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陵一案事发时，张太师尚卧病于榻，听闻之后惊觉而起，拖着病体伏案写下一份祈罪折，称自己年老昏迈，致使奸小乘危而入，差点陷大梁于险境，如此犯有失察之罪，情实难恕，请皇上将自己革职查办，而后连夜送至内阁。
皇上御览之后，发了好大的火，只骂他是“老糊涂”了，下旨令他在家中养病，不许再插手政事。
而后又令司礼监主管黄诚亲去皇陵向靖国公问询仲陵之事，靖国公只答了句“情实不知”。
这二十年来，若非有诏，靖国公几乎守在皇陵中寸步未离，不问外事也与世无争，旁人眼中只知他与仲陵在军务上有过几句言谈，此外并无其他往来，确实挑不出毛病。
况且靖国公是跟过先帝的老臣，本有功爵在身，当年爱女受殷晗一案牵累而死，皇上也曾心中有愧，因而不再细究，就此作罢。
而真正受此震撼最大，影响最深的，莫过于东宫太子薛乾。
即便这两年来接手朝政，他性子渐转沉稳，可在得知仲陵被通缉，太师被停职，便如被砍去了左膀右臂，急得团团直转，无暇细思，便急急来找皇上申辩。
御书房内，皇上端坐在龙椅上，双手撑在御案上，沉寂地望着跪在阶下的太子。
“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太子合袖再拜而下：“儿臣觉得此事太过蹊跷，必有内情，请父皇明察。”
“内情？”皇上冷冷地道：“你是说那杨仲陵为反贼之后的事实有内情，还是说张太师当年收他入门下有内情，抑或是当年殷晗勾结外敌叛国，是另有内情？”
太子一时语塞未答，皇上又道：“你此前上书，称民间现传有流言说当年殷晗一案乃是误判，一切皆是燕然人的离间之计，说得有模有样，人言可畏，提议让朕重审旧案，以平流言。”
皇上说到这，皮笑肉不笑地“呵”了声：“确实赶巧，民间才有这样的流言，就发现原来殷晗尚有遗腹子在世上，就在朕的眼皮底下，做了朕的太子的伴童。”
他的目光渐变森冷，沉声问：“你是否早知其中内情，所以才意欲为殷晗翻案，这样就能让他的儿子光明正大地在朝堂立足，甚至以忠烈之后得以重用。你是否早知这一切，甚至还参与其中，就是要朕难堪？！”
“儿臣不知。”太子上身拜倒在地，脊背阵阵发凉，“儿臣对仲陵的身世一无所知，只是……只是仲陵跟儿臣日久，儿臣自觉他从未有过不臣之心。”
话已至此，谁都明白，只要仲陵有了叛将之后这个身份，无论其本心如何，无论他曾做过什么，终究难逃死罪。
想到这，太子咬了咬牙，继续道：“我想老师也是如此。老师定然不知其中底细，是真心为朝廷选拔将才，才会收为学生悉心教养，还望父皇明鉴。”
皇上声音清寒：“朕未追究张太师是否有包庇之嫌，只令他停职在家养病，已是法外开恩，你还要怎地？”
太子默了一默，抬首道：“老师身为首辅，统领内阁，朝中政令多经由老师裁断，此时停了老师的职权，怕许多要务便衔接不上了。”
御书房中忽而沉寂了须臾，皇上声音淡淡地道：“所以，这朝堂之中可以没有朕，却不能没有张太师，是么？”
太子心中一凛，忙道：“儿臣绝无此念！”
“去年元宵，万国来朝，你认燕然国的达延汗做儿子，公然折辱，根本不曾把朕放在眼里。你是否早已觉得朕多余，合该退位做皇祖？”
“这只是儿臣的无心玩笑话，不知被何人曲意歪解，父皇切不可当真！”
“那你说朕是羲皇上人，全无用途，只宜束之高阁。”皇上说到这，顿了顿，又冷呵了一声：“这也是玩笑话？”，
“儿臣、儿臣……”虽是寒冬腊月的天，太子额上却冒出一阵细密的冷汗。
这些都是私下里的玩笑话，只有身边几个最亲密的人知晓，怎么会传到父皇耳朵里去？难道他从未相信过自己，放心过自己，在自己身边安插了耳目眼线，就为了揪自己的错处？而平日自己随性惯了，多有直抒胸臆之语，父皇又知道了多少？
“是儿臣失言了。”
太子合袖拜下，上身伏地，再不敢起。
“这哪里是失言，分明是心有谋算，朕看你是早就觉得朕昏懦懒政，还冤枉忠良，所以想取而代之。”皇上嘴角噙着一抹冷笑，目光深处尽是肃杀：“你不是总说等你继位后，便要让朝局焕然一新，还说皇室之中，多有贪淫恋色、好货寻事之辈，也该好好‘清理’一番。”
皇上双眸冷冽盯着他，声音越发低沉阴冷，“你是要清理你四弟呢，还是要清理朕？”
“我没……儿、儿臣……”太子欲待措辞解释，可嗓音的轻颤才令他惊觉上身都在发抖。
他不敢抬头，不敢对视父皇犀利的目光，却感觉到他的眼神像一把冰刃，在自己身上一道一道地割，誓要将自己凌迟而死。
见太子伏身不言，皇上忍不住拍案而起：“朕还没死，你就把你登基后的事都给筹划好了，你是要篡位吗？”一时怒极，左右扫了眼，便抓前案上的墨砚砸了出去。
墨砚落在太子身前，幸未砸中，只是里面的墨汁全洒了出来，脖颈和脸上溅了不少，点点墨斑，顺着面颊流到下颌处和衣领内。
他依旧纹丝未动，任由半边脸和脖子都花了，也未曾去擦。
“朕已经立你为太子，你还不知足，还要怎地？你和你母妃一样，永远的不知进退，永远的不识好歹！”
皇上这几句声音极大，惊得御书房中的内监也扑通一下，齐齐跪下。
如此审视太子良久，见他始终无言以对，皇上又坐回龙椅中，沉声道：“太子薛乾，自入主东宫来，行为不知检点，言语莽撞，屡屡犯上，实伤朕心。其才德难以服众，恐不堪东宫之位，责其禁足太乾宫，面壁思过，反省悔悟，非有诏不得外出，如此以观后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