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一行人再次上路。不久之后,他们绕过了昭皇题了字的学柱石,继续向南奔去。
正午时分,光照强烈。为了避免暴晒的日光,一行人在乳燕镇下辖的小村落打尖休息。这时,他们已经进入勤岭地界,距离学城并非太远了。
过了雨晴镇、晓星镇与莘莘镇,天色再次阴沉下来,夜幕又要降临。冷月一行见前方有个小山村,便策马奔了过去。
小山村不大,只有一条泥泞不堪的小路横穿村落,几十座农家小院里飘着炊烟。众人安顿下来。冷月一个人出了门,从村头走到村尾。
勤岭连绵起伏的山峦,在夜色中显得庄重巍峨。村人说,村子属于学城管辖,坐落在勤岭鹰状山脉中,位于从北向南伸出的鹰爪尖上。如果不是一条从山里流出来的小溪穿过小村子,这个土地贫瘠的村落怕是难以为继。
天气炎热,雨水稀少,反倒使这个靠近大山的小村子,拥有了得天独厚的优势,村民们可以放下耕具拿起钢叉,跑到山里打猎维持生计。
冷月坐在村尾靠近崎岖山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
月光流泻下来,将她整个人沐浴在一片静谧之中。她好像一只苦思冥想的小猴子,凝望着眼前这片黑黢黢的天地。
突然,夜空出现一道闪电,如划破苍穹的一柄利剑,将那森林和小村落从中分开。冷月感觉头脑一下子放空了,有一束极强的天光,从夜空直射进自己的心里,好像要找寻生命里原有的,被隐藏最深的那部分。
一道闪电又一道闪电,如同扭动身姿的巫婆,在漆黑的夜空里,披着亮色巫袍手举火炬狂舞。继而,一阵滚滚春雷由远及近,紧接着,人们渴盼了许久的春雨,噼里啪啦地下了起来。
这场春雨持续了一夜。
次日,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容若已经吩咐铁卫们收拾妥当。他们骑行在坑坑洼洼满是泥泞的乡村小路上,很快转入到处存着积水洼的王国大道。这场雨来势不小,雨量却不大,但总归大大地缓解了农时旱情。
王国大道两侧的田地里,早早地聚集了各个村落的农民,他们正开掘蓄水坑,将那些没有流到田间的雨水引入,以备不时之需。
清晨牧歌,凉风习习。
冷月一行跑了一个多时辰,远远地看到学城就在前方了。
“年前,扶垚刚来过学城呢!”扶垚说道。
“扶爵喜欢求学,真是太难得了。”冷月打趣道。
不一会儿,他们进入学城。
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轻快的嘚嘚声,几位上年纪的老人牵着耕牛,走向学城外不远处的农田。一场春雨似乎让田地焕发出勃勃生机,原本懒洋洋贴服在土地上的秧苗,突然间绿意盎然。
一个扎着两个小抓髻的牧童在地头吹起了笛子,他身边的一条土狗伸出舌头静静地听着。卧在水坑里的野鸭子猛地蹿出来,逃向了小路的另一边。
他们很快来到学城前的石桥边,隔着潺潺流动的溪水,和笼罩在学城周围的淡淡水雾,望向这座矗立了百年的圆形建筑。
天光已经大亮,学府转圈敞开窗户的房间里,传出朗朗的读书声。光线投射进学府中央露天的青石砖空地,在阴影覆盖的区域,有一些穿着粗布衣的青年学子走来走去。
“早课过后,学城的大学士们便分批组织学子们,到附近的农田地里,帮助留居在此的老学子们耕田,或是到山里采摘野果。这些看似与学业完全不搭边的事,其实是希望学子们重视农耕,不忘记贫困百姓的生活,懂得农事不误农时。吃过午饭,学子们就要总结早课精髓,与此前学习的课业融会,整理出自己的理解与感受。晚课时,学子们都要集中在良师雅轩外的空地上,听当日值授的大学士讲课。”扶垚说道。
“看得出扶兄对学城里的过往很留恋啊!”容若说道。
“是啊!每当想起那时,和来自亚夏大陆各国的学子们一起讨论,争辩各自对时局的看法,我还会觉得心头燥热。可惜时过境迁,和我同时在此求学的学子们,大都已经返回宗国,极少数优秀的学子可能会被留下来,慢慢地晋升学士、大学士。”
“这座学府看起来十分普通,但是细细端详倒有些古朴的韵味。”冷月一边打量学府,一边说道。
“占兄果然有眼光,学府建筑全由石块垒成,没有使用任何木梁铁架。据说,这是一块倚山临水的宝地,经历数代兴建才有了这般光景。”
“帝国对学城修建学府大力支持,为什么还会经历数代呢?”容若问道。
“容兄岂会不知?”
“朝臣中饱私囊?”容若气愤地道。
“学府讲究空静自然,学子们更愿意亲手修筑,一块一块地磨合垒起。”
“良师雅轩建在那里了呢?”冷月问道。
“占兄看到那台阶不断向上盘旋的圆柱高台吗?高台分有七层,每一层对应着学子向学士进阶的过程。最高层的平台上,建有一座草堂,那便是良师雅轩了。每年新春前一夜,学城的太学士会坐在良师雅轩里,对一年中表现最突出的七位学子提出策论。辩倒其他人的学子,才可能进阶到真正的学士。”
“有趣。”
“容若听说,白峰、黑峰求索者们习惯辩论。”
“扶垚在白峰和黑峰求索过,只能说意义不大。学城则不同,学子们掌握典籍古书可以包容兼蓄,但到了比试策论时,只有旗帜鲜明地捍卫事先赋予的观点,并旁征博引地驳倒对手,获得学士认可才能继续留在学城。这样的策论随时随地,也不局限于人数,因此常常有学子在不经意间淘汰出局。”
“我觉得这样培养出来的学士,更像是游走于各国的辩士呢!”
“那些专门靠雄辩之才,在各国君主之间施加影响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学城之中被淘汰的学子呢!当然,通过了一轮轮策论的学子,最终都会具备极强的辩论才能,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在未来效力的各国展现自己的能力。”
“容若有事,先到学府里去一趟,两位自便。”容若说完,翻身下马,踏上了小石桥,走入学府。
这时,学府里响起了悠扬的罄声,学子们陆陆续续聚集到圆台前。这是早课即将开始了。
冷月与扶垚也下了马。不经意间,两个人都回过头,望向对着学府不远处的一座小院。
院落不大,有几间石屋,倾斜的屋顶边檐滴着雨水。石屋的房前有一小片菜地,旁边还有一处花圃,周围种着桃树。在花圃边有一个少年,正用锄头和铁锨挖着坑,将汪在花圃里的雨水引到坑内。
冷月眼前一亮。那忙碌少年的背影,怎么与泰平一样呢?扶垚似乎也有所发现,已经信步走向石屋。
石屋外墙上爬满了捆石龙,墙根则遍布厚厚的青苔。两人转到了已经破损的正门。那全神贯注忙着清理花圃的少年,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用手擦拭着额头上密布的汗珠,转过身子,看到门外的冷月与扶垚。
少年眼里闪着惊喜的光,脸上流露出兴奋、感激和难以置信的神色,伸出两只布满茧子的手,大步地向两人走过来。
“扶爵爷,真没有想到会在学城遇到你。”
“泰平?你不该在白峰求索吗,怎么会出现在学城呢?”扶垚的声音压得很低。
“说来话长。这位是谁?”泰平端详冷月。
“喜欢喝酒的女鬼,泰平忘记了?”冷月扮了一个鬼脸道。
“啊!”泰平大吃一惊。
冷月简短地说了昭阳的经历,泰平听得不住地摇头叹息。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哦,你们在这里稍等片刻,我有一个朋友要介绍给你们。”
“哦,是什么人?难道是和你一起在白峰求索的白子吗?”
“不,他是苍陵王国派到乾国的质子莫柏。”
泰平说完,便站起了身,快步地跑回石屋。不一会儿,泰平从屋里走了出来,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少年。
少年头上的发髻高束起来,用一条白色方巾束着。他细长的眉毛上方,有一块并不大的火苗般的印记,好像额头上燃着一团火一般,一对丹凤眼里露出坚毅的光,弯曲的嘴角向上扬起,似乎是对着世间嘲笑。
“柏公子,这位是扶垚爵爷,那位是占尘剑士。”
“早就听泰兄提过扶爵为人仗义,不畏权贵,扶危济困,今日在此相见实在是三生有幸。”莫柏说道。
“泰兄弟能够与莫柏公子结为朋友,我真替他高兴。不知道柏公子为什么没有留在平明,而是跑到勤岭学城了呢?”
“扶爵,实不相瞒,你眼前的这位柏公子名叫墨白,是我在昭阳时遇到的老相识,熊族人被娥帝陷害时,他曾在皇城外救了我的命。苍陵与乾国结成了同盟,莫柏作为质子从苍陵到达平明,墨白便一直陪在左右。”
“那墨兄弟为什么要冒充柏公子呢?真正的柏公子又去了哪里?”
“这可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得清了,还是让墨兄弟说吧。”
听完墨白和泰平介绍的前后经过,冷月与扶垚不禁唏嘘不已。
冷月没有想到莫柏作为寄人蓠下的质子,竟有如此缜密精细的谋算,为了苍陵百姓和宗国强盛,肯心甘情愿地付出一切。墨白一诺千金的精神,也令冷月有点感动。
龙诞星天象所指亚夏大陆霸权更迭,莫非会由他们联手促成?冷月心头猛地闪过一念。
“扶垚真的非常欣慰,泰平在短短的数月时间里已经成熟,身上看不到年轻人冲动的影子,反倒是处处显露着睿智的思辨。以人心为根本,以天道为法则。即便是在学城历经多年的大学士,也未必有这般敢为天下先的气魄,为亚夏大陆黎民百姓打算的勇气。”扶垚感叹道。
“两位兄弟有了强国之志,占尘除了感佩之外,也祝你们心想事成。如果泰平相信我,占尘愿意竭尽所能。”冷月装出侠者之风。
“我已下定决心和墨白到苍陵做一番大事业,希望扶爵能为苍陵助力,占兄能够襄助,让我们联起手来改变亚夏大陆。”
“帝国权贵嘴脸丑陋,心思肮脏,扶垚正有心帮助有识之士改天换地。只要你们在苍陵站稳脚跟,扶垚就是你们在昭阳城最牢不可破的盟友。”
“希望你们能够一起成为‘变天者’。”冷月有些激动地说。
“一定会的。”泰平望着冷月,目光中闪烁着不同寻常的光。
冷月看到,泰平、墨白与扶垚三个人伸出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