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了，离进入雪山不过是几里路的距离。
我们在雪山附近的喇嘛庙借宿。
晚时，我们坐在简单铺好席子的地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旅途结束，明天我们就能到西边取到经了。”萧忘尘语气倒像是开心的样子。当然以他性格，不管是发生什么事情他都是如此。
“取什么经啊？”
他一字一字清晰念说：“大悲咒。”
“好啊。”我对他翻起白眼，觉得无语。“你这是想超度谁？”
他不说话，放下手里的扇子，站起身准备去收拾东西。在烛光下，他眉间那一抹朱红色若隐若现，我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还给自己点了那么一个红点，看着和菩萨一样。”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我，抬手摸了摸那像痣又像疤的朱色，笑说：“在我小时候，有人觉得我碍眼，就给我烫上了这么个东西。现在可有很多妹妹觉得这东西长得好看，我还得谢谢他。”他言简意赅地带过了他儿时的经历，不知是真的喜欢这朱色的疤还是在自嘲什么。
“难道你很喜欢这东西？”我不太能从他的话语中听出悲喜。
“为何不喜欢。”他眯起的眼睛弯成了月牙，“旁人见到我，就能因为它一眼认出我是萧忘尘。”
此时我却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便转移开了话题：“明天就要进山了。”
“害怕了？”萧忘尘拿着他的布包走过来，把包放在我身边。“念玺，明天这些东西就都交给你了，你要保护好自己。”
“给我干什么？”我并不觊觎萧忘尘的这些东西，要说保护我，我也不觉得它们能派上什么大用。
他的表情认真起来，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我还要再给你一个咒语，你要是遇到危险，你就念这个咒就行，很快就会安全的，百试百灵。”
他少有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忍不住问他是什么咒语。
他凑过来，在我耳边轻声说：“这个咒，就念，忘尘哥哥。”
我板下脸，心想他果然还是一如既往无趣。怪不得印十一上上下下不少女子对他或多或少有些好感，就凭他这比女人都精致的长相，就凭他这逍遥又放荡的性格，就凭他这张分外会调笑的嘴，不动心很难。但是像我这样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几乎对所有女子都是如此。
天色已晚，我熄了烛火，在黑暗中，一旁还响起萧忘尘的声音。“张家的大小姐，真是不好逗，连笑都不肯赏我一个。”
而我并没有睡着，闭目养神至蒙蒙天明。在进入桃源前的一晚，分外难熬。每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眼前全是我对弱水的幻想。也许是死伤无数，最后十余八九，也可能是一个很美的地方，并没有任何杀意，只是所有人都悄无声息地被困在里面永远出不来。至于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明天就能揭晓答案。所以我心里同时充满向往和恐惧。再是对于曾经发生过的事情，真相到底是什么，我也想要一探究竟。
次日，我们在庙外集合，除了我和萧忘尘，印十一众人都穿着一身素白的衣服。
“念玺，这些人穿得好像死人。”萧忘尘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印十一的人死之前都要这么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说完，自己也是一愣，道，“说起来今天也是我们的死期，要不我们也去换一身衣服？”
他语气里少有的愠怒，举起折扇就来敲我的头，下手并不重。“你是傻了吗？一个个都觉得自己要死了就穿得跟鬼一样！你今天穿得衣服我看着很满意！不许换！”
说完，他好像也意识到自己说话太重了，又软下声说：“念玺，如果这还没去就觉得自己必死无疑，那可就真的死了……”
将死之人身着白衣，是印十一历来的传统。
我们很早就进了山。初秋的天气并不冷，山上积雪薄薄一层，没有风雪的阻挡我们前行地很顺利。大概半日，我们终于来到了记载当中的那片湖边，茫茫一片湖泊看不见边际，只是远处的雪山连绵，倒映在湖里，好像形成了另一个世界。
并不像有入口的样子。
众人决定在湖边休整片刻。
我认为一直停留在这并不能等到桃源自己出现，才试探地去触碰湖水，湖面才出现了一点微不可察的涟漪。这正是不对劲的地方。我的样子在湖的倒影中颤颤的。
这一定与桃源没有什么直接联系，至少它不像传说中的弱水。但如果说桃源真的与“心”有关，我一定可以感受到它。
我闭上眼睛，不久，竟有一整眩晕感，仿佛天地倒悬，我突然不受控制地就往前倾倒。刹那生灭般，我最终站定了。才睁开眼睛观察周围的变化，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湖中央的水面上。而湖没有边界，连群山都无影无踪。湖水好像有什么不一样的变化，却又说不上来。
直到萧忘尘指了指上面，我才知道，上面也是镜子一样的湖水。脚下的镜子与头顶的镜子反复相互映照，无穷无尽的影子，形成一个巨大的困境，没有出口。
“忘尘，你能让自己的心静下来吗？”我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慢慢加速，这个看起来是世界上最空阔的地方，我却极度压抑。
他少有地露出迷茫的表情，问：“念玺，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人之将死，会想到什么？
先是觉得害怕，然后想到未成之事，再然后，是心中难舍弃之人。
印十一的众人惊恐，想必还停留在害怕这件事上。而我已经没有畏惧的感觉了，一切本该如此沉着应对。
未成之事，我还没见证哥哥和瑞贞成亲的那一天，我还没有和念翼一起游历世间，我还没有找到真相……
难舍之人，依旧是陪伴我长大的他们。哥哥，张念翼，萧瑞贞，萧忘尘。
在整理完这些思绪，我便没有什么想法了。
“忘尘，不会死的。”我答道。
他对我浅笑一下，拉着我往他身边靠了靠，说：“我不怕，我得保护你。”
“姐姐！”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我赶紧看过去，是于家人，叫于书语，他一边喊着一边往前方奔去，而那个方向站着一位亭亭女子。
这里不应该有人。
而他却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拼尽全力地喊：“两年了！姐姐！还好你还活着！”
在来时的路上他曾和我们讲过，她的姐姐两年前也来了这里。但我并不相信她还会活着。“忘尘，我觉得有问题。”
“先看着。”他打开了他的页离，我见状我拔刀进入防御的状态。
却见那女子一副悲伤与愤怒的表情，接着她竟开口说话了。“你为什么不向爹爹求情，要我来这个鬼地方！”
“我说了！我求过情了！”他跪坐在那个女子脚下，拉扯着她的裙摆，“对不起，我没用。”
“那你就死啊！”
这个回应出乎我意料，而那女子又不知从何处拔出来一把剑。
“是幻觉！”我才意识到这一点。
萧忘尘立即将页离甩出去意图可以阻止接下去的事情发生，然而那柄剑在一瞬间就刺入了于书语的心脏。
他的表情告诉我，他根本没有想到他就要这样死去。而他的“姐姐”却像尘埃慢慢飘散，消失了。
女子是幻觉，但他是真真切切地死了。
我不理解，但是必须打起精神。在这里发生的第一件事情已经警醒了我——接下来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萧忘尘接住飞回的页离，说：“这不是一般的幻想。”
“于书语一直很愧疚。”在思路清晰的情况下，我的语速也加快了，“所以桃源满足他了。”
此时其他人都陷入了惊惶，紧接着在混乱中，任何不应该出现的东西都出现了。
正像又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了一个上官禾，我清楚地明白那是幻觉，但是有两人对他亮了武器。
“别管他！他不是真的上官禾！”我向着人群大喊，“这里出现的所有东西都是假的！”
但是众人已经失去了判断能力，完全听不见我所说的话。
很快，那两个人被上官禾杀死了。
“他们本来就怕上官禾会杀了他们，故而死得轻而易举。”我感叹着。
死亡，消失。又是这样的一幕。
没等我反应，更大的危机出现了。
突然，昏黄之中出现了一如老树干一般粗的巨蛇。
队伍中有人怕蛇，那个人内心深处的恐惧被唤醒，而且这种恐惧被放大了，桃源才塑造出来了如此巨蛇。
有人看见蛇的时候，直接落荒而去，而那条蛇的速度极快，快得不符合常理，一瞬间就窜到那个人背后，一口吞了他。飞速游移，它转过头，又向着其他人袭来。
按照刚才发生事情的规律，怕蛇的人死了，蛇也应该消失了。但并没有，因为剩下的人都在害怕它。这个世界运行的道理无非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怕是都不能活了吧。
巨蛇将冲到我眼前时，萧忘尘一把将我推开。随即蛇就向着我的方向来了。他立即意识到不对，俯冲至我身前将页离卡进了巨蛇的嘴里。时机正好，我抽出棘叶，长刀刺进它的下颌。巨蛇像是有了痛觉，想用力甩开我。其他人有些来不及躲避，被蛇尾扫到而甩出很远。我紧紧攥着刀柄，双脚被带起离地近一尺的时候，萧忘尘从我背后跳起抱住我，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念玺，我的宝贝呢？”他提醒后，我才想起他那个布包。
我拿出那把小弩，对着蛇头发射出去，弩箭牢牢钉在他头上的时候，我借绳索把自己弹射上去，稳稳站在了蛇头上后，我拔出匕首反手就穿透了蛇的头骨。页离从蛇的嘴里掉出来，萧忘尘捡起来，跟上了我的节奏。我身体往下一压，蛇身就向下矮去。我再一次往地上发射了弩箭，死死拉紧绳索，萧忘尘轻身而起，一脚精准地踩到绳索上，弹跳至蛇的七寸处，挥起扇刃直击蛇的要害。蛇身霎时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口，几乎将蛇砍成两截。
蛇头晃了晃，重重拍到地上。我撑坐起来，巨蛇也化为黄沙，从我四周散去了。我收回棘叶，才从紧张的情绪中缓和过来。“忘尘，没事吧？”我问。
萧忘尘用袖子把脸擦干净，轻松一笑，看向我时，又露出疑惑之色。
他环顾四周的湖面，好像在找东西。
“找到了。”不久，他从地上捡起了一支木簪，是当时临行前念翼送我的。“我给你找到了。”
许是在刚才的激战中，簪子意外滑落了。
我们的人已经快折损过半，却还是没找到破解这一切最关键的地方。
这时，脚下的水面微微掀起一层波澜。我往后迈了几步，观察着水面的异样。而这湖就在顷刻间变得波涛汹涌。
“快跑！”萧忘尘过来拉起我往看不到边界的边界跑。我回头看着远远的湖水变成流动的大河，一层一层的掀起巨浪。
河越来越近了。
原来这就是弱水！
落在后面的人一个又一个随着水浪逐渐被拍入河中，挣扎过后还是沉入河底。
这水会把人吸进去。
河水的流动比我们的速度要快，在河水已经漫到我的肩膀时，萧忘尘紧拥着我。
“不怕，念玺，不怕，我会救你的。”
我的眼睛略微发酸，看着他的样子，我竟猜不到他想做什么。
我比萧忘尘矮了不少，水已经没过我的头顶。我把他当做了唯一救命的稻草，抓着他的衣角。但已然听不清他还说了一些什么。
只知道我能听清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念玺，去找你想知道的真相吧。”
萧忘尘！
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与我一同沉入水中的时候，我隐隐约约还能看见他的笑容。他拿出了页离。
萧忘尘！
我想喊住他，但无法开口。
他推开我，页离也从他手里旋出，扇叶带起的漩涡慢慢将我向上推去。我接住页离，它在我和萧忘尘之前破开一道裂缝，裂缝瞬间胀开，我被挤出了河水。而萧忘尘在我最后的视线里不停下坠，最后如其他人一样，消散在水里。
“萧忘尘！”
四处变回风平浪静的样子，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