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崇祯二年 七月末,宁远
“看来...皇太极是准备要出兵了!”
说着,袁崇焕便把手中的书信递给了程本直,程本直连忙接过,快快地看起来。这是皇太极派人刚刚送到的,书信乃是写给大明朝廷,请袁崇焕转呈崇祯,只见信中写道:
“金国汗致书于大明国诸臣:
我欲息兵以享太平,前曾屈尊遣使议和,而尔不从,致起兵端,尔民被诛则并非我诛之,乃尔自诛之也!我诚心和好,尔自大不从,谅天亦鉴之,人亦闻之矣!”
“是啊,”程本直回应道,“现在情况已很明朗了,狼要吃羊,不过是装模做样给自己找个借口罢了。”
“不过,我大明朝如今可不是绵羊了,又岂能任他宰割?!”
“大人说的是!”
袁、程两人在书房里讨论着当前的局势:
时光荏苒,于今,袁崇焕到达辽东刚好一年!一年来,关宁方面,关外七万兵马,袁崇焕一面整顿,一面命前锋总兵祖大寿修复并进驻锦州及大兴堡、大福堡、大镇堡、大胜堡等外围边堡,已尽复去年五月王之臣所弃所有土地,此时,关宁军正集结兵马、抓紧备战,只待时机成熟,便可渡河东进;
东江方面,共计两万八千兵马,自双岛斩帅后,袁崇焕先是将东江分为四协,后又建议朝廷于河东添置一镇,分为两协,统辖骑兵十营、步兵五营,袁崇焕一面请旨为东江请粮、添置盔甲、器械,一面命东江军加紧整训,以期早日“化海外游魂为恢复之精锐”,便可进据辽南,挥师北上;
朝鲜方面,日前,袁崇焕也已派人前往朝鲜,拜会朝鲜国王,“崇焕当与王东西犄角,海陆并进,首尾合攻,以雪十二年之积愤!”联络朝鲜,陈兵鸭绿江,约期西进!
(注:天启7年3月,丁卯之役,朝鲜不敌后金,虽被迫与后金签订“兄弟之盟”,但此后朝鲜仍奉大明为宗主国,直至崇祯十年(公元1637),朝鲜彻底被清征服,成为大清属国。)
后金一方,皇太极正在大会蒙古诸部;而大明这边,袁崇焕则在积极筹画三方平辽。皇太极、袁崇焕,这两个老对手,彼此心知肚明,大家不过都是在借“和谈”以争取时间罢了,现在,已快到摊牌的时候,谁又将赢得这场赌局呢?
“大人,日前,探马来报,东奴正在采伐树木,大造舟船,并在河西西平堡一带频繁活动,动静不小,看来这一次,东奴必是要大举进犯啊。”程本直向袁崇焕提醒道。
“是啊,我也正在考虑此事,现最令人担忧的乃是蓟镇,日前,苏布地已去了沈阳,倘朵颜倒向东奴,只怕那皇太极便会绕道哈喇慎而突袭蓟镇,蓟镇防守薄弱,到时只怕不保!
如今,情况紧急,我只有立即上奏皇上,请朝廷增兵蓟镇,并责令顺天巡抚、蓟辽总督加强防守!”
“唉......”程本直听了,不由叹了口气,“大人四、五月间已两次上疏,请皇上增兵蓟镇,这一次...只怕皇上还是不听啊......看来,也只有派我一支关宁军去增援蓟镇了。”
“目前也只得如此,我先上奏朝廷,如侦得东奴渡河,我便急令关内总兵赵率教派兵增援蓟镇!”
崇祯二年 八月,北京
古语云:“谣言止于智者。”
然而,不幸的是,对于老百姓来说,他们从来就是“不明真相的大多数”!所谓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句话本身就是忽悠!
在过去的专制王朝里,老百姓既无从获知真相,更无能力判别真假,他们只不过就是一群任人摆布和利用的“乌合之众”罢了;而那些操纵、利用他们的人很清楚,人们从来没有真正渴求过真理,他们需要的不过是一种幻觉,就像神仙、鸦 片、魔术那样,你只要能给他们提供了某种幻觉,你就可以很容易地成为他们的主人,凡是摧毁他们幻觉的,便会成为他们的敌人!
人们之所以喜欢相信和传播谣言,便在于——那些谣言迎合了人们的这种心理需求,使人们在内心理获得某种安慰和满足,即——“精神胜利”。谣言无需事实,不需论证,它们只需要用最直接、最简单、最粗暴的表达去反复灌输,便可煽动起人们的情绪;谣言成功的秘诀在于传播的“数量”,“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数量即正义!”
仅仅十几天的工夫,一个惊人的消息便像病毒一样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传开了:
“......诶,听说了嘛,袁崇焕正在和东奴私下议和呐!”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啦,骗你是小狗!敢情您还不知道啊!啧啧,这事儿早都在朝廷里传开了!”
“那...那...袁崇焕为什么要和东奴议和呢?”
“嗐——,这不是明摆着嘛,当初皇上召见袁崇焕,那袁崇焕为了讨皇上欢心,吹牛说“五年复辽”,可是现在一看,完不成!袁崇焕心里一着急,就想出这招儿,只要和东奴谈和了,两家罢兵,皇上也就不问“五年”的事儿了。”
“那......东奴肯答应和袁崇焕讲和吗?”
“东奴可不傻,听说那皇太极比猴都精,咋会那么容易就答应他呢!”
“那...后来咋样了?”
“那皇太极一看袁崇焕来求自己,立马狮子大张口,给袁崇焕开条件说,’你想谈和也可以,不过,你要想讲和,必须先给我杀了毛文龙!’”
“不会吧?!难道......难道袁崇焕前段时间就是因为这事儿才杀了毛文龙?!”
“可不是咋地!毛文龙驻扎在那东奴的后背,皇太极最害怕的就是毛帅了!只要有毛帅在,那东奴就不敢来打咱们大明,他们就怕毛帅抄了他们的老窝,所以皇太极这才把毛帅当成是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啊!
那袁崇焕本来就和毛帅不和,看他不顺眼,这下,为了一心要谈和,就矫旨杀了毛帅。”
“这...这......不就是和当年秦桧要杀岳飞议和一样吗?!”
“可不是嘛,这袁崇焕真是我大明朝第一号的大奸大恶啊!
唉......只可惜,自古忠良都没有好报啊,要不是朝中奸佞当道,咱们大明怎么会打不过那小小东奴?!要是皇上能重用毛帅,早就灭了那东奴了!”......
这样的流言就像长了翅膀,在京城中不胫而走!
按理说,“谋款斩帅”的说法漏洞百出、并不高明,且不说它无凭无据、尽是凭空臆测,就是故事本身也完全不合逻辑、经不起推敲!
要知道,在那个年代,讲“款”的危险性一点儿也不比打仗小,如果说袁崇焕为了摆脱“五年复辽”追责而真的去讲款,且不说谈不成,“五年复辽”的责任自是甩不掉;就算是谈成了,那么谈成之后,朝廷第一个要拿来“背锅”的人便是主议之人,只怕用不了五年,袁崇焕不被大臣们的口水淹死,也早已被皇上下狱或是杀掉了。“讲款”,那根本就是一条死路,这个道理,袁崇焕岂会不知?!袁崇焕不是第一天当官了,他光在辽东就是八年,且在天启七年时,就因为“假借议款侦探虏情”一事而饱受朝中攻讦,袁崇焕自己在奏疏中说的明白,“臣向以侦谕而用间,何尝许一个“款”字!”可就是这样,还是不为当政者所容,只得于当年七月愤而辞归!有此经历,他岂会不知讲款的危险性?!又怎么会傻到去用讲款的办法来逃避追责呢?这完全不合逻辑!
袁崇焕在给崇祯的《平辽方略》中说的明白,“守为正着,战为奇着,款为旁着。”袁崇焕用“款”乃是从权,不过是兵家的欺敌之法,这不过就是“假议和”,他又怎会为了达成和议而去杀毛文龙呢?!这根本就是编造!
然而,就是这么低劣的谣言,偏偏却大有市场,就是到了三百多年后的今天,依然会有很多不明真相的人对它还会深信不疑,这又是为什么呢?
归根结底,这是因为,“谋款斩帅”的谣言为人们精心编织了一套脱辞、一个借口,即——不是我们大明打不过东奴,也不是皇上不行,都是因为有奸人耍阴谋、害死了大英雄!
从古至今,“阴谋论”从来就不乏市场,且越是社会底层、越是愚昧,就越容易接受这类“阴谋论”的说法,事实上,那些人根本就不知道、也从不关心毛文龙到底干过些什么、他有过什么战绩,他们只是凭感觉在幻想——“毛文龙是牵制东奴的大英雄,有毛文龙在,东奴就不敢来打我们!”或是“如果重用毛文龙,早就灭了东奴了!”
这种幻觉,说白了就是“意淫”,它正如人们常常会对过去怀有美好的回忆一样(尽管真实的经历并不一定美好),或是对自己从不敢追求的“女神”抱有虚幻的遐想一样,或是像一个失去了幼子的母亲,总是会喋喋不休地说,“唉...要是我的儿子还活着,现在一定都是状元郎了!”(尽管他的儿子也可能根本就是一个烂崽。)诸如此类......
“谋款斩帅”这个谣言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它不仅极大地满足了人们的“八卦”心理,而且它给人们提供了一种幻觉,就像是吸了鸦片一样,使人们在脑海中产生出一种美好但不真实的情景,从而使人们获得心理和精神上的安慰、愉悦和满足,即取得某种精神上的胜利,“要不是......,我们早就......!”或是“要是......我们早就如何如何了!”
当然,这些还在不断地被人们添油加醋的谣言,很快便也传进了宫里......
“前些日子,朕已命锦衣卫将毛文龙的亲信尽皆捉拿,为何现在还是流言不止?你们到底是怎么办的差!”
“都是奴才们办事不力,还请皇上恕...罪......”
文华殿暖阁里,提督东厂太监曹化淳正跪在地上,崇祯则背着手、站在房内厉声训斥。
“为什么你们还不把这些人都抓起来?!”
“回皇上,现在京城里不管是达官显贵、士子学生、还是那些草民百姓,大家都在议论,奴才们...奴才们......实在是抓不过来啊......”
崇祯听了,也无可奈何,只背了手,在房中来回走了几圈,隔了一会儿,崇祯又问:“外面还有什么说法?”
“回皇上,外面还说......上次袁崇焕就偷偷给东奴卖粮,现在又私自议和,看来...袁崇焕和那东奴是早就有勾结了......”
“这些事儿......你怎么看?”
“回皇上,这些事儿......半真半假,奴才们也...实在是搞不清楚真伪,奴才不敢对皇上有所隐瞒,只得回来把这些都报告给万岁爷,请皇上定夺。”
“嗯,”崇祯点点头,脸上的神色也和缓了很多,“你起来吧,做臣子的就是要事事不隐瞒,方才能见忠心!今后对外面...你务必还要多加留意,有什么情况,随时来报朕!办差去吧。”
“是,奴才遵旨!”
打发走了曹化淳,崇祯的心里早已起了波澜,虽然,他现在还不敢相信这些流言,但是,这些流言却像一粒种子,已悄悄种在了他的心里,一旦有了“猜疑”的心思,这种子便会发芽,慢慢生长,只待合适的时间、合适的事件,便会迅速长大、开花结果!
人们看待某一个事情,往往会因为不同的心境,便会有不同的看法。
崇祯踱到书案前,又拿起袁崇焕那份新到的奏疏:
“......若顺天等处,则听(蓟辽总)督、(顺天巡)抚为政,臣虽在辽,本不敢越俎而议,然蓟门单弱,宜宿重兵,臣恳请皇上,当严斥(蓟辽总)督、(顺天巡)抚,峻防固御,为今日急着!”
“袁崇焕几次三番来让朕严斥蓟镇督抚、加强蓟镇防守,除防奴之外,袁崇焕......还有没有...他意呢?”
看着奏疏,崇祯的思绪不禁已变得越发复杂起来了......
崇祯二年 八月,盛京 沈阳
八月的辽东,秋高马肥,正是大举用兵的最佳时节。
(注:后金八旗“兵民合一”,八旗兵丁“出则备战,入则务农,兼以收拾兵器”,又因春季要播种,夏季炎热,不宜征战,故此,后金用兵,多选在夏收之后,待粮草充足、天气凉爽,才会大举进兵。
天启七年,之所以宁锦大战会发生在五月盛夏时节,且后金军是在征朝鲜回军沈阳不足一月的情况下,皇太极就急急下令出兵,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袁崇焕利用“假议和”争取时间,抢筑了锦州、大、小凌河等三城,此三城已成皇太极心头大患,故此,皇太极才不惜军力、在盛夏时出兵。)
沈阳城外,旌旗飘扬、战马嘶鸣,一队队的八旗将士正顶盔掼甲、骑马列队于城门之外。
昨日,后金天聪汗皇太极已发布谕令:
“命贝勒济尔哈朗、德格类、岳托、阿济格、率兵一万,往略明地!”
此时,皇太极也亲率满汉文武大臣,一起来到城外,为出征将士送行。
皇太极手捧酒杯,走到济尔哈朗等人面前,大声说道:“此战,尔等务要深入锦州、宁远诸地,虽不必取其城池,却要尽焚其积聚、扫荡其四野,倘有明军胆敢出城,便要于野战将其尽数歼灭!
此战,尔等必要令敌军丧胆、使其不敢再东进一步!
来!诸位且满饮此杯,待到各位凯旋之时,本汗再为尔等把酒庆功!干!”
“请大汗放心,我等定不负大汗重托!干!”
饮罢,济尔哈朗大喝一声,“出发!”便翻身上马,又把手一挥,拨转马头,带着大军浩浩荡荡向西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