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失重（二）
在直播间钟奕铭的工作是敲边鼓。
小婉对他没有老板的派头，态度极为亲和。
“我以前很怕生的，尤其在那么多年轻的学生面前，你那时不停劝慰我，我才一点点放松开来，相信钟老师你也能做到的，多听多说，脸皮厚一点。”
钟奕铭佩服主播们的控场能力，一样的广告语和引导词在不同人的演播下有着不同的效果，镜头前神采奕奕滔滔不绝的重复话术，他不得不承认那些人的口才是浑然天成。
“你和小花私下有联系吗？”
“没……没……”
钟奕铭差点一口喷出嘴里的饭菜，他微红了脸张口结舌道。
“我不会和兰姐说的。”
郑小婉嫣然一笑道：
“我是想叫她来我这边，她的笑容和嗓音很具亲和力，人也长得亮眼。”
“哦。”
钟奕铭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端着盒饭的手微微颤了颤。
“我和她以前有点小误会。”
“小花不是记仇的人。”
“嗯，我知道，我试着联系过她，她的手机一直是关机状态，以前的微信好像不用了，你有她新的联系方式吗？”
“没有。”
钟奕铭断然道，停顿片刻后他又补充说：
“我没她的电话，只有她微信。”
“你把她名片发我。”
点开微信头像，发送给小婉雪儿的名片，光标停留在空白的聊天页面。
自那天下午后他没有发过一字半句。
他明明可以置身事外的，却平白无故地接应了小婉的请求。
他只是好心想给小花多一个工作机会。
这么单纯吗？
是给她机会，还是给创造见面她的机会？
小花会来直播间吗？
他的心突突一阵乱跳。
她会来吗？
该死！
他竟然还有所期待！
站在店门外的墙角边按灭了烟头，他双手插兜回到前台，倒了杯热水握在胸口。
顺着明晃晃的大堂走入里面的通道，原本的一间间教室变成了卖衣服的直播室。
异主，改换门庭，“铭兰画室”变为“小婉成衣”。
店面还是那个店面。
老板成了伙计，曾经的伙计变成了老板。
初春二月空气中依旧隐隐透着股寒意。
想到一个多月来和雅兰没完没了的冷战，钟奕铭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
年前的某个清晨下了一场小雪。
薄薄的，细柔的雪花纷纷飘落。
伸手触摸，掌心的雪转瞬化为了水。
周遭的景物变得朦胧，来往的人群中好似见到了她的影子。
做出上抬镜架的动作，才想起眼镜还没来得及去配。
楼道口抖去雨伞上的雪水，抬头看见雅兰站在窗边木木地盯着自己。
春意盎然的季节留不住轻薄的雪花。
她走了，好似来时一样轻盈，留下一抹浅而淡的雪印。
女人踮着脚尖踩在他刚结了一层薄冰的湖面上。
起初在几个直播间轮转，三天后他待在小婉直播间的时长越来越久。
坐在背光处，空挡或间隙，小婉向他投来一道道温情的目光。
午间邻座吃饭，小婉的眼梢飘来一缕似有似无的娇媚，随着日渐频繁的接触，女人眼中的挑逗意味愈加浓烈，透着隐喻的试探越发明目张胆。
——你和小花好过吧？
我开玩笑呢，钟老师，你别认真呀！
——钟老师，你是不是喜欢成熟一点的女人？
你觉得我和小花比谁更有女性魅力？
——雅兰姐人美心善，只是有点心高气傲，这方面来说，我比她善解人意呢！
看着郑小婉微信上直白露骨的留言，钟奕铭不觉面庞一阵阵发烫发热。他惧怕周遭同事的眼光，他担忧流言四起。他内秀不善言辞，看似洒脱、不解风情，实则是他习惯于让雅兰替其挡住跟前的那些花花草草的瞩目。放在过去，他会将这些留言老老实实地拿给妻子看，雅兰会引导他妥善处理，但如今两人的关系江河日下他又如何能拿到台面上说。
悔意充斥心间，他不该私自将雪儿的名片发给对方，他不该将小花牵涉进来，郑小婉这个女人不简单，外表柔柔弱弱一副率真的模样，令人放下戒备博取怜爱。
他禁不住打起退堂鼓。
“不好意思，我自忖没那方面语言天赋。”
“又不急的，慢慢来么！”
我学不来，长时间在嘈杂鼎沸的环境下头晕脑胀，胸口发闷。
钟奕铭说了一串的不适应，小部分是实情，更多的是借口经不起推敲，他现在想得只是雅兰能消气，他要保住自己的小家，在这档口他不愿横生枝节。
“你哪里社恐了？我看你在一帮学生面前游刃有余、侃侃而谈，你缺少的是镜头感，口才是好锻炼的，难的是吊足精神说一整天，还要时刻保持镜头前的状态。你一个吃艺术饭的画一天也不嫌累，这点难不倒你，你不会是担心小花过来吧？”
“不……不是。”
钟奕铭结巴地违心道。
“我就随便和她提了一下，她来与不来是她的自由，我不存奢望，做主播不比她做保姆轻松多少，我现在的情况也给不了她太高的提成。”
考量了一晚他给小婉请辞，看对方态度决绝，小婉没再强硬挽留。
他让对方暂时不要告诉雅兰，郑小婉爽快的答应了。
为了两个年幼的孩子，为了不辜负雅兰一路的扶持，他想修复夫妻两人的关系，在岳母家同妻子没话找话，耐心而细致地辅导女儿的功课。他珍惜来之不易的家，他珍惜妻子，他珍爱女儿，他心疼儿子，他诚心实意地想要愈合这个步履蹒跚濒临破碎的家庭。
“雅兰，看在孩子的份上，你大人有大量，别同我闹了。”
“我闹了吗？”
“雅兰，然然都瞧出我们的气氛不对。”
“我不像你那样会装样子。”
“老婆，我们讲和吧！”
“你什么时候能放下那个人？”
“谁？”
“你心心念念的雪儿啊！”
“雪儿”二字像飞刀砍在他的心坎上。
钟奕铭深重地吐出一口气。
“前次干洗店送来的里面有一件你的绒线衫和一条西裤，西裤我替你挂进了衣柜，绒线衫团在我的衣服里一道拿过来了，我把它放在门口塑料包里，你走的时候别忘了。”
“又不是不回家了，你有必要把秋冬两季的衣服都带来吗？”
“我们两个分开一段时间，各自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
“雅兰，我向你认错！”
“你何错之有？你在“丈夫”的这个位置尽职尽守，“父亲”也做的几近完美，我爸妈怪我对你太苛刻了，但你的好，我受不起。”
“老婆，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奕铭，我对你的感情由始至终从未有过一丝改变，你呢？”
“我有你，有然然，有天佑，我们一家四口其乐融融足以。”
“表面的和谐是做给外人看的。”
“你是我这辈子的老婆，除了你，不会有别人。”
“这话怕只能感动你自己吧！别说违心的话，做人实在一点。”
钟奕铭神思恍惚地开车回家，他有气无力地踏进房门，人歪歪斜斜地躺倒在沙发。
“啪嗒！”
他想将塑料包放到近边的台几上，手一滑，包里的米白色毛衣掉在地上。
顺手捡起，闻到毛衣上一股除湿防潮剂特有的凉飕飕的樟脑清香。
他记起了那个清晨。
响亮的敲门声令其从南柯一梦中惊醒。
双手环抱的枕面上渗着一方水渍。
用手抹去嘴角湿哒哒的唾液。
挣扎着跳开缠绵缱绻的梦境。
猛地察觉到大腿处粘漉漉的，拉开被单，坐起身用一旁的秋裤盖住下身跑去卫生间。
用冷水扑醒自己。
听见门口有人在打招呼，赤着脚慌不择路地锁上门闩。
手忙脚乱在更衣室穿上备用的黑色西裤。
毛衣领上弥散着浓郁的沐浴液夹杂酒气的味道。
女人朦胧的身影若隐若现。
循着对方的足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白雪皑皑的暮色中。
“雪儿……雪儿……”
声音回荡在空旷无垠的森林，回荡在人迹罕至的沙漠，回荡在一望无际的江河大川。
他累倒在被白雪覆盖的平原上。
一丝冰凉的触感掠过脸庞。
“老……婆。”
雅兰冰冷刺骨的手指轻抚在脸上，女人定神的凝望着他。
“你刚才是在找我吗？”
“啊。”
他木讷而羞愧地点点头。
女人轻缓地将衣服一层层脱去，露出秀色可餐的诱人酮体。
酥软香艳的肌肤，柔嫩香甜的嘴唇。
女人散发出的体香不时刺激着他的味蕾，激发了其潜在的欲望。
“雅兰……”
“看清楚！我是谁？”
女人甩开脑后披肩的长发，她的脸随之转变。
她笑地妩媚且多情，他想要看清对方的容颜，两人间好似隔着一层薄纱般的雾气。
“雪……儿。”
他沙哑地喊出她的名字。
泪水顺着女人眼角滑落，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女人低头再次献上自己温热的唇。
怀抱中的女人身子微微颤动，从其深褐色的眼眸中映出一张男人迷醉的脸。
“奕铭，你爱的是我还是你老婆？”
“雪儿，我每一个毛孔念着你的名字，我每一次呼吸只为你。”
“你能爱我多久？”
“一生一世。”
“啊！”
手心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楚。
从梦中惊醒，他一把扔掉了环抱在胸口的米白色毛衣。
梦中他对女人的承诺情真意切。
梦中他被女人狠狠地咬了手掌。
虎口处那一轮牙印已渐渐淡去。
这是刻在雅兰心上的耻辱！
钟奕铭恨自己优柔寡断，他恨自己狠不下心。
他恨自己的情根深种到如此地步！
联想到那一晚他与妻子进行了深入交流后他搂着对方入眠。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他身侧，他依稀记得怀里的女人是小花。
雅兰将她的青春，身心全权交托给他，他却在梦中呼唤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这对雅兰来说是何等的残酷，那个夜晚是妻子的至暗时刻！
他对不起雅兰。
面对妻子，他无从解释。
他闪躲着避开妻子的目光。
辅导女儿作业的间隙，然然和他玩真心话游戏。
有那么一瞬他无法直视对方那双童真充满了希冀的眼睛。
“铃铃铃……”
钟奕铭接通电话，听筒里传出女儿压低的说话声。
“然然，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我睡不着。”
“你手机怎么没上交给妈妈？”
“她今天忘收了。”
“哦。”
“爸爸，你是不是和妈妈吵架了？”
“没有啊！”
“你走了以后我看妈妈对着窗户一个人在偷偷流眼泪。”
“可能是她带弟弟太辛苦了。”
“弟弟实在太讨人厌了！他没出生前我们一家人好好的。”
“然然，等妈妈做完了双月子，你，妈妈和弟弟就搬回家住。”
“真的吗？”
“爸爸什么时候骗过你？”
“弟弟回去住哪儿？”
“他和爸爸妈妈住一间。”
“我不要！我要跟你们住。”
“然然长大了呀！弟弟还不会说话呢！”
“爸爸，你什么时候能买大房子？”
“那还早了。”
“是不是要很多很多的钱？”
“嗯。”
“爸爸，能不能妈妈出去赚钱，你在家陪我和弟弟？”
“干嘛这么说？”
“妈妈在家好凶，我好想像过去一样，我和你煮饭烧菜等妈妈回来一起吃。”
“然然，你马上小学了妈妈对你有要求也是正常的，她带弟弟很辛苦，你要多体谅体谅她，赚钱是爸爸的事，我会努力让我们一家住大房子的。”
“爸爸，其实住不住大房子没关系，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好了。”
“嗯，是的。”
钟奕铭说着眼眶里晃动着泪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