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不进去?”江华再次回头朝黑暗中的那个人看去,那人背靠在稍显潮湿的墙面上,烛光若隐若现,只隐隐看到他随风飘荡的衣摆。
“嗯。”
隔了许久,就在江华以为那人还是像之前那样不作声时,那人轻声回应。
“随便你,之后的事你只要说到做到就行!”江华说完抬步朝更深一层的地牢走去。
“这些饭菜也一起给她吧,这几日她没怎么进食。”邹野顿了顿,又加了一句,“……都是她爱吃的。”
江华将篮子里的饭菜一把抢了过来,对这人完全没啥好脸色,“你还知道她在里面受苦了啊,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邹野没作声,只是将头低得更低了。他虽是金甲卫卫长,但在明面上却是一点私心都不能暴露。
越向下走地面积水越深,江华忍不住皱起眉头,他简直不敢想像这三个月妹妹在这种环境下是怎么过来的?
江华颠了颠手中的饭菜,又努力将嘴角勾起上扬的弧度,等确定面上再无异样时才继续抬步前行。
穿过两扇铁门,又走了数十米之远,终于在一个铁笼子里面见到了久违的人影。
那人影,熟悉又陌生。
太瘦了!
在江华的记忆里,他妹妹就没这么憔悴过。
*
“寤儿,寤儿!!”
寤歌刚听到有人叫唤她时,还以为是产生了幻觉。
随着行刑之日越发临近,可能是觉得她彻底没了翻身的机会,狱卒们对她的待遇是越发差了。这次带过来的是凉馊了的饭菜,下次就是忘记带能喝的生水。
说实在的,她行军打仗什么没见过,连树皮都啃过,这么一点小折磨她还真没放在心上。
说到底,对她打击更大的是邹野对她的背叛吧。
这些日子她一直都在反思,到底是邹野太过善于伪装,还是真的她被所谓的情感蒙蔽了双眼。
想不通,无论怎么都想不通。
“寤儿!!”来人将头上的黑色帽檐取了下来,来人面貌与她有八分相似,但面部轮廓到底是比她硬朗几分。
“哥?哥,你怎么来了?”寤歌一骨碌从草席上爬了起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她连忙朝江华身后看去,只可惜背后空空如也。
“我还以为……”,寤歌自嘲一笑,“也是,他怎么可能会来呢?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来呢?”
“哥你快走,这暗牢不是你能来的地方,若是发现你在这,他们……”寤歌语无伦次起来,她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推攘着让江华赶紧离开。
“放心吧,没事,你哥都安排好了。今夜黎城大乱,他们没时间留意这的。我就是想来看看你,看你吃得好不好睡得安不安?阿母她……挺担心你的。”
“阿母可安好?”
“挺好的,刚分别时还吃了一大碗米饭呢!”
“真的?哥你可别骗我。”话语虽是疑问,但看表情明显是相信了。
若是别人说这话寤歌或许还会怀疑,但对于江华她这个同胞哥哥,她对他有种天然的信任。
从小到大,只要是他哥说出口的,就一定是真的。只要是她哥想做的,就没有办不成的。
“当然是真的,怎么?不相信你哥?”江华点了点寤歌的眉头,故作轻松语气,回首将腰间的酒壶取了下来。
“看,这是什么?”酒塞被打开,顿时有酒香飘了出来。
“这是……女儿红?”寤歌满脸诧异,这还是她刚出生那年阿父 亲手埋在院子里那棵榕树下的,当时总共埋了十坛,说是等她成亲时再喝。
“断头酒喝什么女儿红,哥你这……”寤歌一开口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果然一抬头就发现她哥正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她。
“哥你简直太了解我了,我馋这口都好久了!”寤歌故作轻松地隔着铁栅栏将女儿红一把接过。
“好酒!!”紧接着大喝一口畅快说道。
“让我看看你给我带了什么菜啊!红烧狮子头,桂花糕……哇!!全都是我爱吃的啊!”寤歌揩了揩手,拿起一块桂花糕就放进嘴里。
“这竟然还是荟鲜楼的桂花糕?哥,你简直对我太好了!!”
江华一脸没眼看的表情,他目光朝某个地方瞟了一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怎么?那人的桂花糕好吃,我的女儿红就不好喝了吗?
“寤儿,你知道哥哥这辈子最后悔的是什么吗?”
“……什么?”寤歌晃了晃脑袋,有些头晕。几月不曾饮酒,她的酒量竟退化到如此地步?
“哥最后悔的事就是七年前你要上战场时我不曾阻止过你。这一切,本该是我来受的!!”
“哥你胡说什么呢?”眼前越来越模糊,寤歌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来。
邹野治下向来严谨,今夜这层却一个守卫都没有,只能说明是邹野自行调离开的。
他为什么这么做,哥哥为什么又出现在这?
某个答案,呼之欲出。
“哥你下药?”寤歌一把将手中的女儿红扔到地上,酒壶翻滚,酒水将稻草浸湿。她想站起身,可药力早已传遍全身经络,不仅没站起来,还嘭地一声,整个人应声倒下。
“哥,你不要……不要……”双目逐渐混沌,有泪水从她眼角滑落,没过多久再无意识。
“出来吧!”江华朝身后瞟了一眼,紧接着将黑色外袍一脱,里面露出和铁牢里那人同一款式的囚服来,甚至于连上面的污渍都一模一样。
来人没说话,只弯腰将牢门打开,同时背起了地上昏迷的那人。
“等等!!”身后有男声传来。
邹野还以为江华反悔,全身紧绷,他虽然也不忍这人去死,但若和背上的人相比,孰轻孰重高下立判。
更何况来之前他已经给过这人选择了,是这人不要的。
“夜深露重,这黑袍你给她披上。”
邹野转身,那人已经抬步踏进了铁笼之中,随即反手将铁门锁上,整个过程毫不犹豫。
从容自若,慷慨赴死。
“酒里我给她下了药,今夜的事她都不会记得。”牢中那人的背影很是瘦削,可语气却甚是坚定。
“你记住,若有一日她再因为那该死的狗皇帝陷入险境,我必定让你们整个大兴鸡犬不宁。”
邹野震惊抬头,这话委实不像是江华能说出口的。
那人还在说话。
“我甘愿赴死也不愿蛮族入侵,并不是我有多效忠大兴。只是因为这万里河山,是我妹,我父亲,我江氏列祖列宗,我大兴千千万万的将士用生命、用鲜血守护来的。他们守河山,我自不会拖后腿。但……”牢中那人缓缓将头转了过来,不知是不是邹野的错觉,感觉那人脸上带了一丝邪性,“……我死了,即意味着我的肉体不在了,我不再是江氏的子孙,我的灵魂不再受那忠君效国的家训所桎梏。我已死,世人的生死又再与我何干?”
我已死,世人的生死又再与我何干?
我已死,世人的生死又再与我何干?
邹野脑海中不断重复着那人临死前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不知为何莫名打了个寒颤。
江华临死前最后那句话到底是何意思?
人都不在了,还能搅动风云?
他摇了摇脑袋,腿脚明显加快。
天快要亮了,后面的计划要抓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