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终)
翌日天明,几乎彻夜难眠的徐福,一早便来登门拜访,三言两语寒暄完,从猴王手中拿到了那两颗,令他心心念念的紫灵芝,就迫不及待的告辞而去。宋可儿的茅屋此时也是门窗紧闭,猴王眼中看地分明,这位仙子此刻正单手扶额坐在桌前,聚精会神地盯着另一只手中的竹简发呆,估计还在琢磨着如何用‘他心通’,打造乐器的事儿。猴王环视四周,见此时山中,除了宋可儿与徐福外,只有七八名道士,或是挑水砍柴、或是生火做饭,还有一名道童正坐在徐福屋中,守着丹炉下的炉火发呆。“这山上的早餐,估计能淡出个鸟来,小淫狐,咱俩还是去山下书院打牙祭吧”,猴王伸了个懒腰,将银狐一把揽入怀中,不经意间又朝宋可儿的茅屋扫了眼,嘀咕了一句,“这妹子趁我睡觉的时候,怎么还偷偷换了身儿亵衣呢”,说罢便摇摇头单手推开门,信步走出茅屋,直奔山下而去。
话说昨日刘杨带着一车子礼物衣锦回乡,昔日的那些老师、同窗,但凡是还留在书院的,也不管亲疏远近,都是随手奉上一份厚礼,晚间更是大摆宴席,与书院众人把酒言欢,直喝到夜半三更、酩酊大醉方才作罢。待到天明,刘杨本想赖在榻上直睡到日上三竿,无奈和被猴王踹开房门给提溜了起来,硬逼着他做个向导,领着猴王在书院和云梦山中吃喝玩乐。一连七日,猴王或是在层峦叠嶂间,游山玩水、采风踏青;或是在课堂中,默默聆听各路名师传道受业解惑;或是在茶室中,与书院的正副院长品茗闲聊;或是在文库里,与容颜姣好的女生暧昧撩骚;或是在钻进宿舍,拉着几个游手好闲的男生,摆起龙门阵,传授麻 将的精髓与技法。
这里再插一嘴题外话,如今玄微书院的院长,名叫张歆,此人乃是秦国三川郡阳武县人,年少时与族中远房堂兄张苍一道外出游学,兄弟二人共同拜入大儒荀子门下。比起李斯、韩非、张苍这些赫赫有名的师兄来,张歆只是默默无闻的跟在荀子身侧,踏踏实实的埋头钻研学问,虽是学富五车却是名声不显。张歆陪同荀子,一路从齐国稷下学宫西游入秦,返回临淄后又入赵国邯郸,最后一路辗转去了楚国兰陵。直到三年前,在恩师荀子的一力推荐下,张歆这才去了云梦山脚下的玄微书院出任院长,讲授儒、法等显学。
这几日相处下来,猴王与院长张歆聊的也是颇为入巷,二人经常聚在一起,一边品茗一边谈天说地。这二人从荀子的《劝学篇》、《修身篇》聊到《性恶篇》、《天论篇》;从公孙龙的‘白马非白’,聊到惠施的‘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从孙膑、庞涓,苏秦、张仪的同门相残,聊到秦国东出即将一扫六合的天下大势;从韩非的口吃,聊到李斯的书法;从张苍的一身白肉和性瘾症,聊到九章算术和勾股定理。有一说一,张歆对猴王的最初印象并不好,只因刘杨在宴会中酒后无德,当着一众师生的面,说了许多他和猴王在临淄女市,放荡不羁的风 流韵事,让张歆误以为猴王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直到次日午后,张歆与猴王在茶室中闲谈了两个时辰,他才赫然发现,单论学问与见识,这位年纪轻轻的至尊公子,竟是丝毫不在自己之下,甚至于某些领域内,其见解更是让他有耳目一新、醍醐灌顶之感。正所谓学无长幼,达者为先,张歆很快便放下心中成见,将猴王引为忘年之交,每次猴王路过书院,他都要主动邀请猴王去自己的住处,泡上一杯香茗,然后天南海北、洋洋洒洒的聊上个把时辰,方才肯罢休。同样的,猴王对张歆也是颇为欣赏,比起那些待在稷下学宫整日里坐而论道,只会动动嘴皮子搞辩论,空谈什么‘火不热、白狗黑、鸡三足、马有卵’之类的专家而言,还是如张歆这般,有真才实学的实用主义者,更对猴王的脾性。
闲言碎语不表,话说猴王上山后的第八日,猴王在玄微书院用过晚饭,又打了两圈麻 将,回到山中茅屋时,已是月上中天时分。进门草草洗漱一番,猴王抱着银狐翻身上榻,盯着土坯墙看了不多时,却是轻“咦”一声,随手披了件衣服,好整以暇的坐在桌旁。片刻之后,三下轻轻的敲门声传入屋内,猴王不徐不疾地起身开门,故意装出一副吃惊的表情问道,“宋姑娘,这大半夜的,你怎么来了”。蜷缩在榻上的银狐,睁眼朝门口扫了扫,轻哼一声,也懒得理会演技浮夸、惺惺作态的猴王。“至尊公子,夤夜来访还请见谅,不知你此时方便否”,“方便,方便,宋姑娘快快请进”。猴王将宋可儿让到屋中,又殷勤地寻了只茶盏,替她倒了杯白水,宋可儿礼貌地点点头,袖口处微光流传,一把深褐色的胡琴便凭空出现在她手中,单看这琴的外形,基本算是与后世的马头琴如出一辙了。
“这是公子前几日提到的那件乐器,我给公子送来了”,宋可儿嘴角挂着和煦的浅笑,一双素手捧着胡琴,递到猴王面前,柔声说道“只要脑中想着曲调,再将灵力缓缓注入琴弓,随意拉动琴弦即可。公子不妨试试,看此琴能否奏出你家乡的曲子”。猴王小心翼翼的接过胡琴,轻轻摸了摸琴柄上那只,栩栩如生的马头,眸中闪过几分欣喜,将琴身夹在两膝中间,思索片刻后深吸口气,一手按着琴弦,一手握着琴弓,装模作样的摆了个拉琴的架势。虽说猴王对于乐器演奏一窍不通,但做比成样的摆几个pose,还是没问题的,反正曲调都在自己脑子中,许上辈子那些歌星在晚会上假唱,就得许猴王在自己茅屋里假拉。猴王脑海中仔细回忆着,自己上辈子最爱听的那首《超越时空的思念》,将一丝灵力,自指尖缓缓灌入琴弓之中。
当琴弓接触琴弦的刹那,梯形的琴身瞬间变成一个音箱,动听悠扬的曲声便自琴身镂空处,缓缓飘了出来。虽然茅屋中,只有猴王一人在拉琴,但那音色却恍若一整个交响乐团在合奏,钢琴伴奏声中,数种管弦乐器齐齐奏响,而主旋律则是一段二胡独奏。对于公元前两百年的古人而言,莫说是钢琴、吉他、贝斯,还有那些西洋管弦乐器了,便是土生土长的二胡,也属于他们认知之外的产物。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但这一段跨越了两千载时空,横空出世的乐曲,却用它那低回婉转、余音袅袅、缠 绵悱恻的旋律,恍若魔音灌耳一般,轻易击穿了所有听众的心房,令人如痴如醉、深陷其中而不自知。
原本趴在榻上打盹的银狐,不由自主的支棱起一双狐耳,扭过头痴痴地望向猴王,尖尖的下巴随着旋律,一上一下的微微抖动。坐在猴王身侧的宋可儿屏住呼吸,怔怔地盯着猴王拉琴的手,一时间只觉得那乐声似乎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边,清澈的美眸中多了几分迷离与惆怅,似乎被曲子勾起了什么心事。不远处的一间茅屋内,正在蒲团上打坐的徐福,缓缓睁开眼,先看了看丹炉下摇曳跳动的火苗,又诧异地望向窗外,身旁的道童见状,蹑手蹑脚的走向窗边,刚要伸手关窗,却看见徐福朝自己微微摇了摇头,于是便袖手站到窗边,看着窗外的夜色发呆。徐福吐出口浊气,勾了勾嘴角,便再次阖上双眼,只是掐着子午诀的左手拇指,却是不自觉的伴着节拍,轻轻点着左手中指的指尖。映瑞池边那道七、八丈高的崖壁之上,静静伫立着两道倩影,一名婀娜多姿的红衣女子,循着琴声方向踮脚张望,美眸之中仿佛含着一汪春水。在红衣女子身侧,一名妩媚妖娆的黄衣女子,正斜依着树干举头望月,皎白月光洒在那张美轮美奂的俏脸上,竟仿佛月中仙子下凡一般。
猴王双眼微眯,似是完全沉浸在乐声之中,他不徐不疾的拉着琴,思绪一时间仿佛穿越了时空,尘封的记忆也渐渐变的清晰起来。上辈子生活中的酸甜苦辣、点点滴滴,如同幻灯片般,一幕接一幕的,在猴王脑海中快速闪过,在其中他看见了自己的父母妻儿、挚爱亲朋,看见了许多张或刻骨铭心、或无足轻重的脸,还看见了那个,每日沉湎于朝九晚五,庸庸碌碌却注定一事无成的自己。此时的猴王犹如一位陌生的看客,静静地审视着自己上辈子,那短暂、平凡、枯燥且乏味的一生,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闪过。冥冥之中猴王似乎心有所感,突然间一个念头不由自主的钻了出来,“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凡过去种种,皆如昨日死;凡往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念及于此,猴瞬间收束心神,停了手上的动作,悠扬婉转的乐声也随之戛然而止。
直到此刻,屋中的银狐与宋可儿方才如梦方醒似的回过神来,银狐敛住摇曳的心神,望向猴王的一双碧瞳中,含着盈盈秋水,眉目之间带着点点春光。宋可儿若无其事地看着猴王,但只有她才知道,那貌似平静的表情下,自己心底究竟藏着怎样的悸动。余音绕梁的琴声,不知不觉间,早已拨动了宋可儿沉寂许久的心弦,自以为坚如磐石的道心,恍如被微风拂过的一池春水,止不住地泛起了阵阵涟漪。待到一曲终了,宋可儿只觉得冥冥之中,自己与猴王好似高山流水遇知音一般,此刻胸中仿佛有千言万语、不吐不快,可当自己的一双美眸,撞上猴王澄澈的目光时,脸颊便不自觉的多了一抹淡淡的红晕,只能是张口结舌、欲说还休。
猴王轻轻将胡琴放在桌上,笑吟吟地说道,“多亏有了这把马头琴,今夜方才能听到这首家乡的小曲,多谢宋姑娘成全”。宋可儿意味深长地看着猴王,故作平静地问道,“至尊公子,刚才这曲子当真是...出自你的家乡嘛”。“正是出自东胜神洲的乡野小调,如假包换呦”,“此曲可有名字”,“曲名比较俗,叫做《穿越时空的思念》”,“《穿越时空的思念》,名字虽然直白了些,但曲调却是宛如天音呢”,宋可儿微微颔首,深深地看了猴王几眼后,缓缓起身作了个道揖,“天色已晚,可儿这就告辞了,请公子早些歇息,”。“宋姑娘且慢,还请稍待片刻,我有一物相赠”,猴王伸手虚拦了下,不等宋可儿回话,便自顾自地转身走到榻旁,先将银狐抱开,又将那张自花果山带来的狼皮卷起,双手捧至宋可儿面前,举重若轻地说了句,“正所谓来而无往非礼也,既收了姑娘的马头琴,我便以此物相赠。一番心意,还请宋姑娘笑纳”。
“这狼皮...,莫非是”,宋可儿杏眼圆睁,难以置信地盯着猴王手中的狼皮,不由自主地上前半步,探出一只素手,轻轻捻了捻狼皮上的绒毛,双瞳剪水的美眸中似有炽热的火光闪过,却又旋即恢复清明。宋可儿深吸口气连连摆摆手,用两颗贝齿咬着红唇,柔声拒绝道,“此物太过贵重,可儿受之有愧,公子的一番美意,可儿心领了”。“什么贵重不贵重的,左右不过是张狼皮罢了。宋姑娘有所不知,我家乡山中多的是豺狼虎豹,似这般的皮草,不说是多如牛毛吧,也绝算不上什么稀罕货”,猴王脸上笑容更盛,不由分说便将狼皮塞到宋可儿手中,“正所谓保健送英雄,红粉赠佳人。这狼皮在我这儿,也就是当个毯子用,想必到了姑娘手里,它应该能有大用吧”。
宋可儿低头看看手中的狼皮,又抬头看看满脸诚恳的猴王,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有心拒绝却又实在舍不得,毕竟徐福先前已经收了两颗紫灵芝了,自己若再收了这狼皮,鬼谷一脉欠至尊公子的人情,怕是很难还清了。宋可儿正在犹豫之时,猴王却已迈步走到门边,轻轻推开屋门,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笑吟吟地说了声,“天色已晚,宋姑娘请吧”。“公子早些休息,可儿告辞了”,宋可儿嗔怪地瞟了眼猴王,心间却是莫名涌出一丝暖意,她双手捧着狼皮不徐不疾地出了茅屋,直到身后屋门关上,方才回眸无可奈何地摇头笑了笑,随即便轻摇莲步,向自己的茅屋缓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