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灯暖,窗外夜沉。蓝闺儿抚摸着杨东的脸,吃吃笑道:“打了败仗,下面的劲儿咋倒足了?”说话间,白嫩的手,滑到胸前,再滑到胯下,笑着又道:“你真和他们不一样!听人说,刚从战场上逃下来的,很多人都成了硬不起来的软蛋,有的人更是吓成了一辈子的老软。”
杨东将蓝闺儿的手从身上拿开,起身穿上衣服,将手枪别在腰里,走到桌前,将桌上的一碗酒一口喝下,转身就往外走。
蓝闺儿笑道:“刚完事,你就走,死催的?快回来,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杨东一脸阴沉,回身坐在桌边的椅子上,点着一根烟,冷冷看着蓝闺儿。
爰有庭树,窗摇暗影。蓝闺儿眉眼是笑,得意道:“这些天,蓝星儿在宪兵队里,那好处得的,真叫一个肥!让人看着,打心里高兴。咱弟弟有了这样的好事,咱也不能不会做人,就该有所表示。我想再过两天,请请宪兵队里管事的,再送些像样的礼品。到时你也去,这也是给你铺铺路,你这副大队长,也该转正了。”
杨东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蓝闺儿嬉嬉笑道:“你要死了!咋不说话?”说着脸色一正,稳稳道:“昨儿个我妹子跟我说,让我跟樊智提提,让你弟弟也去宪兵队。”说完这话,起身穿好上衣,啧啧又道:“看看我妹子这嫂子当的,比你这当哥的得强上多少?你啥时为你弟弟的事上过心?”
杨东猛吸一口烟,冷冷道:“不论蓝星儿还是杨南,谁去了宪兵队,谁死的就快了。”
蓝闺儿两眼一瞪,光着白花花的屁股站在炕上,手指着杨东,大声道:“今儿个你咋一句人话不说?我看你死眉塌眼的一脸死人像,一准儿就是把战场上死人的魂儿勾在了身上。你再敢胡说八道咒我弟弟,我就一屁股坐你脸上,用我的x,好好素净素净你的嘴!”
杨东端起一碗酒,猛地泼在蓝闺儿小腹的下方,一摔房门,走了出去。
蓝闺儿尖叫一声,喊道:“死鬼,大半夜的你走啥?你快回来,我看见你身后有个人影儿贴着你!”
“哥,这些日子,咋一到黑介你就出去,还不让我跟着?”邵宽见邵福在用布袋扎着裤脚,一脸疑惑,连忙问道。
邵福道:“你别问,你还小。”
邵宽忙道:“我不小了,我都十三了!哥,有事你可别瞒着我!”
邵福笑道:“我能有啥事?就是有事,哥也不能瞒你,也得让你跟着出出主意啥的。”
邵宽急着又道:“我都问你好几回了,那天来的那人到底是谁,他咋给咱钱,他都跟你说了啥,每回你都不告诉我。”
邵福扎好腿袋,轻轻活动一下腰,平静道:“每回我不都跟你说了?他没说啥。他给钱,就像以前方表姑一样,是看咱俩活得不易。”
邵宽追问道:“他咋蒙着脸?”
邵福一笑道:“我不是都和你说了?他脸上都是伤疤,红的、绿的、青的,一脸飞花,比豆腐店的陈老板还吓人,跟鬼脸儿一样,蒙上脸是怕把你吓着。”
邵宽哼了一声,气哼哼地道:“每回我都觉着你说瞎话糊弄我,要不今儿个我也不会再问了。”说话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扬声道:“哥,你再黑介出去,就不怕我在后面偷偷跟着?”
窗外夜色,全无人声,只有夜风吹打破窗的轻响。
邵福咳嗽一声,淡淡道:“听人说,这些日子,林家胡同那座凶宅里的白衣女鬼,一到黑介就出来转悠。看见小孩儿,就在他身后跟着,还时不时地在他后脖梗子上吹口凉气。你要是不怕女鬼,你就敞开去呗!”
邵宽脸色大变,惊恐地看了眼窗外,又连忙收回目光,颤声道:“我……我才不怕呢,有啥好怕的。”
邵福笑道:“看把你吓得!就剩了个嘴硬。快关好窗户门,好好在屋里待着。要是还怕,就把油灯拨得亮点儿。”
邵宽脸上一红,忙道:“我都十三了,是大人了,哪有那么胆儿小?”
邵福笑道:“多着你不尿炕了,才算真的长大了。”说着走到屋外,轻轻带上了门。
身后传来邵宽的喊声:“哥,今儿黑介我肯定不尿炕了!”
月上中天,照得静夜一片银白。杨东走出院门,进了李家胡同,快步向南走去,刚出胡同,迎面低头撞来一人。杨东喝道:“咋走的道儿,瞎了!”话音未落,来人已到身前,杨东刚要喝骂,只觉小腹锥心刺骨的一凉,瞬时又被来人猛地一头撞在脸上。杨东仰面跌倒在地,嘴里急喊道:“你咋知……”后面的话未及喊出,便被来人扑在身上,当胸又是两刀,杨东瞪大两眼,眼中满是不甘,却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呼,四肢无力地抽搐了两下,便不再动弹。
来人快速在杨东腰间摸了几下,便将手枪摸到手中,另一只手刚要向杨东兜里摸去,就听东边街上有人高喊:“邵福,你在干啥?”
邵福急忙起身,注目向东看去,见王猫儿、大瓜向这边跑来。邵福连忙举枪就向两人搂火,连搂几下,枪却没响。邵福心中大急,转头向西跑去,一口气跑到蓟水河边,一头扎进水中,奋力向对岸游去。
王猫儿、大瓜跑到杨东近前,尽皆惊住,不由酒气全消。大瓜颤声道:“他……他死了。”
王猫儿皱起眉头,自语道:“邵福那小子为啥杀他?”
大瓜忙道:“管他为啥,咱俩快去警局报案。”
王猫儿轻轻一摆手,凝神片刻,连忙俯下身,飞快地从杨东腕上摘下手表,又从其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沓钱钞,一拉大瓜,跑进胡同,紧声道:“报啥案,你想找是非咋着?
大瓜眉头一皱,不解道:“他是咱俩的头儿,被邵福杀了,哪能不报案?”
王猫儿紧声又道:“你傻呀!邵福杀了人、抢了枪,向西跑了。西边儿过了河,就有共党八路,他准是投八路去了。”说话间,眼底掠过丝丝惊恐,低声道:“前几天那一仗,你我捡了一条命,见识了八路有多厉害。你想想,咱俩要是说杨东是邵福杀的,万一邵宽还在镇上,杨南窝窝囊囊的倒没啥,杨东他媳妇可是个硬碴儿!再者,还有他媳妇的娘家人,当下都在日本人那里得势,就算日本人不抄手,光他们一群人,哪个能饶过邵宽?邵福刚刚看见了咱俩,要是邵宽有个好歹,邵福能饶过咱俩?还不黑介半夜带人把咱两家掏了?我有妻儿,你有老娘,咱俩可是拉家带口子有家的人啊!这年头儿,刀枪乱飞,遍地煞神,不论干啥,都要给自个儿留条后路!刚刚这码事,咱俩就当没瞧见。杨东这样死法,只要咱俩不说,无论是日本人、警察局还是咱盐警队,任谁一想,都得认为是八路干的。”
大瓜听得两眼发直,连连点头,由心道:“还是猫儿哥想得周到!”
王猫儿沉吟片刻,低声又道:“明儿个咱俩先到邵福家看看,要是邵宽还在,就跟他说他哥到关东挣钱去了,是连夜赶火车走的,没来得及回家,让咱俩给他捎个信儿。这样做,将来邵福要是知道了,不光不会记恨咱俩撞见他杀了杨东,反倒会感激咱俩关照了他弟弟。”说到这里,看了眼手里的手表和钱,眼中闪过丝丝喜色:“手表折价,和钱一块儿,咱俩平分。”说着抬手上下一指,紧声叮嘱道:“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神知鬼知。咱俩是生死交情,你可得记住——不论任何人,就是和你妈,也不能吐露分毫!”
大瓜忙道:“猫儿哥你放心,沾上大事,我管得住嘴。”
“你苦大仇深,革命意志坚定,对敌人毫不手软,正是当前复杂斗争形势下,我们最需要的同志!”明熙的晨光中,江队长握住邵福的手,亲切地说道。
邵福脸上一红,忙道:“我还不会打枪,要是会打,我还会再杀两个盐警!”
江队长道:“只要革命意志坚决,不断战斗,很快就会成长为一名出色的战士!”说罢,看向邵福,目光如炬,语气沉稳道:“听了你的情况,我和刚执行完任务的林副队长商量了一下,一致认为你到锄奸组比较适合。林副队长兼任锄奸组的组长,往后你就在林副队长的直接领导下,从事锄奸工作。”说着神色一凛,语气透着激昂:“锄奸工作是一项艰巨而又光荣的工作,能让最顽固、最凶残的敌人心惊胆寒,能让敌人知晓我们英勇的战士无处不在!”
邵福忙道:“队长让我干啥我就干啥,不管干啥,我保证都会好好去干!”
江队长点点头,道:“我这就带你去见林副队长和队里的同志。”
二人出了房门,见迎面走来一人。江队长连忙招呼邵福站下,一指来人,微笑道:“这位就是林副队长林枫同志。”又对来人道:“林枫同志,他就是邵福同志。”
邵福看向林枫,一脸惊讶,心道:林副队长咋还是个女的!看着咋还有些眼熟……
林枫一头齐耳的短发,身着青衣,腰佩短枪,独自漫步在蓟水河边。月华依然银白,浪花依然清亮,芦花依然素洁……
那年,那晚,那夜……那些散落在时光里的片段,一个个幽暗黎幻的场景,仿佛又在眼前一一浮出……青涩,柔弱,刚烈,倔强,坚韧,果敢……可曾都是自己?短短十年间,一个年轻的女子,为何会有如此大的改变?最终,真正改变自己的,是一个同样终生难忘的夜晚。在那个夜晚中遇到的人,让自己找到了此生坚定走下去的路,更在灵魂深处刻下了此生的意义……
“陆部长,这姑娘醒了。王军医不愧是协和的高材生!”
醒来后,尚未睁眼,耳边就响起一个爽朗的声音。睁开眼,便看到了一个目光炯炯、一脸正气的人。身子仍像烧着火,肩上的伤,仍是揪心的疼……
“姑娘,你咋中的枪伤?”
“我去报仇,被仇人的保镖开枪打的。”
“你的仇人是什么人?你们有什么仇?”
“他是安水县的一个财主恶霸,他害死了我娘。”
那年、那夜发生的事,如何能与一个陌生男子诉说仔细!
“你爹娘是做什么的?”
“我爹是船工,我小的时侯,掉进海里淹死了。我娘先给财主家当老妈子,后来自个儿干点儿缝缝补补的活计。”
“财主恶霸欺压残害贫苦百姓,这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残酷压迫。你一个人就算杀光了安水县所有的恶霸,也不能改变这个剥削阶级作威作福、压迫残害穷苦人的万恶世道。全天下的劳苦大众只有团结起来,一道拿起武器,与剥削阶级做坚决的斗争,才能彻底推翻他们的压迫,才能建立一个穷苦人都能过上好日子的崭新世界。我们是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队伍,是穷人自己的队伍。你出身贫苦,苦大仇深,你可愿意成为革命队伍中的一员,为全天下的穷苦人打下一个红彤彤的江山?”
“你们替穷苦人打天下,你们是好人,我愿意跟着你们干。”说完这话,自己忽地觉出身子清爽了许多,伤口也不似那么疼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桂莲。”
“现在是金秋时节,枫叶正红。你就改名林枫——这是一个响亮的、革命的名字。”
一阵河风吹来,吹起了齐耳的短发。河上隐隐生出水雾,岸边芦花依然素洁,举目向河上望去,大河奔涌,仍旧浩淼,依稀觉得,这里就是当年被青串子救起的地方……
一边是青翠的远山,一边是碧绿的湖水,青山绿水间,是一个安静古老的村庄。
青串子站在村头,一双精亮的眸子,凝视着村前微澜的湖水。湖面上吹来清凉的风,轻拂着青串子消瘦黝黑的面颊。
“当家的领子上咋少了一个金星儿?开战前是倆杠仨星儿,打完仗咋就变成了倆杠倆星儿?”麦熟两只小眼儿紧盯着青串子的衣领,憨憨地问道。
麦生抬腿给了麦熟一脚,喝道:“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不许再叫当家的。咱们已是国军,要叫团座!”
麦熟憨憨一笑:“还是当家的叫着顺嘴儿,听着也受听。”
牛岳对麦熟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只看见团座衣领上少了一个星儿,咋没看见衣领上还多了个枪眼儿?少了一颗星儿,任谁一看,都看得出这是枪子儿打没的。”
麦生仰脸看向青串子,谄笑道:“团座福大命大,有天命护持,纵有天大的险事,也伤不了团座分毫。弟兄们跟着团座干,一定会有远大的前程!”
麦熟嘟囔道:“招安后,咱咋老是打败仗?我这连长当的,手底下就剩十来人了。这要是再有个三回两回的,让我大名鼎鼎的麦熟还有啥脸再去见人!”
听了这话,麦生脸上的笑,瞬时一僵。除青串子外,其余人也都别开了眼。见众人沉默不语,麦熟又嘟囔道:“就拿这仗来说,小日本儿明明没咱人多,咱咋就打不过他们?”
钱苗子两眼一瞪,喝道:“你眼瞎呀!你也不看看小日本儿手里拿着啥,咱手里拿着啥!小日本儿又是大炮,又是小炮儿,一轰一片!那些厉害东西,我们有么?……”钱苗子还要再说,见青串子轻轻摆手,这才不再言语。
青串子轻声道:“是我拖累了弟兄们。”
麦生忙道:“团座有勇有谋,带兵有方,张司令很看重团座。”
钱苗子猛一摆手,大声道:“别提他,自打被他招安,他可曾给过咱们一枪一弹、一个大洋?弟兄们还不是与先前一样,靠自个儿苦熬着找饭吃!”
牛岳轻轻一掸军衣的浮土,稳稳道:“招安了也好,不管咋说,当下除了小日本儿,没人再悬赏通缉咱了。”说话间,眼神一闪,低声道:“要是咱不去上赶着招惹小日本儿,小日本儿也不会追着打咱。”
青山明秀,绿水灵光。青串子转过头,冷锐的目光,盯向牛岳。
牛岳连忙笑道:“我就顺嘴儿这么一说,小日本儿不打哪成?要是都不打,咱中国不就成了小日本儿的天下。”
麦熟看向青串子手里的日本军刀,呵呵笑道:“虽说这次咱又打了一回败仗,却缴获了一把小日本儿的战刀。这就和那年第一回买枪,搭进去十个弟兄、弄没了八万大洋,最后只抢来一挺机枪差不离儿一个路数。”
麦熟话音刚落,便被麦生一脚踹翻。
青串子缓缓拔出日本军刀,猛地一刀,将身旁一根碗口粗细的木桩砍去一截,断口光平如裁。
麦熟躺在地上,侧身揉了揉屁股,吃吃笑道:“当家的缴获的这把日本战刀,还真是一把宝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