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律师脸色平静下来，微笑着补充说，“其实，你去找领导更正错误的信息，这本身应该说是一条正路，找倪莎家属，实际上是将错就错，默认错误信息，未必是一条正路。”
“你说得非常对。”袁雨潇由衷地给他点赞。
秦律师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反过来笑着替他解释说，“现在你不得不放弃这条纠错的正路，而去将错就错走偏锋，这倒是正好证明了你先前的观点。”
“是的是的！”袁雨潇频频点头，“因为你说过，那条正路的走法必定半公半私，这不就意味着正路不能够正走么！你的话我是放在了心上的。”
秦律师笑着说，“我们这像是讲绕口令了。”
袁雨潇喝了一口茶，转头望着窗外，窗外，他们这小区正在大规模地修剪树枝，这是应了低层业主的强烈要求，因为越来越茂密的枝叶影响到了低层的采光，但那些高层住户强烈反对，他们希望小区的绿化不受任何影响。争吵了一个多月，直到有些低层住户威胁说要自行砍伐时，业主委员会终于艰难地协调好各方，保证由有由专业经验的施工队进行有限的科学的修剪。袁雨潇虽然住二楼，但他更喜欢浓荫蔽日给他的宁静感，但他在业主的微信群中从不发言，他虽有偏好，但却是无可无不可的。正方反方天天在群里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他只做一个热闹看了。只有当那些以公道自诩或者自命代表了多数人利益的人慷慨陈词时，他才会不阴不阳地怼上两句，而这种人正反双方都有，所以他的立场也就随之左右飘忽。
一株较大的树枝哗啦一声落下地去，一片阳光透进窗来，一线不绝如缕的蝉声嘎然而止。
“你昨天说倪莎兼具漂亮与能干，那么你怎么评价她的人品？”秦律师突然问出这么一个问题。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她的人品可能能体现出她的家风，也就是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袁雨潇抢着说，然后思索了一下，“她似乎也是那种正邪兼有的，这种参考实在太重要，我不敢下什么结论。”
“像你这种似乎遗留了以前年代的纯正癖的人，找的老婆却跨越了年代。”秦律师开了个玩笑。
“是啊，年轻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找个什么样的，有时候喜欢那种传统的贤淑的，有时候竟然又着迷那种现代的热情奔放的。”
“你弟弟袁祥龙说得很对，你的青春期有些滞后了，但它一直存在，潜伏着，偶尔露峥嵘。至于你该找个什么样的人，自己舒适就好，这种事别人最好的教材也帮不了你，别人也没资格对你说三道四。”
“这话……”袁雨潇笑了，“有点外交部发言人的意思了。”
秦律师想了想，也笑起来，“你不是说你的命运与国运同步嘛！”
两人大笑。窗外刚刚熄火的那缕蝉声，突然也跟着他们嘶——嘶——地笑起来。
米兰那个朋友住在永红油漆厂的集体宿舍里。不过一个房间只有两张床，加上他的室友实际上没住在宿舍，所以他一个人占了十多平方的房间，这算是比较奢侈了。房间干净整洁得不像一个男生所居，最大的特点自然还是满墙的书架，不过设计得错落有致，所以并不显得拥迫。尤其是满房间的灯光最为别致，顶中的主灯卸掉了，却在书架，床角，墙上，桌上，到处散布了一些小灯，小灯有的上了毛玻璃灯罩或者各种颜色的瓶子，有的用镂刻了各种形状洞孔的易拉罐及包装盒遮盖，这使灯光有了节制与规则，全按主人意愿的方向与形态，主人规定的颜色与强度而漏泄与展布。满屋都处于一种朦胧幽雅的光晕光色之中。
袁雨潇内心赞叹了一声，倒不是为藏书的丰富了。
米兰给双方做完介绍，宾主坐下后，雨潇从主人眼神中觉察到一丝隐隐的敌意，他马上明白了什么，虽然多数事情上他常常慢半拍，但有些事情他却异乎寻常地第敏感。
他本是被米兰说的主人的丰富藏书吸引来的，此刻却全无看书的心情了。
三个人的交谈是无趣的，差不多算是米兰一个人没话找话的独角戏，雨潇极力保持着礼貌默默坐着，心里千遍万遍地呼唤起身，身子却只能坚如磐石。米兰到底是善解人意的——也许她本来就无心长坐，而只是带着袁雨潇来达到某一个目的，现在这个仪式已经完成，所以她也早早就起身告辞。
主人把他们送到大门之外，雨潇刚想骑上车，米兰却拉着他的胳膊要求散散步。雨潇生硬地挺胸前行，像读书时的军训操步，他感受到背后那束眼光像针灸一般把他从上到下每个汗毛孔都扎了一遍，他的汗欲行又止地滞在表皮与真皮之间，很痒。
直到几百步后街道转了弯，那些银针不再附体时，他才开口说，又把我做了一回挡箭牌吧。你怎么不直接拒绝他。
米兰眨着眼说，承蒙他看得起，所以还是尽可能给他留面子的好。谢谢你帮忙，我会记得你的好的。
他一想，米兰那时候对他和孟坚的婉拒，倒也是留足了面子。又想到以前辜负过米兰的嘱托，今天算是借此作了一次小小补偿，心情不觉好起来，便又开始跛着脚勾着背走起路来，米兰咯咯地笑着，配合着携了他的胳膊很亲密地走。果然非常引人注目。
依你的性格，似乎应该会在意这时候碰到熟人的吧？米兰说。
心中无冷病，大胆吃西瓜！他拿出正气凛然的表情来。
我倒是很乐意看看，将来那个能激发你心中冷病的，是个什么样的天仙！
雨潇被她这一说，突然意识到自己说话造次了，这确实相当于变相地说米兰没有足够激发他心中“冷病”的魅力。依他性格，又得有一番越描越黑的解释。但他转念一想，米兰反正已经拒绝了他，所以现在过多的讨好也没什么意义，这就是所谓“无欲则刚”吧。
周日，雨潇提着茶具，按刘思德的说法“沿江路凌云宾馆往北，第一栋最高的楼”很容易便找到了他新家所在的楼房。
从凌云宾馆往北五百米都是四层楼的老式居民点，刘思德家所在的七层楼房就显得鹤立鸡群。刘思德住一楼，又在最里面的单元，没有其他居民经过，所以围墙之内差不多算他家的小院了，这让袁雨潇羡慕不已。不过，等他进了屋之后，更多的惊叹还在等着他。房子有六十多平方，两室一厅，客厅虽然是太小了一点，但两个居室却非常大。雨潇与刘思德是老同学，知道他母亲带着他妹妹另过的，他是父子俩住一起，一人占着一居室。
哇噻，我要能住上这么大的房子，死了装进火柴盒里都愿意！雨潇惊叹道。
刘父周末不上班，他是个在家除了吃喝拉撒之外，就整天坐在书桌边纹丝不动的人，雨潇打过招呼后，就直接进了刘思德的房子。
进来后又“哇噻”一声，这不像是个居室，完全像个训练场，房中间用几根碗口粗的木柱搭成一个架子，挂了一个大沙包。地上扔着哑铃杠铃拉簧，甚至还有一个石锁，墙上挂着拳击手套，头盔和护具，家具仅有窗边一个小书桌，一个衣箱，还有几个骨牌凳子用竹竿绑成一条直线——刘思德解释说那是他的“床”。
你现在是武术运动员啊？
别提武术，那是中看不中用的，我现在练西洋拳击！
拳击？打得过霍元甲的迷踪拳……还有铁桥三的南拳不？
别信那些东西，那都是造神，花拳绣腿而已，上拳台碰个拳王，会直接被打飞！
雨潇听了刘思德这话，觉得太新奇，逆了当前的武术热，颇有点“异端邪说”之感，所以心中不服，但又苦于不懂，也无法与他争辩。忽然想起弟弟袁祥龙自从那次与“瓦尔特”打架以后，突然对武术有了兴趣，月月买了《武林》杂志，周日就在家对着书练套路，跟他以前对着书练跳舞一样。想着想着便笑了。
你笑什么？对我的话不服是吧？
没有，我只是想起了我弟弟今年以来大练武术，若听了你这奇谈怪论，只怕他不服。
我起码有两年没见过袁祥龙了，现在不晓得什么样子了。
比你高半头了，手臂长得跟树一样！
那好，让他来和我比试一下，保证一个组合拳把他打趴！
行，若真能这样，让他拜你为师！
可以，孔夫子的学费是十斤腊肉，你弟弟算是关系户，打八折！
两个笑了一回，袁雨潇又说，原来你练了一身功夫，所以那天在河边，火气那么大，是想显显身手吧！
你说你和女朋友正在兴头上，别人手电这么一照，给谁谁不发火！刘思德的声音不觉高了，不过呢，我还不纯粹是发火，跟刚学会骑单车就时时想骑一样，这练过拳后，也是时时想跟人打上一架，验证一下效果，一天天的手发痒！那天若不因为你同学是公安的，这一架免不了！
你现在到底在哪里高就啊，总不是在体委吧？
所以今天，我也要告诉你，我刚刚考进物价局了！
哇噻，双喜临门啊！可惜我今天只准备了乔迁的礼物。雨潇这才想起递过茶具。
刘思德客气了一回，接了茶具表示谢意，说那年你考上工作，我也没送什么。雨潇笑着说，不能这么比，那时候你本身是学生，属于消费者呢。不过，你今非昔比了。刘思德笑着说，也不过就是找了一个饭碗，饿不死也发不了财的。以后我们都是吃公家饭的啦，公事上多联系，多配合。另外，有什么打架的生意，也可以关照我一下！
打架的生意估计没有，我历来信奉要文斗不要武斗，不过，我以后买东西可以找你去，起码别人不敢乱涨价哈哈！
你在税务局，这种事你恐怕用不着找我。我们两个谁找谁还不一定——哦，你现在进入了社会，不会再是读书时候那种呆板性格了吧。
性不能改。雨潇说着，有点点脸热。
刘思德一笑轻轻摇头，既这么样，想必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喜欢看书——我们没收了不少书，放办公室了，到时候给你看看。
哇噻！
这一天是袁雨潇有史以来“哇噻”得最多的一天。
不过两天后，刘思德给了雨潇一个更大的惊叹——他把杨小平打进了医院。
刘沙平告诉雨潇这个消息时，雨潇目瞪口呆，一想想刘思德家里那些摆设和他那些话，也觉得顺理成章，他那心理状况，不打几架也对不住他的所学。
当然现在他只能祈祷老同学平安无事。
刘沙平颇理解他的心情，安慰道，你同学应该不会有太大的事，讲起来，他还应该算是见义勇为。杨小平当时正在打一个女人，这刘思德路见不平，上前制止，杨小平居然还先对刘思德动手，所以刘思德既是见义勇为，也是正当防卫，结果他只一个勾拳，就打折杨小平两根肋骨。你这个同学可以啊！看来刘沙平不仅是想让袁雨潇安心，甚至还有对刘思德惺惺相惜之意。
我这同学练过拳击，那天在河边，如果你不是公安的，只怕也会有一场架打。
嗬，是吗？刘沙平笑得极欢，以后找个机会与你这个同学切磋切磋！
雨潇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刘沙平一笑，怎么，不相信我？我虽然没有正规练过，不过打街架的历史有十多年了，差不多都是胜利的纪录，若说上拳台去，我肯定不是你这同学的对手，但在街上碰到，就不一定了！
领教过领教过！雨潇打着拱手大笑。一转念，又想起杨小平在这节骨眼上住院，只怕就此逃过了严打？
那倒不一定！一码归一码。刘沙平摇着头说，像他那样的人，即使不为你们那件事，进去恐怕也只是时间问题，他根本就是没长大，只会到处惹事生非的小孩子！
雨潇关心杨小平，实在是因为太想有他的好消息能带给丁梦雅。
想到丁梦雅，便想到写给莫清的信，一算日子，莫清的回信应该到了。他留的是分局的地址，这样在接收信件的稳妥方面能给他安全感，税管站是租的小街上的普通住户，他心理上觉得不像一个单位的地址那么可靠。他的信是上上周发的，而上周的两个政治学习都被金道通以工作忙为由取消了，所以这一向都没去分局了。
正好今天周二，下午要去分局学习，可以看看莫清的回信——他坚信回信应该是到了。
老友就是有默契，莫清的信果然到了。然而一看信，他又发现摸不准莫清的脉了。
他早已熟悉习惯了莫清向来不按套路出牌作派，但这信还是让他一时失去知觉。
莫清的信，没有对他提出的是否追丁梦雅直接给出是或否的建议。却提供了一个让袁雨潇目瞪口呆的方案。
这个方案叫做“寄存”。
大致意思是，既然袁雨潇喜欢上了一位美女，又一时觉得时机未成熟——或者因为一直以来优柔寡断的性格不能立即就去追，那么为了防止出现被旁人捷足先登的意外，可以考虑先“寄存”在他那里——即，让袁雨潇先把美女介绍给他莫清认识，让他先以男朋友的身份栓住她，以免“肥水流了外人田”，然后，袁雨潇何时觉得时机到了，他再用计“移交”，他特别强调“一定还给你一个完整完美的女朋友”。
他甚至连“请你相信我”的承诺都没有，他的自负让他足以遵守规则，他们的关系也足以让袁雨潇信任，多余的话都没有一句。
两年前莫清做二传手，把于晓鹭传给他，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而现在，他做二传手的瘾不仅没有消除，更是提了一层境界：用“爱情”来帮他关住一个人并为他保存保质！
世界千变万变，唯这位自以为是上帝的自大狂没变。
袁雨潇是明知他没变，但对他由自大而不断翻新的境界却还是难以防备。
从小到大，袁雨潇与莫清玩扑克时，从来没有赢过他，因为莫清的出牌思维是袁雨潇永远捕捉不到的，这导致他对扑克——甚至后来的麻将，都有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待他把信反复看了几遍，知觉慢慢恢复，一句话便涌将上来，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很快写了回信，用下战书的心情写道，可以介绍他们认识，也可以大家一起去玩，让莫清从旁全程见证他对丁梦雅的追求！
不过第二天他寄出信件时，心情却又早已平静下来，一时竟有些茫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来实现“对丁梦雅的追求”，脑子里填满的又是“顺其自然”四个大字。
于是时间照例“自然而然”地流逝。
元旦过后，天气很冷了。又逢着阴雨绵绵的天气，雨潇便只想缩在办公室看书。李珊是内勤，总得守办公室的，一个人时，她爱好煲电话粥，其他人在时便有所收敛。相处日久，见袁雨潇是个一读书就不省人事的人，所以袁雨潇在时，她也并不避讳地尽情施展她的爱好了。
两个人关上办公室的门，一个粘着书，一个粘着电话筒，相安无事，各得其所。
打断这和谐气氛的是一个推门而入的瘦小老头，进门就一边喘息，一边上上下下打量着袁雨潇，大致看够之后，气也喘匀了，这才在两双询问的眼光下开言问，雅富路附十号是你们管的地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