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的风倒是应景,随他话音落下,卷起一股微寒的气流,在宋星摇心间吹出波纹。
“多谢公子。”
她接过自己的斗篷,微一停滞,柔软垂坠的锦绸在风中慢慢划过肩头,妥帖地披在身上。
卫子歌小心翼翼地叹口气,上身微不可查地一抖,对自己无声冷笑,心里的叹息还未发酵出具体的情绪,前方满地的百姓深深俯下身子,沉闷的瓮声四处汇聚,传出一道回音:
“谨遵三公子令!”
卫孾挥挥手,背过身从人群的间隙当中穿梭而过,奔着卫子歌两人走去,待走到眼前,侧过身对着众人道:
“都退了吧!”
百姓纷纷爬起身子弯腰后退,那八人将白色的小兽牢牢护在怀里,退了几步,其中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又抬眼向着卫孾身侧的宋星摇打量片刻,脸上的表情被低颔的头遮蔽在暗处,辨不清具体模样,这才一步一步随着人潮退远,转身离去。
卫子歌早早换回平和亲近的神态,对着卫孾一笑,眼尾扫过身旁走的一干二净的人群,低声赞道:
“含威而不显厉,阿孾,做得不错。”
卫孾听后本也笑意浓重,目光掠过宋星摇,见她面无表情地出神,似乎根本未曾在意方才发生的事情,不觉气闷,眼神随即冷下来,定在她脸上反反复复扫视。
“宋姑娘——”
他将尖细的眼神扎在宋星摇脸上,眼尾对着旁边的卫子歌稍稍一挑,质问道:“你不知道方才王兄为了护住你差点受伤吗?”
“阿孾——”卫子歌向如梦方醒的宋星摇看去一眼,微微对他摇头示意,“星摇她背对我,无法知晓身后的事。不必说下去了。”
他的声线里有丝不同寻常的寡淡与生疏,只唇畔的笑容还似印象当中的温和。
宋星摇的神色登时紧张起来,回头半倾身子向卫子歌后背查看,又抬手掀开他的斗篷轻轻摸过几遭,确认没有伤口才松口气。
她看着卫子歌,看他明亮的眼睛似乎附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朦胧不清,看不透他眼中透出的光究竟想对她表达什么样的情绪,只那沉静的光芒深深投进自己心中,反倒好像被他将自己的内心搜刮得一清二楚。
宋星摇垂下眼眸,不敢再去直视卫子歌,小声谢道:“多谢公子,是我疏忽了。公子没有受伤就好。”
卫孾并未思考太深,见她对自己王兄的态度更加恭谨顺从,露出满意地笑容来,瞟了眼宋星摇手上包裹的帕巾之外渗出殷红,目光不知为何沉了沉。
街边两侧看热闹的人群被他清退后恢复成井然有序的样子,即便余下几个商贩还在附近流连,也不敢当他面公然讨论方才发生的闹剧。
一时间,耳根子重新清静下来,只剩寻常的叫卖和“叮、叮”锤炼铁具的敲打声在街头巷尾传播。
卫孾背过手静静看着宋星摇,继而又看向卫子歌,唇抿得紧密未发一言。
“哦,对了!”
卫子歌注意到卫孾的视线后突然出声,回身向东侧指去,“星摇……”
他唤道,见她投来询问的目光,莞尔轻笑,“你的手指被走兽咬破流血,先回阿孾的府中上些药吧,我们两个沿街巡完再回,不必等我们。”
宋星摇目光晃过两人,心知他们大概额外去做什么不愿自己知晓的事情,随口半真半假的支开她,也不多做流连,点点头答应,简单告辞便径直离去。
卫子歌、卫孾目送她逐渐走远,直到她斗篷的衣摆在街角消失,卫子歌眼中的光微弱暗淡半分,随即被他巧妙地修饰成期待与好奇,侧过脸投向卫孾。
“阿孾,你现在可以对我说了。”
天色转为泛着黑沉的青虛,弯弯的一抹白半隐在阴云内,穿不透苍穹与大地间遥远的昏暗。
四处山峦连绵,白日里巍峨的身形在夜幕中只剩几笔写意的线条,交缠一处,难分首尾,投下的巨大阴影将整个天地都笼罩得压抑、晦朔。
卫子歌勒住马缰,按卫孾所指的方向觑眼望去,交织掩映的树冠随风而涌,初看时只有黑漆漆的轮廓不住摆动,过了小半晌,那片轮廓偏转个角度,于晦暗中终于露出一小团橘色的火光一闪而过。
卫子歌收回目光,下了马,向前走出几步,听身后卫孾略带兴奋得意的喊他。
“王兄!”
卫孾也随他跳下马去,几步上前与他并肩站立。
“慎重考虑,前边的路我未着人修葺,马匹难过,我们两个步行前去吧。”
一整队兵士围着一处丈宽的洞口持戟把守,对走来的两道身影俯身略略拜过,卫孾挥挥手,示意他们尽数退开。
卫子歌负手立在洞口边,向下方望去。
狭小逼仄的竖井内,由洞口向下横纵钉满木条,边缘处悬挂一道软梯,借着洞外的火把只勉强看清上端的悬梁,再往深看去,只剩黑黝黝的不见头的井道,幽幽凉寒从井道口蹿向上边,吹冷半边颌角。
周围只闻树丛簌簌带动的风啸,卫子歌轻声去喊卫孾,发现这缕声音传进身下的井道中击出回响,无形中被放大几分,只好后退几步,离那洞口远些,才继续问道:
“果真是铁矿?”
卫孾弯腰拾起一颗石子,在手心里掂量着把玩了片刻,随后食指一弹,那颗石子不偏不倚落进竖井之中,发出一阵细小而空旷的摩擦声最终停下。
他挑眉笑了笑,笃定回答:“千真万确。”
“寻到几处?”
卫孾歪头看向卫子歌,伸出三根手指来,“三处。”
他见卫子歌一向沉着冷静的面容也生出动容来,又是一笑,手臂随他的身子调整方向,分别指向不同的方位。
“北侧靠近南阳,一处——”
“东侧湘水郡,一处,还有此地,共三处。”
自古以来,无论兵家相争亦或农事发展,铁器资源重之又重。
几国之间,之所以大嬴常立于不败之地,除却粮食作物充足可保军中供给外,还另有重要一点,便是手握九处铁矿山脉。
其中四处经历多朝更迭,山中资源早在一代又一代的开采中逐渐匮竭,几乎只剩几座空空的山壳子原地耸立,就算如此,为了掩人耳目迷惑外敌,每座山外依然由重兵把守,不得向外透露矿中具体情况。
另外五处倒是由大嬴勘探得来,只为了寻找这几处矿脉,耗用千人遍洒境内各地,白花花的银子用了多少自不必说,单是前前后后加在一起的时间近乎横跨甲子,也可窥见寻找的艰难。
眼下卫孾不过入主曲水一年竟查得三处铁矿,此事对大嬴关乎重大,岂能不令人震惊?
卫子歌缓缓按下卫孾的胳膊,他也随之调整好自己稍显紊乱的心绪,再偏头看向那处幽深的井道,眼底沁出一抹深邃的喜悦。
“阿孾!”
他盯着洞口不动,用力握了握卫孾的肩膀,“你该当全功!”
“王兄说笑了。”卫孾望着自己肩头的手掌一笑,认真回道:“曲水是王兄交给我的,我愿将此功尽数献给王兄。”
这句话倒是比三处铁矿更令卫子歌动容。
他深深看向卫孾,笑容满是来自兄长的爱护与欣慰。
“王兄不需要。”他顿了片刻,意味深长地说道:“王兄更盼望你能得到父王的青睐。”
夜幕变得浓重,天际阴云滚过,似乎有雨将至。
卫孾微微仰起头看向天空,两人的斗篷被风大幅扯开高高扬起,一如他此刻不平静的心绪。
他静静看着上方,空中并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景象,他就那般仰着头,一动未动。
卫子歌在一侧陪他默然站立,没有出声打扰他的沉静。
过了许久,卫孾眨眨眼,泯干眼角的湿润,低下头一笑。
“王兄……”
卫孾的脸上露出稍许的拘谨,顿过片刻,才下定决心继续道:“还有一事,我想请教王兄意思。”
卫子歌环顾周围的山脉,点点头,“你说,阿孾。”
“我想……请奏父王,将军中冶炼之法传于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