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与泰平没有哭,静静地看着莫柏神游天外,只留下一具躯壳倒在了床上。人真的有往生吗?墨白很想问问泰平,但是他忍住了。
如果这辈子碌碌无为,往生难道就比今生更好了吗?
人生就是爬一座没有尽头的山峰,初时风景优美,风光无限,走着走着,只剩下疲惫和无助,身边熟悉的朋友一个一个倒下离去,最后只有自己形单影只,渴望安静地永远沉睡。
这一夜是漫长的,也是悲伤的。
华廉在莫柏尸体周围摆好四根蜡烛,静静地跪在地上为其守灵。墨白与泰平站在屋外,望着如墨黑般的天空,为逝去的人默默祝祷。穹空西北方有颗星星忽明忽暗,像莫柏的眼睛似的,注视着世人的悲喜。
清晨天色未明之时,学城周围村舍里的公鸡叫起来,将新的一天的幕布扯下来。活着的人们一如往常,重复着同样的生活,继续做着有意义或无意义的事。
墨白与泰平商量之后,走入勤岭,为莫柏选了一块可以望向苍陵的阳坡。
阳坡并不高,视野却非常开阔,远处山峦避向两侧,露出一线空间直向西北。周围有一大片草丛,长着许多不知名的野花,淡淡的香味弥散开来,让人心胸顿生陶醉之感。
“柏公子一定会满意这里的。”墨白自言自语,泰平则若有所思。
两个人重新返回石屋时,已经过了午时一刻。他们与华廉一起,将莫柏的尸体轻轻抬到马车上,然后赶到选好的阳坡。祭礼的仪式极其简短,三人分别为莫柏上了一柱香。木头做成的墓碑上,刻着“苍陵之人”四个字。
夕阳西下,落日余辉晒在莫柏隆起的坟头上,如同铺了一匹巨幅的黄纱锦缎。辽阔穹空中的浮云也涂抹着炫丽的色彩,好像为苍陵王子献祭的牛羊,慢吞吞地向西北飘去。
山风吹起来,坡地周围的松柏和杨柳轻轻舞动着,落在树枝上的鸟儿啼叫不已,在墨白听来如阵阵悲鸣之声。穿着单薄的三个人,各自怀着心事地望着莫柏的墓。
墨白突然之间觉得,自己肩上扛起了重担,一股无形的压力让他感到胸口发闷。
“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完成莫柏的嘱托?”墨白面露忧伤,心中更多的是担忧。
“柏公子对你寄予厚望,咱们切不要过于悲伤而误了事。从现在起,你就是苍陵王国的公子柏了,该以苍陵事业为重。”泰平说道。
“华廉从小就在公子身边伺候,如今他离开人世,孤孤单单地躺在这里,我实在是心里难受得很。”
“华廉,我知道你对柏公子忠诚,但是也不要过分悲痛,他还盼着你陪我一起回苍陵开创盛世呢!”
“小人自小被卖到王府为奴,如果不是公子哀求国王,我可能和其他奴隶一样早就没了性命。我一无所长,唯一有的只是这颗报恩的心,我已经下了决心,要留在这里陪伴公子。”
墨白与泰平相互对视一下。
“没想到华廉如此重情。”泰平点头赞叹道。
“既然华廉有这份心,那我就不勉强了,有你在这里照顾和陪伴,柏公子应该就不再孤单了。”墨白说道。
“没有华廉陪着回苍陵,墨白的身份会被别怀疑吧。”泰平说道。
“泰公子请放心,柏公子在函陵城内并不招摇,经常在国王赐的一处小馆深居简出,除了单梁大督等少数几人,平时没有别人交往。至于王宫里的侍从和仆人,并不在意咱家公子,所以即便没有我也无人在意。何况,柏公子已经毫无保留,将最重要的印信和降生符交给两位,王国里不会有人怀疑的。嗯,只是墨公子眉间的痣,确实是个不小的麻烦。”
“这倒不是问题,‘柏公子’自有办法。天色已暗,咱们赶快下山去,为华廉准备在山上住的东西吧!”
三个人抡起锹镐,在刚才清理的场地上打下桩,给华廉建起一个简易的可以栖身的棚子,然后一起下山返回石屋。华廉准备了一些必备所需,然后向墨白和泰平告别,借着淡淡的月光重新上了山。
“没想到一个仆人也有忠义之举,真是让人感叹啊!”
“泰兄,今后你我两人就要在苍陵一起闯荡,不知道你有什么计划?”
“听闻敕胡正密谋进攻苍陵,不知道如今形势如何?我们回到函陵先看情势再慢慢做打算吧!墨兄准备如何处理这眉间之痣呢?”
“泰兄放心吧,我心里已经有了办法。听说娥帝这两日便能到达学城,泰兄心里既然想着与扶垚爵再见一面,我们就在这里暂住。”
“扶爵爷受到牵连丢了生意,又冒着风险制止我暗杀娥帝,将我送到白峰求索,这份情意我眼下无法报答,只能在离开银夏帝国前当面致谢。这本是我自己的私事,还劳墨兄一起陪着,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泰兄以后千万不要再和我客气。今后你我同甘共苦,同舟共济,是共托此生的挚友,无论什么事都将同往。”
“好,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回到苍陵后,你如何介绍我的身份呢?又怎么解释华廉的去向呢?”
“在柏公子抱病离开乾国时,乾国侯曾派人送信到苍陵,交待过派人专门护送,泰兄就代替我的角色吧!至于华廉只是柏公子的小厮,如果有人问起,我就说在路上将他打发掉了。”
“如此甚好。”
“还有一件事,墨白想问泰平,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墨白尽管问。”
“莫柏公子提到预言堂对你的重视,我也听过民间传言,不知道泰平陪我回到苍陵,能够心甘情愿地辅佐我吗?”墨白看着泰平,语气甚是平静。
“泰平只是希望实现改变亚夏族命运的目标,至于我的身份与地位,泰平全不在乎。”泰平真诚地说道。
“哪怕将来你位高权重,也一样如此?”
“墨白应该知道,泰平不是一个贪恋权力的人。”
“好。我相信你。”
两个人借用老学士堂屋的炉火煮了饭,吃过之后便对坐着。墨白谈论着廊中各国的局势,以及莫柏为苍陵发展所做的计划,泰平则详细地介绍着自己在白峰求索时形成了观点。
尽管此时已近季春之末,但深夜之时勤岭里仍凉意十足,泰平已经添了几次炭火,两个人渐渐有了困意。墨白看到泰平已经露出疲惫之色,便催促他回到里间石屋休息。泰平嘱咐墨白也早点休息,便回到里间睡去了。
墨白看着石屋外的月亮,心里不知道答应莫柏的请求,到底是不是正确的选择,但他清楚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可言。他低着头看了看渐渐熄灭的炉火,好像看着一片只有点点星光的夜空。
墨白用手轻轻翻动着插进炭火里的火钳,心里下定了决心。他将炽热的火钳尖对准自己眉间的痣,猛地用力抵了上去。
额头有“滋滋滋”的声音,墨白嗅到皮肉烧焦的气味,一阵锥心钻腹的疼痛直刺心底,他一瞬间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墨白渐渐清醒过来,他感到头部疼痛难忍。烛光摇曳着,泰平坐在他的身边,正焦急地看着他。
“墨兄,你这又是何苦呢?如果火钳正抵得深些,你的脸就彻底毁了。”
“莫柏以死相托,我绝不能辜负,万一留下任何可能被人发现破绽的蛛丝马迹,我们就前功尽弃了。泰兄看我眉间的痣还在吗?”
“虽然仍有些印记,但已经被火疤盖住了,再用些易容之术,别人是绝不能看出端倪了。只不过,墨兄还要为这个火疤准备好辩辞。”
“只要能遮住那痣,托辞倒是容易编的。今后泰兄可是要改口了,世上再也没有墨白这个伺候信鸽的小厮了,只有浴火重生的苍陵柏公子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墨白感到十分疲惫,但却无法熟睡。快到天亮之时,墨白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在梦中,他正和小时候的伙伴在水中嬉戏,水中映着他额头一块如火苗般的印记。朦朦胧胧之际,墨白听到旁边石屋里,有人窸窸窣窣地穿着衣服,紧接着屋外边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墨白没有理会,翻过身子朝里面睡去了。
过了一会儿,墨白听到有人大步地跑进石屋,便睁开了眼睛。石屋外天光更亮了一些,小院外紧挨着的石板路上,传来耕牛的嘚嘚声,牛脖子下挂着的铃铛也叮叮当当响着。泰平兴冲冲地来到墨白的身边。
“柏公子,扶垚爵已经到了学城。”泰平笑道。
“重逢的感觉真好。”墨白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