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渊比预期时间要来得早。在暮色降临时，他骨瘦如柴的身形出现在佛塔前。此时是夏末时节，海城也要比京城凉上一些，但他整个身体都裹在厚厚的斗篷里，露出异常蜡黄的脸，两只眼睛凹陷下去，几乎没有一丝神采。
宋柯领着他上楼。
最高层已经整理过一番，墙体里重新补上了木炭，数个灯笼悬挂在穹顶，将中央的因卡花照亮，在淡黄的光亮中萎靡。
踏上最高层的那一刻，陈子渊古井无波的眼中终于起了波澜。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发颤，急切地走向黑曜石墙。他伸出颤抖的手小心触碰因卡花，低声道：“这就是因卡花呀......师兄果然还是....”
他的身体缓缓滑落，无力跪倒在黑曜石墙根，颤声道：“都是我的错，是我..是我...害了他。”
懊悔、悲痛的声音不断萦绕在耳畔。
片刻之后，宋柯发现他不再呓语，似乎陷入了过往的回忆中。她轻轻走过去，小心地扶住他的手臂，温声道：“往事已以，不可更改，唯有做好眼前事。”
陈子渊呢喃着重复了这句话，慢慢抬头，眼中溢出几许坚定。
“好，就让我这这里赎罪吧。”
说完之后，他撑住墙壁，借力站起来，身体前倾，趴在墙壁上，拔出了一株因卡花，放在鼻端下嗅了嗅，又从怀中掏出手札，细心比对。
他沉浸其中。
宋柯不再打扰他，悄然离去。
出了佛塔之后，宋柯叫人往塔内送上枕头被褥等生活必需品，又同斐然去街上采买药罐、火盆、各种材质的捣药罐、煎煮罐等药材用具，一并送入佛塔最高层，还找了两名机灵的小厮在旁听差，以备不时之需。
陈子渊闭关研制解药，钱为民和明德的阴谋算计自有明承花秀等人对付，她和斐然便显得无所事事。
她在海城随意逛了两天，看看风土人情，又去庵里找妙清对弈。
回到小院时，晚霞铺满天际，残阳如血。宋柯抬头看向天边，此刻的塔布也当是如此吧，绿草如茵，天空高远，夕阳的光芒笼罩半边大地，牛羊沐浴在温和的日光中，惬意地走动。宋柯的神情有些发怔。
斐然一路都在和她复盘棋局，碎碎念了很久，此时还没有停下来喝口茶的迹象。
“最后一盘，其实你还是有赢面的，如果第三十六手，你下在天元位置，便将她的棋子合围成了死眼。哎，不对，她如果将棋子落在中腹，那么......”
也许终于发现对方不回应，斐然忽然收住了话语，抬眸看向宋柯。
而宋柯恰好也意识到自己走神许久，便回过头，同斐然的视线不期而遇。
她垂下眼眸，掩去其中的沉思，再次抬眼看向斐然时，已经是笑意盈盈。
”我有话要和你说。“
”我要和你说件事。“
她和斐然几乎是同时开口，两人此时都微微一怔，随即又为这巧合，抿嘴一笑。
”那谁先说呢？“宋柯走到石桌旁坐下。
斐然也跟过来，嘴唇微微动了两下，道：”我先吧。“
宋柯有些诧异。她还以为斐然会大大咧咧，大手一挥让她先讲。
斐然走到宋柯对面，也坐了下来，他将手放在石桌上，手指微微蜷着，指尖轻抠着石桌，像是还在迟疑。
”怎么了？“宋柯打趣了一声。
他猛地抬头，开口道：”我知道现在说这个话有些不合时宜。“
”但,”他脸红了，有些硬着头皮，继续道，“我知道现在不说，可能以后没机会说了。”他的声音低沉，眼睛中满是真挚诚心。、
宋柯在心底微微叹了一口气，她注定要辜负他的。
她略微偏过眼神，假意去看院子墙脚种着的植株。
斐然道：“在京城的时候，你写了休书，还送去了京兆尹备份，所以名义上我们其实....”他顿了顿，头上沁出几颗汗珠，有些焦虑。
”我们可不可以再成亲一次？“
”你可不可以和我一起回京城去？“
说到后面，斐然已经坐不住了， 他起身，走到了宋柯面前，挡住她看向墙角的视线。
宋柯无奈一笑，在斐然不知所措的时候，却轻轻抱住了他。
斐然整个人在瞬间有些出神，完全不明白宋柯的意思。
”你什么意思啊？“他小声而忐忑地问，站得像木桩一样，不敢动，怕惊扰了这难得的温存。
宋柯的脸贴在斐然的身体，她有不忍、不舍，可是人生那么多事情，那能样样都如意呢？
”斐然，对不起啊。“宋柯终于说出了口。
斐然的心连同他的脸一块儿冷了下来。
宋柯松开了双手，仰头看着斐然的眼睛。
他神情落寞，眼圈微红，到底是伤了他的心。长痛不如短痛，有些事还是得说清楚的。
宋柯拉住斐然右手，感觉一片冰凉，她让他坐下。斐然垂头呆呆坐下，良久，才哑然问了一句：”为什么呀？”
“我要和你坦白一件事情。”宋柯道。
“我当初同你说留在大盛是为了寻找我父亲，其实更重要的是，我在找一件关乎塔布朝政的圣物。这是我母亲昆茵女王的遗命。母亲说找到我父亲，就能找到圣物。可是，我盘问陈子渊数次，甚至将他囚禁，他都说不出什么。”
斐然黯然道：“所以你要回去重新找线索吗？”
“是。”宋柯道。
斐然忽然转头，握住宋柯的手，道：“那我等你，等你完成昆茵女王的遗命，好吗？”
宋柯抿了抿嘴，眼神微微一动，说：“如果永远无法完成呢？”
斐然的手却抓她抓得更用力，道：“那你就别管了，好吗？”
宋柯摇头，说：“其实真正的圣物锁在宝盒中，一直供奉在雪山教的主祭坛上。那宝盒由域外特殊金属制成，坚硬异常，除了用钥匙打开，刀砍剑劈都无法从外打开。更何况，宝盒里还有一层木制的夹层，夹层里封存着水银，若外力更大，夹层破裂，圣物极其容易被水银侵蚀。因此，宝盒的看管极其严苛，五十步之内，无人可以靠近。按照雪山教的传统，只有新王才有资格在登基的第一年浴雪节打开宝盒，取出圣物，供所有教众子民观赏膜拜。我姐姐加冕之后的第一个浴雪节就在年底了。”
斐然听懂了其中厉害，苦笑了一下，知道宋柯左右都得回塔布的。
他道：”如果在年底前找到了钥匙，那么你得回塔布复命。若是找不到，那更得回去。浴雪节一到，圣物无法取出，塔布必然生变，你要助你姐姐稳定政权。”
“是。”
宋柯感觉到斐然抓她的力气已经卸去了不少，于是慢慢抽出了自己的手，站起身来，她抬头见天色一晚，夕阳最后的一丝光芒都收了起来。
“我们去看看陈太医。至少在解药研制成功之前，我还在这呢。”她将心里溢出的悲伤难受通通收起来，扬起一个笑容。
斐然便也挤出一个难看的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