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9.1号,刚满7岁的杏儿已出落成一个小小的美少女。这天,她扎着羊角辫绑条红头绳,穿起母亲精心用大人旧衣裤修改的粉色上衣和黑色裤子,脚上是一双刚做的粗布新鞋,被母亲硬拽着手送到学校去读书。
教杏儿的是一个细高个女老师,瘦削的脸,细皮嫩肉,高鼻梁,眼睛大大的,总是笑眯眯的望着每一位同学。开始,7岁的杏儿刚离开母亲,一点都不适应学校的新环境,当母亲把她交给老师之后,自己则转身离去。杏儿怯怯地望着那些陌生的新面孔,再望望远去的母亲,顿时嚎啕大哭起来。女老师见了,边哄她边介绍新同学。可杏儿头都不抬,倔强地只管哭,惹得别的同学也都眼泪汪汪的。几天过去了,杏儿依然如此。
这天,女老师静静地瞅着依旧哭闹不停的杏儿,过了好大一会儿,竟啥也不说,阴沉着脸走过来,张开双手抱起她就朝教室外走去。杏儿不知道老师到底要怎样惩罚她?是卖了,还是扔小山沟喂狼?于是,就在老师怀里拼命地哭喊挣扎,声嘶力竭地喊母亲救她。
女老师却不管这些,仍旧一言不发,只是大大的眼睛里多了一些无奈和忧伤,只把杏儿抱到她的办公室,轻轻地放在地上,随手扯过一个印着大团鲜艳牡丹的瓷脸盆放在杏儿面前,严厉地说:“顾雨华,你不是爱哭吗?今天,你啥时候把这个脸盆哭满了,你就别哭了。你啥时候哭不满,就得连续哭,必须哭,永远哭,直到把脸盆哭满为止!”老师说完,转身离去给别的同学上课了。杏儿却不管这些,依旧惊魂未定地大哭不止!
老师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哭着哭着,就哭的没劲了,就从手指间露出两只小眼睛偷偷看,看着脸盆咋哭都哭不满,连半盆都没有,索性就不哭了。然后,就站起身,瞧瞧这儿,看看那儿,一切都是一个崭新的世界。这时,校园里正好传来同学们朗朗的读书声,那些稚嫩的童声就像百灵鸟唱歌一样优美动听,这让幼小的杏儿心里充满好奇和神秘。
自此,开始了她苦难而多彩的求学生涯。
这天傍晚,杏儿刚放学走出教室,就仰起头,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再抬头看看见太阳,太阳已静静地躲到山丘的另一边。此时,夕阳西下,太阳的余晖就曼妙地撒在清凤山的上空,和着那飘起的袅袅炊烟,让刚放学走在回家路上的杏儿,心里产生无限的遐想。
她想,也许,今晚母亲又在大铁锅边贴上黄灿灿的玉米面饼子,锅底下是解渴养胃的小米粥,饼子底下那层被大火烧焦的黄色锅巴,是她最爱吃的。她想着想着,嘴里就不免流出了口水。这时,肚子越发“咕咕”地叫了起来。
当她一溜烟儿跑回家,却看见家里满地都是被砸的碎东西,一地的碎碗片和米饭渣,院子里满地鸡屎,苍蝇围着鸡屎和饭渣嗡嗡地翻飞作响,一只鸡惊得炸起翅膀飞到墙头上,几片羽毛在半空中慢慢地飘荡着。杏儿看到此,幼小的心灵就生出不详的预感,就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躲到墙角再不敢出来。此后,母亲和刚满两周岁半的弟弟便不见了。
后来,莲儿断断续续地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那天中午,杏儿在同学家做作业没回家吃饭,当一家人刚端起碗吃饭时,父母就拌起嘴来,然后,父亲就开始提着母亲的姓名破口大骂。母亲也不甘示弱地回敬他。谁知,正在盛怒中的父亲随手把端在手里刚盛的满满一大海碗饭,朝母亲甩过来!母亲躲闪不及,那个大海碗就不偏不正地冲母亲的头飞过来,母亲的头顿时血流如注。
父亲见状就慌了神,急忙请来医生包扎。医生望着母亲露出的白白头骨,一边摇头,一边缝合,直缝了十几针才把伤口缝合住。后来,母亲稍微好转,伤心失望之余,就带着两岁半的弟弟去了姥姥家。杏儿听见,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啥,大颗大颗的眼泪就不断地哗哗淌下来。莲儿和强子的泪,不知啥时候也哗哗地淌下来。
母亲走了,父亲只顾埋头在生产队挣他的的工分,很少理会杏儿、强子和莲儿姊妹仨。父亲的脸每天跟结了冰一般,总是阴沉沉的。杏儿很知趣,从不敢在父亲面前撒娇。这时候,为了填饱肚子,做饭的任务便很自然地落在7岁的杏儿,9岁的哥哥强子,还有12岁的莲儿身上。
那时,还没有煤火炉子,家家户户一家一只大风箱,再就着风箱用石头和泥巴垒成灶台模子再垒上一块儿大石板围成灶台,拍上一口大铁锅,一个做饭的家伙就做成了。到做饭时,在灶火里放上柴禾点燃烧饭,家家户户的烟囱冒出黑烟,形成小山村上空袅袅的炊烟,在夕阳夕照之时颇为壮观。有钱人家的风箱又轻又好使,烧好煤。
穷人家的风箱又破又沉又难用,烧的却是电厂用过的乏碳。这乏碳,还是顾石头天不亮就拉着牛车,到上百里之外的县城排队买到的。然后,再赶着牛车一步一步往回返,直到晚上十一点钟才拉回家的宝贝疙瘩。要不,只能烧柴禾。硬柴还好烧,每到夏秋之际,只能烧玉茭秸就弄得厨房黑烟滚滚的,呛的人到不了近前。
小姊妹仨,按约定好的,杏儿和强子每天轮流烧火,莲儿负责打整锅。莲儿瘦小的身子踩个小板凳爬上锅台,整个人都蹲在大大的锅台上。而杏儿因为身子更矮小,常常顾了拉风箱顾不了加火。风箱又沉又大,杏儿的胳膊拉的又木又痛,火还是烧不起来,弄得满厨房都是烟。
这时,莲儿被呛急了,便从锅台上跳下来摁住杏儿狠狠地揍她:“你这废物,咋连个火都烧不了?这厨房还能站吗?能干活吗?”杏儿费力不讨好,突然就委屈地嚎啕大哭起来:“妈妈,妈妈,你在哪?你咋还不回来?姐姐又在打我!”裹着小脚的奶奶便站在北屋的台阶上大声训斥:“莲儿,你在干啥?你咋又打杏儿?你这姐姐是咋当得?”莲儿就松开手跳到灶台上又去干活了!
此后,杏儿便忽然害怕起那只破风箱。再轮到杏儿烧火时,她就开始装病,头痛、肚子痛,啥病都装!没过几天,莲儿便发现了她的诡计,发下话来:“从此以后,谁不烧火就别想吃饭!”再再轮到杏儿烧火,她竟倔强地撅起小嘴,仰起头背着小手,瞅着莲儿的眼睛很自豪地说:“我不饿,我不吃!”然后,得意洋洋,大摇大摆地晃着身子径直走去。莲儿望着杏儿远去的背影,眼睛就瞪的大大的,一时竟气得说不出话来。无奈之下,只能喊强子和她烧火做饭!
杏儿就昂着头大摇大摆地径直上了房,扒在自家的大梧桐树下往下瞅,看到烟囱不冒烟了,她便知道饭熟了,然后,扒着头使劲往厨房瞅,看到莲儿和强子一人盛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饭,手里拿一个玉米面饼子香香甜甜地吃起来。看到这里,她觉得更饿了,肚子“咕噜,咕噜......”叫的更欢了,只能伸伸舌头儿咽下口水。该上学时,又饥肠辘辘地去上学。
下午放学回家,杏儿会突然变乖,随后,很勤快地帮姐姐很卖力地烧火,胳膊再拉木拉痛,她就咬紧牙关,坚持,再坚持,直拉到满头大汗热血沸腾。饭熟了,她舀碗饭端在手里,拿起饼子,再吃的时候,便觉得饭菜格外地香甜。莲儿看她突然变乖,扬起头自豪地说:“杏儿,你服不服?还是我的制裁措施行之有效,这叫敬酒不吃吃罚酒!”杏儿并不反驳,只是自顾自地低头大口大口地吃饭!
父亲、哥哥和姐姐不在家时,杏儿就每天跟着奶奶在家待着。此时,只见奶奶穿一件灰布斜襟上衣,黑裤子,打着绑腿,肥胖臃肿的身子就开始慢慢向下蹲,然后,伸手抓住大方供桌一角慢慢跪下,冲着桌上燃烧着袅袅香烟的香炉磕头作揖,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一些她永远听不懂的话,然后再磕头作揖,最后,使劲拽着桌角慢慢爬起来。这样,每天早晚两次反复起跪叩拜多次。这时,杏儿竟不住瞪大眼睛,问:“奶奶,你这么费劲,天天跪拜,不累吗?”奶奶却轻轻地摇了摇头:“傻孩子,不累!不能嫌累!”
杏儿一有时间,就被奶奶逮着教她背经书。奶奶很虔诚,杏儿困得睡着了,奶奶还把她揪起来教她。当杏儿一觉醒来,奶奶还在昏暗的灯光下小声背着杏儿刚教她的经文。杏儿见状,说:“奶奶睡吧,天都快亮了!”奶奶便毫不客气地嚷她一句:“小孩子家别管闲事,赶快睡你的觉吧!”然后,又继续背她的经文。杏儿掉转头又睡了,可她不知道,奶奶的虔诚能否为家里求到平安和吉祥?
没事时,杏儿时常认认真真地上下仔细打量奶奶。但见奶奶长长的头发挽成一个缵,插根竹缵别在后面,肥胖臃肿的身子,脚下打着绑腿,再底下却是被白布深深缠裹的小脚,每走一步都颤颤巍巍的,就像杂技中的踩钢丝。杏儿看着看着就不由地心疼起奶奶,自打她记事起就没见过爷爷,一个妇道人家裹着小脚,拉扯着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过活,每天像踩钢丝一般走在风雨飘摇的人生,她的艰难可想而知......
晚上,杏儿看见奶奶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层又一层地拆开白裹脚布,那裹脚布好长好长,没完没了。杏儿突然就问:“奶奶,为啥要裹脚?脚不疼吗?”奶奶就抬起头眼睛幽幽地闪着亮光,说:“傻孩子,这叫三寸金莲!”接着,她就跟讲故事一样把一切都告诉了杏儿。
却原来,相传秦始皇年间,朝庭选美,女子小脚就被列为美女标准,那时的小脚一般为天然的,并非缠过,但由此,小脚在中国男人心目中成为评价女子的条件之一。奶奶从八岁开始裹脚,刚裹时,白天晚上疼的钻心钻心的无法入睡,这疼痛几个月才会好转。就这样,那些极有生命力可以让人欢呼雀跃的脚趾头,就被活活地裹断变形,最后变成讨男人们喜欢的三寸金莲。而不裹脚的大脚女孩就嫁不出去,别人就笑话没家教。我们那个年代,为了生存,为了出嫁,只能裹脚!奶奶说完苦涩地冲杏儿笑了笑!
杏儿就似懂非懂地听着奶奶的唠叨。杏儿又瞅瞅奶奶的裹脚布说:“奶奶,怪不得有句歇后语说,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看来是真的!”奶奶不言语,便望着她淡淡地笑了。杏儿就伸过小脑袋拿起白裹脚布放在鼻子底下屏住呼吸闻了闻,笑着说:“奶奶的裹脚布不臭,奶奶很干净,很干净的!”奶奶眼里便透出无限的温柔,轻轻地拍拍杏儿的小脑袋瓜:“你这孩子,你这孩子......”
从此后,杏儿没事就到大街的一块儿大石头坐着,托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瞅来来往往的脚,每看到一双又一双颤颤巍巍走过来的小脚,就忍不住想起奶奶的唠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