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凤川一带的村落不知啥时候流传下一种风俗,正月十五别处过元宵节,而顾石头他们却过正月十六。正月十六和大年初一的隆重程度不相上下,十五晚上家家户户烤柏火放焰火,烤柏火为的是把上年留下的不详和邪气全都祛除,而正式过节却是正月十六。
正月十六大清早,人们吃过头天下午包好的饺子,穿上大年初一洗干净的新衣服,四、五点钟,一些年轻人便爬到附近一座不太高的山顶放鞭炮、高歌、呐喊,以示庆贺,这种乡俗叫正月十六游百病。这一走、一爬、一放鞭炮、一声呐喊,把新年的精、气、神都找了回来。百病就都随着山梁上的高歌、呐喊而丢掉散尽。当然,这只是人们的一种美好期盼。
一年之计在于春嘛!而杏儿是跟随父母、哥哥、姐姐、弟弟一行六人,吃过饺子,等到太阳普照大地放暖,才悠哉悠哉地慢慢爬山,等爬上山顶,太阳已升到半空,一家人就满脸通红地擦着汗,望着太阳灿灿地笑了。从山顶放眼望去,山川、田野、村庄,一切尽收眼底,杏儿的心里就感到从未有过的自豪与满足。
山顶有两棵千年古松,不畏严寒,枝繁叶茂,交相辉映。传说,它们是一对仙界恋人因偷吃禁果,被贬下凡间。不过,从此它们可以相依相偎不离不弃,这未尝不是一件圆满之事。杏儿看见,有好多人围着大树,把一枚枚硬币往树身上粘,有长者说:“谁能粘上去,谁这年就加官进爵财运亨通!”于是,人们争相往树上粘,粘上的面露喜色,粘不上的,则站在旁边为别人欢呼鼓掌!
另一棵古松,半树上有一个碗大的坑,不管冬夏,里面都有一坑清水,又有长者说:“那是圣水,谁喝了,谁这年就平平安安的不生灾闹病!”于是,人们就用手轮流争抢捧起清水往嘴里送。经过庙宇,人们就进去磕头作揖以示敬畏!
到了晚上,便开始撵西昊。村里精选出一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化妆成关公、张飞一行人的模样,画上脸谱穿上戏装,敲起全村一台最大的牛皮鼓。这台鼓由四个青壮年男人一路抬着,再由另外四个男人,两人一组轮换敲,锣鼓震天响,随着锣鼓声如疾驰飞奔的雨点,只见,关公、张飞风风火火地举着明晃晃的大刀片、红缨枪,随行人举着干草火,挨家挨户每个角落都转遍,他们嘴里“哇呀呀!你这小鬼那里去?跟爷爷来!”喊地震天响。像顾石头这些大人们则在一行人跑出屋的第一时间,把大灰面儿在门口撒上一溜儿,以切断鬼祟再次返回,扰乱家庭......
每年小年夜,吃完饺子,大人们便用碗称上谷物,插上香,点燃蜡烛和香,开始焚香祷告请祖宗。这时,里里外外灯火通明,已打扫收拾干净的各处庭院张贴着,诸如:天地、门神、财神、灶王爷、对联、等等各种图案,让一切都庄严神圣地融合成一个整体。这样一直到正月十六黄昏,家里年长的女人们开始散灯花。散灯花,这是每家每户年长妇女正月十六黄昏必做的事情,她们一个个神情专注而庄重,似乎她们可以承担起一家人的平安和希望。
当然,中年女人看惯了亲人的生死离别,看惯了生命的脆弱无常,她们想借助神明来保佑一家人的平安和健康,这是她们的本性释然也是那个年龄段人性的释然。年长的女人们提前买好五色纸,正月十六黄昏拿出来,把五色纸铺在一起,混合剪成一个个条形的小纸,顺手一拧,一个个五彩斑斓的灯花就做成了。然后,把它们放进盆里拌上香油,点上蜡烛,到经常去的地方散灯花。比如:卧室、灶台、水井、拖拉机、厕所,她们认为不安全的地方,五颜六色的灯花随着高高燃起的火焰,被女人们送到她希望平安吉祥的任何地方。
到了晚上,她们就把一切都交给男人,自己则带着孩子汇入这浩浩荡荡撵西昊的大军中,享受难得一次的放松和快乐。而晚上的另一种意义,是以撵西昊这种方式送祖宗家亲归位,就算把整个年都过完了。本来嘛,活人与死人已阴阳相隔,人鬼殊途只能各得其所各得其乐。这时,满村的大人和孩子跟在这些人身后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为图个吉利,也图个热闹。
每到一家,那家都会人山人海火光冲天,人们脸上个个都透出庄严神圣而又神秘莫测的表情来。而每个人都以关公张飞举着大刀片,在自己身上过一遍为大吉利。大人告知年幼的孩子,即便是熟人,或是自家人,那天认出装扮了关公、张飞,都不许叫出他们的名字,否则,他们这晚会死,或者不得善终,杏儿这些小孩听了自然是小心翼翼的......
而偏那年人们不愿再撵西昊。一则,怕浪费钱财。二则,怕费时费力。三则,以为是新社会,那些歪门邪道的神鬼之说根本就是迷信,人们都是无神论者,所以第一次破了祖宗留下的规矩。结果,那年还没出正月就有两个30多岁的年轻人先后悬梁自尽,村里大清正月就死了好几个人,因为死的人都很年轻,死后就化作厉鬼,在村里来回游荡。
有人晚上出门,看见一个身穿白长袍面目狰狞披头散发的女鬼,脚不沾地的在空中来回飘荡,吓得顿时昏死过去,然后,一传十,十传百,传的沸沸扬扬的,传的人们晚上都不敢出门。明事理的老人说,是鬼没撵,厉鬼在村里作祟,然后,又重新隆重补过,才算止住死人的事儿。后来,村里人再不敢小瞧这种风俗了,才明白,这风俗原是祖辈留下的镇邪法宝......
偏在那时,顾石头一个巷子的年轻男邻居正好过世,杏儿黄昏玩耍归来,听见震耳欲聋的哭喊声,又看见白花花的挂丧纸。出于好奇,杏儿就顺势钻进去,在棺材里看见死人毫无血色的脸,又想起大人们讲诈尸的鬼故事,就生怕这死尸会瞬间坐起来呲牙咧嘴地撕咬她的脖子......想起这些,杏儿吓得顿时脸色煞白,连着倒退几步,随后,胆战心惊地一溜烟跑回家。
当不得不出门时,返回时,她从隔街巷子的一个梯子爬上房,再从房上绕到自家房顶,从梯子上爬下去,迅速跑进屋里。至此,每到太阳落山夜幕降下,杏儿只守在屋里的灯光下,连厕所都不敢去。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敢去看葬礼了,看完之后,总感觉自己头上像扣口大铁锅,压得她脑袋昏昏沉沉的,好多天都不清楚。并且,她时常感觉屁股后面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那条尾巴她想尽一切办法,怎么甩都甩不掉,这让幼小的杏儿既胆战心惊又无可奈何。无奈之余,她就把这些事跟母亲说了,母亲就带着她四处请神婆。
神婆告诉王桂枝:“杏儿就是个阴阳人,也就是乡下人常说的八字软。八字软的人,镇不住歪门邪道的东西,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就肆无忌惮地附在她身上!”见神婆说的头头是道,王桂枝就惊的睁大了眼睛。神婆见状又说,“人的肉身就是一件衣服,神穿了就是神,鬼穿了就是鬼,精怪穿了就是精怪。”杏儿似懂非懂地听着这些神鬼之说,只是胆子变得越来越小。而常出门的大人们却说:“在家怕鬼,出门怕狼,这世上哪来的鬼?哄哄孩子还可以!”杏儿就似懂非懂地瞅着大人们一张一合的嘴......
此时,另一件事让幼小的杏儿感到极其地伤心难过,那就是自从有了弟弟,她在家庭当中的地位,一下子就从天堂坠到了地狱,甚至万劫不复……
上面有姐姐莲儿和哥哥强子,底下有弟弟小斌,杏儿排行老三,在几个姐弟当中,杏儿是最受气的那个。和姐姐哥哥闹矛盾了,姐姐哥哥不由分说,拳头就伸向弱小的杏儿。尤其莲儿的大拇指伸到食指底下,大拇指在四指中间凸出来,像极了躲在城堡中的一门大炮,攥紧拳头对准杏儿的心口“噹,噹……”狠狠杵过去,杏儿顿感前胸由内而外火辣辣的剧痛,双手就捂着胸口几乎跌倒,然后,只能眼泪汪汪地望着莲儿……在尝试过莲儿无数次的“大炮”之后,再见时,杏儿就异常害怕,然后倒退两步,再惹她生气时,莲儿就时常做出“大炮”的姿势来恐吓,杏儿见状就低下头,眼睛盯着脚尖,再不敢吱声了……
莲儿时常自豪地对强子说:“解放战争时期啊!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而和平时期是拳头里面出政权……”说完,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起来。而幼小的杏儿的心,此时,却紧紧地缩成了一团。和弟弟闹矛盾了,母亲又会不由分说地狠狠地踹她几脚,她会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好大一会儿都无法动弹。那个时候,杏儿就每天可怜兮兮地躲在墙角,瞅着哥哥姐姐和弟弟发呆,眼睛幽怨的望着天空,觉得这姊妹三个都是虎狼一样的人物,她谁都怕,谁都不敢惹……
姐姐和哥哥都去上学了,家里唯一的劳力就只剩下母亲和5岁的杏儿。于是,母亲每天便叫她带弟弟。她比弟弟大四岁,弟弟嚎啕大哭时,瘦小的杏儿,哄不了,抱不动。不知为啥,弟弟的手腕很脆弱,三天两头地挫腕,而杏儿也因此吃尽了苦头。
那天,眼看时针已指向十二点,父亲、姐姐和哥哥要回家吃饭了。母亲要去做饭,让杏儿在炕上陪弟弟玩。这时,弟弟正玩的尽兴,忽然不见了母亲,顿时就嚎啕大哭起来。杏儿看见,就无奈地去抱他,拉他,哄他!不小心,小斌的手腕又一次挫腕了,继而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母亲听见小斌哭的惨烈异样,就知道大事不好,急速飞奔过来,一把抱起小斌,愤怒地怒视着杏儿!
杏儿自知理亏,只低下头再不敢做声!没想到,盛怒之下的母亲飞起一脚,嘴里大骂一句:“你个废物,连弟弟都带不了……”杏儿顿时像一团儿飞起的破抹布飘了起来,当她清醒时,才发现自己被踹到桌子底下!杏儿就蜷缩在桌子底下,望着愤怒的母亲大气都不敢出……
一天,吃过晚饭,父母、姐姐、哥哥和弟弟都上炕了,唯独杏儿在地下。这时,她忽然看见,挂在卧室门口的土布门帘一鼓一鼓的。看了几次,鼓了几次。然后,她伸手去摸,可那门帘全然不顾她的所为,依然肆无忌惮地不断鼓动着,似乎背后有人在用手指头捅它。她扭头看看窗户,那都关得严严实实,根本没有透风的地方。她突然惊悸起来,眼前又出现那张死人的脸和那白哗哗的挂丧纸,然后,尖叫到:“妈妈,莫非真的有鬼吗?”顿时吓得脸色煞白,然后,一纵身“嗖”的窜上炕去,再不敢下来。
后来,杏儿每晚总做噩梦,半夜尖叫着抱住王桂枝,浑身哆嗦成一团儿,嘴里尖叫道:“妈妈,我怕!我怕!”王桂枝听见,心疼地抱住杏儿,哄了又哄,拍了又拍!说:“杏儿不怕,不怕,有妈妈在呢!”看见杏儿安安生生地睡下,王桂枝就脱衣躺下!刚躺下!杏儿满头冷汗浑身颤抖着缩成一团儿,突然又开始尖叫:“妈妈,我怕!我好怕!”王桂枝又立马惊悸起来,抱起杏儿再次安慰道:“不怕,不怕,有妈妈在,咱啥都不怕!”
这样反复几次之后……天亮了,杏儿睁眼醒来,发现自己枕头底下有把明晃晃的菜刀和斧头,身上还搭着母亲的红腰带。说来也怪,有了这些东西,杏儿居然能安安稳稳地睡去。第一晚如此。第二晚依然如此。第三晚,第四晚,这样,连续过了五个夜晚,杏儿才算慢慢平稳下来!
有了弟弟之后,本来就窄卡的炕就更显小了,杏儿和姐姐晚上被撵到奶奶屋去睡,家里穷被子少,姊妹俩只能合盖一张被子,而杏儿和姐姐为掩好自己一头的被角时常争吵。争吵的结果是,莲儿的大拇指又一次伸到食指底下,攥紧拳头对准杏儿的心口“噹噹”地杵过去……杏儿只感到前胸又一次火辣辣的从内而外地剧痛,然后,只能眼泪汪汪地看着姐姐,背过身去,不再说话……
一个小女孩,也许是因为长时间没跟母亲在一起亲近了。那晚,杏儿就磨磨蹭蹭地不愿到奶奶屋睡觉,她很想在母亲身边睡一晚,那怕仅仅一晚也好。当杏儿在母亲炕上睡的正香!朦胧中,被父亲的大手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抓起来拎到半空中,又重重地摔在地上,随后,疯狂地对她拳打脚踢。似乎,他所有的怨气和不快都冲杏儿发泄开来。杏儿突然被打的懵懵糟糟的,然而,她弱小的身子那经得住一个大男人如此大打出手?她感到浑身像散了架一般,疼痛难忍……母亲见状,最终,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子一样拼命冲了过来……
那晚,杏儿听见父母打了整宿的架,那是王桂枝第一次为了保护杏儿挺身而出,那是一次生死较量,那次彻底改变了王桂枝一生的命运。从此,王桂枝不再惧怕顾石头。
后来,杏儿突然发现,好多次,父母打完架,旁边都放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这使杏儿既胆战心惊又忧心重重,她不知道何时她的父母有一方会做了刀下鬼,另一个被抓进监狱坐牢或者抵命。那时,她只能是更无依无靠的小可怜了。她害怕这一天的到来,每天无论干啥都小心翼翼的,就如同踩在刀尖上过日子。可是让她欣慰的是,这一天并没有到来,那只是她自设的一座心牢。
再后来,她慢慢放松下来,自此,再也不敢擅自爬上母亲的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