次地听说过我们这个五中队的骄傲了,在我们F大队的十多个中队中间,无论大队分下来什么样的劳动任务,我们这个中队总会把别的中队落下去很远,就这个土方任务,我们这个中队已经在私下里断言了,完工日期一定能提前其他中队十天左右。所以在前天的动员会上,W队长很风趣地说了一句话——“拿不到第一,我们还干个鸟呀!自打有了我们这个五中队以来,好像还没有在咱们这个大队这些中队中间排过第二。要干,我们就干第一,不干,咱就别去出那个臭。”

张铁龙很快就把任务分到了小组。

因为我们是新犯人组,还没有经过三夏三秋的锻炼,任务照顾我们这个组两公尺。我们组的任务段是四十五公尺长,五十公尺宽,深度要求四米五。那么,我们十八个人要在三十天内将一万零一百二十五方土挖下来弄到四米五高的大坝上去,每天一个小组就是三百三十八方土呀,摊开到个人身上就是十九方,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数字?一个绝对可以把社会上的人吓个半死的数字!不用说,老犯人组的任务比我们组的更大了。但我们相信黑皮焦亏的那句话——劳 改队这个地方,手是英雄,眼是孬种!

我们开始被黑皮焦亏强迫着打起了光膀子,开始在黑皮焦亏的要求下喊起了激越的劳动号子,我们抬土的人开始来回奔跑起来。

劳动号子此起彼落了,我稍稍往我们中队的两端看了看,两端都是一望无际的工地,人山人海的犯人都像我们一样喊着响亮的劳动号子来回奔跑着。

这么多的犯人?这么多的犯人放到社会上去,一人祸害一方,整个国家都无宁日了!何况这儿只是一个劳 改支队的一部分,全国又有多少个这样的劳 改支队?全国又有多少犯人?如果没有法律,这个社会会是什么样子?

生平以来,我第一次见到这样宏大的工程,第一次看到这样激越人心的劳动场面,到处有彩旗在飘动,到处有劳动号子在呼喊,到处有力量在释放。看到眼前的这个场面,尽管只是那么一眼,但我还是很快就想到了天马行空的壮观,想到了千军万马的气势,想到了万钧雷霆的雄浑。大队工程指挥部的两个大喇叭这个时候也开始播放催人奋进的曲子,我此时感觉到身上的力量将要像火山喷发一样涌动起来。

很快我们就遇到了束手无策的问题,上层的松土抬完之后,下面出现了白色的土层。这种白色的土层,土质十分坚硬,什么洋镐、二齿对这样坚硬的土层也无济于事,洋镐和二齿一下子凿下去,只能凿下鸡蛋大小的一块儿土,如果这样干下去,别说一人一天六方土了,恐怕一方土都没有保障。几乎所有的人都开始琢磨这事一种什么样的土质,具有什么样的特性,怎样才能找到最佳的办法对付它的坚硬。

“这种白土又细又硬,景德镇的瓷器该不会是用这种土烧制的吧。”有人捉摸着说。

我想,这种白土一定不是那种叫做白垩的土,白垩的成分是碳酸钙,质地软,而这种白土质地细腻坚硬,结合起来致密而牢固。

“这种土质,是不是可以用炸药炸?”有人很不现实地这样提议。

“这种土质,是不是咱们先试试撑裂的办法?”在很多不可能使用的建议被否定之后,有人提出这样的意见,“先在靠内圩河处开出一个陡壁,再沿着陡壁的下面往里面掏,下面掏空了之后,从上面打桩,这样也许能行。”

在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的情况下,也只好这样先试一试了。于是,我们十八个人被重新分成了两个组合,每个组合抽出一个人凿壁,挖洞,打桩,放土。另外八个人中间抽出两个人装板车,剩余的六人三个人一部板车,三部板车轮流装土,拉车的从大坝上下来,空板车一丢,拉起装满土的板车就走,这样应该提高不少的功效。在还没有确定这种叫做撑裂法的办法是否可行之前,人不能闲着,要帮着凿壁挖洞。

一番紧张的凿壁挖洞之后,王新已经从工具棚子里拎来了一个大锤和几根木头桩子,扑扑腾腾两个桩刚打下去不是很深的时候,一大块土像一堵墙一样分裂开了,扑通一声倒下去了。果真这个办法可行!这样放一次土就有十几方吧,足够装满二、三十板车的。于是大块儿的土块被七手八脚地码到了旁边的板车上,板车被码得像一座小山一样,人们估计这样的装法,三板车就有两方土了。劳 改队这个地方真的怪了,什么东西到了这个地方都会被极限应用了,在社会上谁家的板车要是装上这样的重量,一准就车胎放炮了,可这儿不能放炮,这到底会是怎么一回事儿?是不是工具也在劳动改造?

我们开始拉着这样的板车奔跑爬坡,效率也明显地快了起来。如果按平均每三分钟拉一趟,三部板车轮流转,一个小时就有四十趟的土被拉到大坝上去了,就按估计的数字,三板车两方土,一个小时我们小组里的一个组合就完成二十多方的土,一个小时就是四个人一天的任务。在保证这样正常运转的情况下,我们一个新犯人组三个劳动组合一个小时可以完成十个多个人的任务,两个小时之后,我们就开始在干超额的任务了。

可能其他的犯人并没有像我这样在心里盘算,劳动仍在十分紧张激烈地进行着。

终于,我们组还是有人躺下来了。

“报告组长,我真的受不住了。”那个和我一样几乎天天完不成劳动任务的黑蛋子气尽力竭地向黑皮焦亏哀求说。

“受不住了?”黑皮焦亏阴着脸蔑笑着说,“你受不住了,别人就受得住了?你向我说受不了,我向谁说受不了?别跟我装这个憨,干去!”

“我的体质太差了,真的是受不住了呀。”黑蛋子仍向黑皮焦亏哀求着。

“你的体质差?我的体质还差呢,其他人的体质都差,都受不住了谁干?让我一个人去干?让干部去干?”黑皮焦亏说着,转头向躲在工具棚子里的干部看了一眼,又向周围看了看,抬腿就是两脚,狠狠地踹到了黑蛋子的肚子上,嘴里还不住地恶狠狠地嚷着,“干去!”

“焦亏,你干什么!”躲在工具棚子里的Z队副发现了黑皮焦亏,厉声呵斥着,同时也向着这边踱了过来。

“报告干部,他不干了。”黑皮焦亏显得十二分的理直气壮。

“报告干部,不是我不干,我是真的受不住了。”黑蛋子向Z队副解释着说。

“体质差,任务大,劳动强度高,刚来这儿不久,身体还没有锻炼出来,一时适应不了。但是,任务在这儿放着,都不干怎么行?人需要的是精神,不能在心理上就承认自己不行了,给自己鼓鼓劲儿打打气儿,在心里告诉自己能行,一定行!”Z队副并没有怪罪黑蛋子,而是这样鼓励着黑蛋子,“这样吧,一时间干不了重的就换个轻一点儿的活儿,到那边给他们装板车去。让你闲着不干了也说不过去,同是来这个地方改造的犯人,别人在卖力卖命地干,让你一个人闲着,别的犯人给你背任务,你能闲得住吗?你也不好意思闲着呀。”

黑蛋子强支着身子抓起一把铁锹,摇摇晃晃地去装板车了。

我不知道接下来Z队副又训斥了黑皮焦亏些什么,只是看见黑皮焦亏在Z队副面前毕恭毕敬地站着,脑袋低着。

这时,我们F大队的大喇叭里传来了题为《初楼锋芒,敢于老犯人争高下》的广播稿,广播稿集体表扬了我们五中队的新犯人组。

我们的干劲儿得到了这样的表扬,得到了这样大张旗鼓的表扬,我们的精神也似乎给这样的表扬鼓动得更兴奋了,整个身上也像又注进了不少的新鲜血液一样,感觉到好像有了用不完的力气了。板车码得更大了,车轮也转得更快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天忽然变了,尽管我们的汗水已经给出得没了,但刚才浑身还是热腾腾得像发烧一样不惧寒冷,这个时候给突然而来的寒风一吹止不住还是感到了冷。干部见天变了,就要我们把衣服穿起来,免得给这样的风吹伤了身体。

天空中很厚的铅灰色的云给这样的寒风押解着疾快地聚拢过来,并且伴有淅沥沥的雨。

大约空中的云也是被劳 改了,给寒风押解到我们头上之后就停了下来。

风有减弱的迹象,但空中的云仍在聚拢着。已经很拥挤的云互相叠压着,把云彩里的水分挤压得往下越落越密,越落越急。

脚下的路已经变得泥泞起来,板车已经不能再用了,窄窄的板车路的两侧已经给放土放成了陡壁,若车轮子稍一打滑,或者车把式稍一疏忽,就有车坠人伤的危险,更何况大堤加宽的地方还有一段鲜土铺的路要往上爬,三、五个人拉一部装得像小山一样的板车已经不可能胜任了,我们只能改用兜子往上抬土了。

“大雨大干,小雨玩命干,不下雨就要没命地干!”张铁龙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一身雨衣穿在了身上,站在大坝上扯着喉咙厉声向我们喊。

两个人一副抬杠抬土看起来很简单,其实是有技巧的。顺肩膀抬土,走在平地上,一前一后,只要两个人的步伐步幅一致,倒显得轻巧,说是轻巧其实也不轻巧,一大兜子的土约有二、三百斤重吧,压在肩膀上能轻巧得了?只是两个人配合默契了,要比配合不好显得轻巧一些。两个人配合好了,爬坡的时候,前面的人一只手回过来往上拽着兜子,后面的往上推着抬,两个人都不会肩膀吃亏。如果两个人配合不好,平地上走着也会打晃,爬坡会觉得肩膀跟撕皮一样的难受。抬土,最舒服的要算两个人对肩膀抬了。对肩膀抬土,只要两个人的步伐和步幅协调一致,无论走平地还是爬坡,都是一样舒服,肩膀不吃亏。但是,不管是顺肩膀还是对肩膀,在这样泥泞起来的地上走动,肩上有这么重的东西压着,脚下一溜一滑的都同样吃力。

风渐渐变得弱了,雨却越来越密越来越大,我们的衣服早已被雨水打得湿透了,并且开始往下滴水。

很多人都说这儿是上天特意安排给犯人的地方,阴晴无常,冷暖无常,可能如此吧!按地理位置上来说,这儿的冬天应该比我们北方的冬天暖和一些,可是从我到这个地方以来,一直感觉这儿的冬天比北方还要寒冷。

虽然风很冷雨很凉,可是,我们每个人身上并不觉得怎样。我们很清楚一点,只要我们稍有松懈,立马身上就不会有什么热气儿了,会冻得浑身发抖。

天上的雨水在往下浇,身上挨着冷风的吹,脚下是泥泞的路,肩膀上一刻不停地压着已经涂满湿泥的粗杠子。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命中注定就要遭受这份罪。当然,如果当初自己不去作孽,就这份罪,即使有人每天与我付上很重的酬金,恐怕我也不愿意忍受。眼下不行,没有一分钱的报酬,我同样要自己来忍受,是自己当初就把自己推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是自己当初就给自己推上了今天这个身份。

大伙房送饭来了,中队那台没有烟筒的小四轮拖拉机噼噼啪啪地在工具棚子前停了下来。干部立即安排我们开饭,说吃些热饭能暖暖身子。

大队加餐,每人一块大块肉。其实,大块肉并不像前两天黑皮焦亏跟我们讲的那样一块儿就是几两重,分到我们碗里的大块肉最多也就一两左右的份量,清一色的全是肥膘肉。

冷雨泡着饭吃,吃到肚里感觉有些凉。

我们蜷缩着身子在雨里吃着给雨水浇着的米饭和大队分下来的大块肉,没有人动弹身子,因为我们都知道,只要身子一动,身上湿透的衣服马上就没了一丁点儿的热气,会变得冰凉起来。尽管我没有动弹身子,但我还是感到身上很冷,并且整个身子都在不停地发抖,同时也觉得两个肩膀在很沉地疼,肩上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肩上。我推测,可能是两个肩膀给压得肿了,破了,衣服已经给紧紧地糊贴在肩膀上的肌肉上了。

在这样的天气中,我们真的不愿意多休息片刻,因为休息就是在遭受寒冷的折磨,虽然我们全身的肌肉和骨骼都在渴望着休息,但是,活动起来我们就不会觉得这样冷了。

匆匆咽下被雨水已经冲得冰凉的饭菜,小勺和饭碗往地上一扔,我们又操起了工具。

还是有人的饭碗被张铁龙背着干部夺下来扔到内围河里了,原因就是吃得慢了。

干部被召集到大队工程指挥部吃饭去了。

张铁龙过来找到了黑蛋子。

“听说你受不住了?”张铁龙恶毒地笑了笑说,“你真受不住,我就不让你干了,五中队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这么多人带你一个人的任务那还不是轻飘飘的!”

“报告收方大组长,不是我不干,是我的体质太差了,猛地干这么重的活儿一时不适应,慢慢就会适应了。”黑蛋子老鼠见猫一样抖着说。或许,在黑蛋子的心里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性的害怕了,也可以看得出来,张铁龙的棍子或者拳脚在他心里留下的印象。

“你体质太差,我就不让你干了,让你在旁边看着别人干,行吧!”说着张铁龙劈脸就是一拳,打得黑蛋子噗通一声摔了个仰八叉,“起来,把衣服脱了,下水里蹲半个小时去!”

黑蛋子乖乖地从泥地上站起来把衣服脱了,然后下到内围河里去了。

“不能全身子都蹲到水里去,全身子蹲到水里你就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张铁龙指着脖子下面都浸到水里的黑蛋子,吼着说,“胸口以上露出水面,以下蹲在水里!”

我不知道这样的天气赤身蹲到水里是什么滋味,何况还只有半截身子在水里。上半截露出水面的身子被雨淋着被冷风吹着,那又该是什么样的滋味儿?我仿佛看见了一个活泼可爱的生命的一半被残忍地关进了电冰箱。

大约摸有四、五分钟的时间,黑蛋子两手抱着膀子,蜷缩着身子在水里十分哆嗦地向张铁龙哀求起来:“大组长,我求你了,我冻得确实受不了了。”

“干活,你受不了。挨冻,你也受不了。你说,你干什么能受得了?上来光着身子淋雨可能受得了?能受得了就上来在这个河坡上淋半个小时的雨。”张铁龙狰狞地笑着。

光着身子淋雨,整个身子都要被冷风吹着呀!要比蹲在河水里淋雨不知道冷多少倍!我已经看见黑蛋子露出水面的身子冻得发青了。

黑蛋子还是选择了上来淋雨。可是,在水里蹲了几分钟的时间,已经冻得他从水里上不来了。张铁龙伸手把他从水里拽了上来,同时恶狠狠地呵斥他:“就站在这河坡上淋半个小时,今天下午我就不让你干活了。”

如果黑蛋子真的就这样淋半个小时,那么,他下午就真的不用干活了,恐怕明天也不用干了,就在医院里躺着吧。顺着河道的风要比平地上的风大多了。从《物理》课本上我知道,风越大,风速越快,蒸发就越快,蒸发越快,吸收的热量也就越多,黑蛋子身上失去的热量也就越多。这样半个小时,他黑蛋子也就倒下来不省人事了。

黑蛋子在河坡上站了一会儿,身子也越抖越厉害了,并且整个身子蜷缩得越来越小了。

“身子伸直了!”张铁龙见黑蛋子蜷缩了身子,马上就呵斥着要黑蛋子站直了。

隔着很远的距离,我竟然能很清楚地看到黑蛋子浑身上下密密麻麻起来的鸡皮疙瘩。

虽然我们都在卖力地放土抬土,可我们心里还是充满了恐惧,就像看到吃人的野兽一样感到恐惧。

“收方,有干部!”有人看见吃完饭的干部正往工地上回,马上就告诉了张铁龙。

“快把衣服穿上!”张铁龙立即恶煞一样命令黑蛋子,“限你一分钟把衣服穿好了。不然,要是给干部发现了,晚上收工回去我找你算账!”

就是要穿好一身干衣服,恐怕一分钟的时间也不一定够,何况湿衣服粘皮,往身上穿要难得多。黑蛋子浑身剧烈地哆嗦着用已经冻得伸不开的两手极力从地上捧起他的湿衣服,不顾衣服的前后就往身上套。可是他的两手已经彻底不受他的支配了,衣服又从他的手里掉到了地上。

“快捡起来穿上!”张铁龙继续恶煞一样对黑蛋子吼着。

黑蛋子重新把地上的衣服搂起来,开始先穿裤子。裤子的一条腿蹬了几蹬,只穿到了膝盖,另一条“金鸡独立”的腿抖动得再也站不稳了,扑通一声整个人摔了个跟头。

“快点穿!”张铁龙瞪着两眼催促着。

黑蛋子干脆一翻身,也顾不得一身的泥水了,坐在泥地上把裤子穿上了,然后开始穿上衣。

“起来帮他们上锹。”张铁龙见黑蛋子总算穿好了衣服,就又催着黑蛋子。

黑蛋子抓起了一把铁锹。

我发现黑蛋子的两手连锹把也握不稳了,连铲一锹土的力气也没有了。

雨一直在下着,我们也一直在卖力的干着,对于这样一天几乎没有什么休息的劳作,我感到很吃惊,也很迷惑,原来人也可以像加满燃料的机器一样不停地转呀?

整个下午,黑蛋子一直在哆嗦着所谓的帮我们往兜子里装土,其实整个下午他都在扶着锹把打哆嗦,换句话,整个下午他都在用手里的锹把支撑着身体,如果没有手里的锹把,很可能他已经倒下了。

终于,还是收工了。由于天还在下着雨,收方出工时说的要量方子验收方数没有兑现。我们交完工具之后,开始列队报数。

大概因为我们的人数无误,天也尚未全黑,又有很多的勤杂人员过来接我们回去,干部就打着雨伞先走了。

黑蛋子又被张铁龙喊了下去。

我们继续往回走。半道上,我们组的吴阿空呕吐了,吐了几口之后两腿一软倒下去了。

我很清楚,这是由于骤然间参加这样剧烈的繁重体力劳动造成的,就像机器一样,刚启动之后就一下子把油门加到底了,就很容易爆缸。我们这十八个人就是还没有磨合好的机器,一下子承受不了这样的劳动负荷。

倒下来的吴阿空被两个人架着往回走。

黑皮焦亏这个时候在我们的身旁不停地向我们说些鼓励的话,目的就是让我们能坚持住,不然,这十八个人一下子全像吴阿空那样倒下了,那就得麻烦其他组的犯人架我们了。

其实,这个时候我也觉得肠胃里想往上翻,两腿也酸软得再也不想动步往前走了。可我一直在暗暗地告诫自己,不能吐,也不能倒!我也在暗暗地鼓励自己一定能够坚持得住!同时,我也深信自己能坚持得住!

一路风一样匆匆地赶路,终于我们回到了中队大院。

一进中队大院,还没有走近监舍,我们新犯人组一下子又倒下了三个人。

黑皮焦亏好像很不高兴了,从他沉默起来的脸色上已经很明显地表现出来了。

我们把倒下来的人架进了监舍,让他们靠着床腿坐到了地上。

“不能坐着!把他们扶站起来!”黑皮焦亏见状,立马瞪着两眼喊起来,“这样坐下来会让他们的两条腿吃亏的。要不让他们站着,要不就让他们躺着,一定不能让他们坐着!”

我们又把他们扶站起来了,让他们几个手抓着窗子上的钢筋站着。

值班犯人没有给我们开后门让我们洗一洗。

我把换下来的外面的湿衣服拧了拧,然后把它们挂到了窗子上。如果明天还下雨,我就要还穿着它们出工。自打我们第一次出工以来,我的衣服已经扔得不少了,床下面的鞋板上还有几身脏衣服,但都没有洗,我已经没有太宽裕的衣服替换了,贴身的衣服一会儿就能暖得干了。

我刚把湿衣服挂好,值班犯人在大院子里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开饭了!

中队也果真加餐了,不过不是两个人一只鸭子,而是大头青炒肉,虽说肉不是很多,但炒菜里要比平时的油水大了不少。

我们打回饭,但很少有人吃得下去,不适的反应几乎在每个人的身上越发明显地表现出来了。我同样不想吃饭,虽说肠胃里感觉是空荡荡的,但有一种很奇怪的感受,很饿,又很饱。我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理现象,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今天我们都出力过了本身的极限,就是人们说的那样,本来有十分的力气,今天我们却用了十五分的力气,加上今天中午我们吃的是雨水泡的冷饭,对本来已经累得满身热乎,满肚子热乎的身体来说,也可能就像忽然往着火的柴上浇了冷水一样。由于这些,身体自然就会有很多的不适了。

我强迫自己一定要趁热把饭吃下去。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就会饿得慌。更何况明天还有繁重的劳动任务,体力的消耗是要有营养补充的,如果不想吃就不吃了,自己本来就不是很好的体质是经不住这样的劳动任务的。

尽管很多人没有吃饭,但我强逼着自己把打回来的饭全部吃下去了。

吃过晚饭,各小组立即就开始晚学习了。什么晚学习呀,就是小组长和收方开始整人。几乎每个人都听见了隔壁的监舍里传来了噼噼啪啪噗噗嗵嗵的野蛮声音。

“今天是第一次上大坝抬土方,很多的事情我就不讲了。从明天开始到土方工程结束,我不想再听到有人向我说‘不行了’,这个地方不行也得行!我再向你们强调一遍,这里是劳 改队,不是社会上,更不是在你家里。任务分下来就是死任务,没有任何的理由和借口不去完成。我可以迁就你们,但谁又会来迁就我?没有人迁就我!如果有人迁就我,咱们就不紧不慢地干。可是没有这么一回事儿!你们的任务完不成,干部就会找我,不是直接找你们。干部找我,我就要找你们,这就叫一级向一级负责,一级向一级交代。当然,大坝的任务重时间紧,在家时我们这些人可以说谁也没有这样拼命过,猛然间干这样的活儿,身体是吃不消,可我们要强逼着自己吃得消。有句话叫‘精神不倒人不倒’,干这样的活儿要的就是精神,不要三锹土还没有挖,两抬子土还没有抬就感觉自己不行了。有这样的感觉,就是你精神已经垮了,精神垮了人也就垮了。就拿咱们组的尧克来说,平时干活就是一个螺丝鸟,可是大伙今天也看到了,他的精神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好。没有他这样的好精神,这个工程你就挺不过去。”黑皮焦亏板着脸色给我们上这样很有威胁的政治课。

我的精神居然让他黑皮焦亏佩服了!

正在这个时候,黑蛋子回来了,是被四个人拽着四肢拖回来的。

黑蛋子满身泥浆的衣服往下滴着浊水。

很显然,黑蛋子已经不省人事了,只有口中半天才有的一声呻吟证明着他还没有死。

黑蛋子被扒光了衣服扔到了他的床铺上,并没有人关心他的死活,只凭他躺在那儿老半天呻吟一声。

“告诉你们,哪一个要是受不住了,不好好干,下场就是他这个样子!”张铁龙阴冷地向我们十七个人指了指黑蛋子,“他不是受不住了吗?这回我让他好好受一受。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你们!”说完,他又气势汹汹地走了出去。

紧接着,我们听到了张铁龙在隔壁的监舍里叱咤风云的叫骂声和噼里啪啦的野蛮的声音。

在这个大院子里,只要干部离开了,便是他们这些人的天地。他们可以一手遮天为所欲为,他们可以单足着地任意蹦跶。骄横、野蛮、肆无忌惮,是他们每天必须的生活内容。

好像是值班犯人喊了一声“干部来了”,顿时大院子里各种野蛮的声音都隐匿了,整个大院子显得很安静。

黑皮焦亏让人又给黑蛋子盖了几床被子,这样,黑蛋子就被厚厚地捂了起来。

“干部好!”时刻在关注着干部动向的黑皮焦亏见干部进了我们的监舍,立即立正问好。

我们十七个人一下子都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异口同声向干部问好。

干部示意让我们坐下来,然后径直走到黑蛋子的床前,伸手揭开黑蛋子身上的被子看了看,转头问黑皮焦亏:“他怎么样了?”

“报告干部,他没事儿,好像就是发烧,已经让犯医过来给他看过了,也让他吃过药了。”黑皮焦亏回答得很坦然,没有任何撒谎的迹象。

“多关心关心他。”干部看了看黑皮焦亏,重新把黑蛋子的被子给盖上了,然后又看了看我们十七个人,问候说:“大家累不累?”

“不累!”我们异口同声言不由衷地响亮地回答。我真不知道我们这样的回答是不是经过排练过的,竟然如此的整齐,竟然如此的划一。

“有这样的精神就好。”干部似乎很满意我们的回答,很欣慰地笑了笑,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包烟交给了黑皮焦亏说,“把这两包烟分给他们抽吧。”

黑皮焦亏接过干部的烟,开始挨个儿给我们发烟。

“这是我们干部的一点儿心情,抽烟解解乏。”干部看着我们说,“你们说不累是假的,这么繁重的劳动能不累?就是机器人也会累,我们干部也不忍心让你们这样累,可也没有办法,这是任务,死任务。再说了,谁让你们犯罪了呢?你们是来这儿改造的,这也是你们改造的任务,别人又不能替你们进行改造,也就不能替你们去完成这样的任务。如果允许的话,我情愿让你们在家休息,我去替你们改造。可这是绝对不允许的,那就全靠你们自己好好干。坚持一个月,把这个土方工程任务干下来了,劳 改队里的其他体力劳动都不算什么了。由于你们太累,我也不多想跟你们说什么了,等会儿到大伙房打些热水,烫烫脚休息吧,明天还要出工,休息不过来不行。”

干部没有说这种繁重的体力劳动是对我们的惩罚,只说是我们的改造任务,这已经让我们十分感动了,再加上我们已经抽上了代表干部心情的香烟,更让我们看到了一份和蔼亲近的关心和关怀。他没有要我们向他表什么态,也没有让我们向他做什么保证,但我们都被他这样的关心和关怀鼓舞着。我想,可能其他人也和我的心情一样,一定竭尽自己的力量完成这次大坝土方工程任务。

可能有干部在大伙房监督着吧,干部从我们监舍走之后不久,我们果真听到了“打开水”的喊声。听到这样的喊声,黑皮焦亏示意我们去打开水。

我们拎着水瓶、脸盆、朔料壶之类的能装水的东西去了饭厅。

饭厅里已经有人在打开水了,但人不多,稀稀落落的几个,大伙饭从打饭窗口伸出来的胶皮管子正冲着地上的水瓶和脸盆呼呼啦啦地灌开水。

伙房负责给我们打开水的犯人见我们过去了,就嚷着要我们把拎过去的东西排好了。

我们按着他的要求把盛开水的东西排成了两排,然后他就拎着胶皮管子对着我们拎过来的东西挨个儿地往里面浇水。

我们从大伙房打回了开水,但很少有人烫脚,都纷纷说放在那儿凉着,等夜里起来喝。

也是,今天出的汗太多了,最后身上竟然出不了汗来,强体力的劳动让我们的身子都像发烧一样觉得皮下滚烫,只是天在下雨,如果是晴好的天气,我们的体温一定可以点火了。

有人叫着说肩膀上很疼,便想脱掉衣服看一看肩膀上是什么情况。可是外衣脱去了,贴身的内 衣脱不下来了,肩上的衣服已经给抬杠压进皮肉里了,压进皮肉里的衣服被血染得透了,这个时候成了黑色的硬块儿。

我一样脱了外面的衣服转着头眼睛斜着往下瞅自己的肩膀,一样成了黑色的硬块。我试图想脱下衣服,但肩膀上一阵揭皮一样的疼还是让我放弃了脱下来的念头,就这样在肩膀上吧,来回多压些日子,肩膀上的肌肉新陈代谢会把这样粘进了皮肉的衣服挤出来的。我重新把衣服的扣子扣上,和衣躺进了被窝。

有人说试着用盐水溻洗一下,就可能把衣服脱下来了。也有人说就是今天晚上脱下来了,明天还会肩膀压烂了,衣服还是会给压进皮肉里去,等回来之后,衣服上的血干了,仍然揭不下来。不过,用盐水洗一下倒能帮着消炎。可是,盐从哪儿来呀?就这样,大伙儿还是无可奈何地躺到了被窝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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