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歌继续捻动茶杯,嘴角复又挂起浅笑,对着卫孾深深望去,“王兄自会小心的,阿……”
话未说完,只闻街头一端呜呜喳喳一阵喧闹,有道人影在前飞快奔跑,不住呼喊更前方一条白茫茫的迅光,那影子姿态轻盈却大有仓皇之感,几番躲闪路上行人,身后又涌出七八个黑影,对其猛追不舍。
一时间,整条街巷都被他们的呼喊声吸引脚步,连同卖货的、买货的、遛弯的,以及卫子歌、卫孾这般休憩的人齐齐伸长脖子将目光投去,追随着这伙人移动。
“乖乖,不要跑了!”
一道焦急的女子音色喊道。
“站住,敢偷我们的宠奴!你给我站住!”
身后一群男人边吼边追。
“我没偷!它自己跑的!”女子头也不回地奔跑,又绕过几个看热闹的人,裙角飘出模糊的残影,重新搜索到白影的踪迹后用力奔去,继续唤它:“乖乖,求你别跑了!”
那道白影几番被人挡住去路,四条腿急急刹住,又飞快倒腾开卷起飞扬的灰尘,大概受到惊吓,慌不择路间跑进铁铺之中,消失不见。
“喂!”
那女子扶住膝盖呼呼喘气,回头向后一看,身后追她的人也成群围上来,抬手一擦额头的汗,指指铁铺,面色痛苦地平复剧烈的心跳,气息不稳地结巴道:
“在那!跑、跑进铺子、子……里了……”
她直起身,被其余几个人慢慢逼在中间,摆摆手,“别追我、我了……我现在……咳咳咳,去把它捉回来!”
说罢解开颈上的绳结,随手将身后的斗篷扔在地上,一边跑得咳喘不停,一边小心翼翼蹭向铁铺,去寻那条躲藏起来的白影。
卫孾目光一闪,盯向那女子悠悠笑起来,扫了眼一侧的卫子歌,见他也看着那人露笑,戏谑道:
“王兄,宋姑娘深陷困境,你也该去救上一救。”
卫子歌点点头,语调平淡,“也好。”
他取出一块碎银放在茶壶旁,两人抖开斗篷一起起身踱步向人前走去。
看热闹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后追赶来的七八人黑着脸孔紧紧盯着宋星摇不动,大声威胁她:
“赶紧将宠奴找出来,不然今天你别想走!”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
宋星摇猫着腰在铁铺内一点点挪动搜寻,夹着嗓音轻唤:“小乖乖,你在哪?出来好不好?让姐姐抱抱!小乖乖……”
她正一心一意挨处寻找,铁铺内侧半扇幔帐后钻出一个人来,抱着一大摞漆黑的生铁,看自己的铺子外围得水泄不通,沾满铁粉的脸上有丝惊诧,转头循声去看,就见一个女子鬼鬼祟祟不知在做什么,不禁怒目呵斥:
“什么毛贼,敢跑我铺里偷东西!”
这一声大吼不仅吓了宋星摇一跳,同样喝出一条白影,“嗖”地从不起眼的犄角处窜出来。
它外形酷似雪狐,头颅呈三角,两眼漆黑,浑身毛色雪白,尾巴蓬松卷起,但细看又不似狐狸那般狡猾妩媚,身形也小上两圈不止,黑黑的圆眼惊恐地打量外头的人群,毛发大概是蹭到什么,沾染着一袭斑驳的灰痕。
这小兽尾巴低垂,转头又冒冒失失跑向墙边的废铁料中,缩成一团,哆哆嗦嗦抖动。
“你终于出来了!”
宋星摇没工夫理睬铁匠,眼睛紧盯小兽,一只手对着外头几人摆摆,轻声提醒道:“你们别愣着了,跟我一起围住它!”
八人短暂沉默片刻,同时向小兽的位置围合,另一头铁匠一头雾水,许是头脑鲁钝,见一群人不明所以地闯进自家,生出莫名的火气,随手抛掉生铁,“咣当”一声刺耳的落地响,一瞬间,小兽受惊再次蹿出去,紧张的空气中挤满了各种各样的嚷叫。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别跑!”
“快!压住它!”
“在那!我们也替他们挡住这只狐狸!”
本就拥挤的空间随着人流涌动而混乱不堪,小兽动作灵敏,一群人手忙脚乱扑向它,也不知谁刮碰到铁架,铁架“欻欻”大幅摇动起来,上头悬挂的农具、铁器也稀里哗啦向下砸去。
“小心!”
一枚锥形的尖锐之物脱掉麻绳斜飞向宋星摇头顶扎去,她正忙着去捕捉小兽根本未觉。
卫子歌正匿在不起眼的地方旁观,见此情形,嘴边的笑瞬间收回,心里一急,不及他细想,撑开胳膊用力推走身前挡住的人,下意识抓住宋星摇拉进自己怀里,微微弓起后脊意欲为她挡住重物即将坠落的击打。
众人几声惊吓喧哗,又听“咚”地一声巨响,那尖锐的农具被人一脚踹飞,擦在石板上划出长长的一道白痕,骨碌碌滚动几遭,被砖墙挡住去路,“当当当”震颤过片刻才慢慢停下来。
“放肆!”
一声怒喝压住一切喧哗,四周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保持着手头的动作和脸上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看向喊话之人。
卫孾面色不霁,目光盛满怒意徐徐扫视人群,荡袖一震背过双手,沉声斥道:
“闹市聚众喧嚣滋事,成何体统!”
卫子歌扶好宋星摇,趁所有人注意力聚焦在卫孾那头,拉住她悄然退到最外。
其余一干人望着突然发怒之人大眼瞪小眼,倒是那八个围堵而来的男子面上露出吃惊、惶恐的神色,陆陆续续曲下左膝,抱拳敬呼:
“拜见三公子!”
百姓闻言立刻惶惶然跟着跪倒,方才尚且拥堵、吵闹的街头,旋即跪了大片,只闻此起彼伏的“拜见三公子”于各个角落响起,再无任何杂音。
卫子歌望向人群,眼中的精芒一闪即逝,不等他捕捉到心中那份异样的源头,手心被扯得一动,宋星摇轻轻“嘶”了声,拉回他的思绪。
他低下头去看,宋星摇的指尖渗出深红的血珠,顺着手指蜿蜒流淌下来,在两人两手相触的缝隙中洇散,也染红了他的手。
“星摇!”
卫子歌眉心一蹙,举起她的手细细查看,“发生什么事了!”
宋星摇讪讪笑上一笑,瞥向正训诫百姓的卫孾,不敢出声打扰,踮脚附耳道:“公子,没事,不过是逗弄那条小狐狸……犬……小兽时被它咬了一口。”
她伸直身子又去瞧一眼被人搂在怀中的动物,恋恋不舍地叹气,“长得真可爱,就是胆子太小,我就摸了下它就咬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条什么兽。”
卫子歌随她目光而去,心不在焉地瞧上片刻,未认出具体是何类走兽,也不甚在意,只将她领到更外侧,捏住她的手指用力挤出几滴瘀血,待流出的血色变得鲜红才罢,撕开一半帕巾擦干血迹,又用余下的为她包扎,轻声责怪道:
“再可爱的走兽牙齿也是带毒的,不要大意了。”
这句话像支受潮的火把,冒出浓厚呛人的烟雾,那忽明忽暗的一点点光照亮了记忆中的某个角落,宋星摇眼中掠过瞬间的失焦。
兽牙有毒,她也是知晓此事的,可为何卫子湛为她挡下恶狼的撕咬时她却未想那么多呢!
她抬头看向卫子歌,看他眼露关切地为自己系结扣,那张脸变得模糊,变成另一张一模一样又完全不同的面孔,如同咬破了一颗青柿子,酸涩感从口中一直泛滥进心中,顺着血液最后浸染里里外外,令她整个人陷进恍惚不定的自责当中。
原来当初她真得不曾在意他。
他在她面前受了伤,她一句关心的问候都没有,却只想着在言语上同他争个是非高低。
宋星摇无声翕翕鼻子,目光里,卫子歌对上她的视线对她暖暖轻笑,忙心虚地扭过脸避开他的注视,不敢将他的表情映进眼中。
“就这样吧公子。”
宋星摇装作吃痛的样子顺势抽出手,侧开身子,自以为神色如常地笑笑。
手指停在半空僵硬地顿住,不过片刻,卫子歌缓缓将手收回垂放到身侧,顺着宋星摇的意思轻声自责。
“是我手重了。”
“不是的!”
宋星摇脱口而出,又不知该接着说什么,支吾半晌,勉强找出个还算过得去的理由搪塞。
“是我自己怕疼,不怪公子。”
心里的底气不足,连声音也越发淡弱。
宋星摇背对着卫子歌,悄无声息地吁口气,咬破的伤口处传来轻微又明显的跳动,像心脏被捏在指尖,一起一落,每次搏动都是慌张与逃避。
卫子歌立在身后静静看着她,看她自以为掩饰得完美却不知不觉紧绷的后脊,看过半晌,轻轻一眨眼,荡尽眸底流淌的苦冽,微笑起来。
他抽出搭在臂弯的斗篷,从一侧递给宋星摇,目光越过她投向人群,声音很轻。
“总之……怪我。”
说完,他又向前伸了伸小臂,脸上已然恢复如常,听不出是喜悦还是惆怅,是关怀还是客套,只简短道:
“天凉,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