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袁雨潇在分局领了缴款书准备回税管站,在大门口劈面遇到骑着边三轮摩托车进分局的刘沙平。他以脚撑住单车,劈头提起他们股里这一向的热门话题,问刘沙平能不能教会他开摩托车。刘沙平一笑说,等你们配了摩托车再给我提这个吧。
我们整个分局才一台面包车,轮到我配车,估计已经退休了!
你还可以自己买啊。
雨潇嘴一撇,笑道,凭这工资,买车就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刘沙平做个鬼脸,你就靠点净工资当然不行,我不信没有别的财路!
雨潇颇感惭愧地摇摇头,算啦,不说这个了——今天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了?
刘沙平告诉他,我们局和你们局准备一起搞一次联合整治行动,各出一台面包车,公安查治安,税务查夜市。这建议是你们金股长提出的,与我们一拍即合。现在来和金股长商量敲定这事。
刘沙平停好车,一边跨下来一边又悄声告诉他,因为下一轮严打马上要开始,抓人都有任务了,杨小平那个事,有很大的可能要重新拿出来了,这下孟坚大概可能会如愿以偿了。
严打!
雨潇一个趔趄,单车差点都倒了。
他尴尬地一笑,刘沙平会错了意,紧接着又说,既然你这么高兴,我索性买一送一,再告诉一个让你开心的事,你那个同事欧阳谋的事情解决了,没事了!
他脚下又是一滑,干脆跨下单车来。这回倒真是惊喜。你看你看,我就说吧……
刘沙平笑着打断他的话,你也不用太得意,这跟你那种狗屁的推理——尤其是什么特异的嗅觉没一点关系,而是真正的嫌疑人被抓了,加上欧阳谋本身又有比较实在的证据证明自己当时在另外的地方!
雨潇想,这些都不重要,结果是好的,就最好。
只是杨小平的消息却如一块突如其来的阴霾罩定了他,虽然刘沙平说的只是一种可能性,但历来爱把事情往坏处想的他,不知不觉已经把它当成一个肯定的消息了。
他耳畔响起丁梦雅那晚的笑声。
那天晚上他把好消息报得太草率了。这样的草率行为一点也不像他的性格所为。
实在是他当时太想看到丁梦雅开心的样子,太在乎她的心情。
现在,这个事却突然可能发生变故,丁梦雅会怎么样看自己呢。
虽说这是由大形势所决定的,非人力可抗拒,但他却让她没来由的空欢喜了一场。本来,人生如果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的。
与刘沙平分开后,雨潇于沉思默想中慢慢骑上单车,上车没骑稳差点歪倒在一个人转弯过来的人身上,惊出一身冷汗地跳下车,定晴一看,却是欧阳谋!
我胡汉三又回来了!欧阳谋说。
雨潇支好车,连连说回来就好,又问里面不好过吧,欧阳谋笑道,差点没把我吓成神经病。
热烈欢迎还乡团回来,革命队伍需要你,革命工作等着你!
谢谢潇哥啊,不过呢,我就不回税管站了!一呢,关键的时候,我没有感受到组织的关怀和温暖,事情还没一点眉目,我自己还莫名其妙呢,就让我这么稀里糊涂地进去了!二呢,自己还有些后怕,以后我就不吃这碗饭了,办事处把我安排到治安联防队去了,我今天是来找金股长结清工资的。正好碰到潇哥,也顺便算跟你告别,我听公安的刘哥讲,你还是为我讲了不少话的,所以我另眼看你!
雨潇暗暗叹了口气,他与欧阳谋虽然一起玩得多,但性格差别比较大,说不上有太深的交心,但他的本性是喜聚而忧散的,少不得心里又惆怅了一回。勉强笑道,查清了就好啊,值得庆贺!
又说,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也讲不出有说服力的话来,没能帮到你什么。
有这个心就好啊,我领情!当然,这次是亏得文细群。潇哥我只跟你说……欧阳谋压低了声音说,下雨那天的事我是一辈子不会忘记的,我一整天都在我和文细群租的房子里,一男一女呆在房里能做什么事,我不讲你自然晓得,我那天哪里舍得出来!我们两个连中饭都没吃!我本来实在不想说出这事来,但过不得关,也搭帮文细群主动出来作证,我这辈子也就不三心二意了,就是她了!
恭喜恭喜!雨潇不知怎么就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晚上请你吃饭吧,五点半,老地方,把你心爱的梦雅也带来!欧阳谋终于恢复了一些从前的表情。
雨潇眼一瞪,冷了表情热了脸,欧阳谋马上打哈哈,哈哈,好好,我讲错了,把我们的好伙伴丁梦雅也叫来!潇哥哥,我是为你着急啊!
生崽的不急抱腰的急!
雨潇到了税管站,把新领的缴款书交给内勤李珊后,便出了门直奔东篱服装店。约人须趁早。他办公室有电话,而丁梦雅的店子没电话,她约他一个电话就行,他约她却必须亲身到场。
丁梦雅欣然应诺。她有一向没有欧阳谋的消息了。袁雨潇又总是吞吞吐吐,她对此颇多疑惑,当然又不好紧赶着追问。今天欧阳谋有约,她自然高兴。不过雨潇此刻想着杨小平那个事的最新发展,也不知道丁梦雅是否知晓,真是旧愁已了,新愁又起。
即使非得告知这种影响她心情的消息,也最好是能拖则拖。反正现在说是不够从容的。
约定好时间地点,他便告辞。说巧也真巧,他前脚刚走,于晓鹭后脚就进了店门,幸好不曾撞到一起。
今天轮休,于晓鹭出来逛逛街,她是个藏不住话的,进店子就直入主题,把从金道通那里得到的最新消息告诉丁梦雅,严打又来了,杨小平很有可能会被抓进去。
丁梦雅认认真真吃了一惊,脱口而出,袁雨潇晓不晓得这个事呢?
她其实差不多是失口自语,于晓鹭却颇不自在地回答说,这个我怎么会晓得!
丁梦雅歉然一笑,我没问你……我只是自己在想这个问题……
我想……他应该不晓得吧,金道通毕竟是股长,消息可能会比他得来得快,况且他那人又本身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基本上一个事全世界的人都晓得了,才能轮到他。况且,这还不一定是个百分之百确切的事。
丁梦雅微微一笑,然后却又皱了眉头。
这回是大形势需要,严打了……金道通也没法可想!于晓鹭见丁梦雅脸色不好,却又安慰道,这也不算坏事吧,杨小平这一年来追你追得挺紧,你正好碍着面子不好拒绝,如果他真是进去了,这不是拒绝的机会来了吗!
丁梦雅微微摇头,话虽如此,我这却有些趁人之危的味道了!他以前那么帮我……
难道帮你就得和她……我看哪,他那性格,出这种事是迟早的!当断不断,自取其乱!于晓鹭态度鲜明而坚决。
且说欧阳谋和袁雨潇说的晚上吃饭的“老地方”,是欧阳谋一个朋友开的饭店,他们在那里吃过饭,也在舞会后吃过宵夜,关照朋友的生意的意思。这样去了多次后,那里便俨然成了他们的“据点”了。
饭店是一个家常小饭馆,在两条街交叉的拐角上,照说应该算个好码头,但是因为屋子是个老式小平房,又有一株两三个人才能合抱的老树挡在屋前,茂密的树冠更把小屋笼罩得很严实,小屋极压抑地坐在大树阴影中。很不引人注目。
所以这个小屋开什么店子似乎都不能长久,租客走马灯似的换人。
欧阳谋这个朋友叫彭更生,在这里开个小饭店挺了近三个月,算日子比较长的了。此前开服装店,日杂店,烟酒槟榔店等各类小店的,都没撑过两个月。
袁雨潇第一次来这个店,就比较喜欢它清幽的环境,这是窗外那株老树的浓荫所赐。可惜店主对这株老树却是咬牙切齿,本来门面就小,被它遮了一半,挂个招牌都没人看见。
想砍了吧,得不到园林部门的批准,也不敢违法。
阿弥佗佛!砍这老树可是罪过,它这几百年好难得熬出来的!再说,这树让这里的环境变得多清雅啊。袁雨潇说。
彭更生苦笑说,袁干部衣食不愁,所以才能清雅呢。
今天丁梦雅早早地就关了店门,袁雨潇上午特意来店里告知她欧阳谋请晚饭,她想着欧阳谋有一向没参加大家的活动了,晚饭后不妨请大家一起跳舞。
说巧真巧,她一下公交车,便碰到也往“老地方”去的欧阳谋和文细群。
彼此招呼过,丁梦雅便问他近况,欧阳谋倒也实话实说,说进局子玩了一回。丁梦雅吓了一大跳,这一向都是怎么啦?都严打啦?欧阳谋笑道,严打倒还没有找上我,我是被一桩冤假错案连累了,现在已经平反昭雪。不过幸亏我出来得快,过一向严打一来,说不定真的出不来了!
那你真是幸运!丁梦雅不觉想起了杨小平,心情有些重滞。
欧阳谋是最会察颜观色的,一看丁梦雅脸色略略多云,便打着哈哈说,我的事情,老袁没告诉你么,我有一向都没参加你们的活动了——哦,他不告诉你一定是怕你担心,老袁这人,心就是好!丁大美女,你也不要太矜持了哦!
这话……什么意思?丁梦雅微微一愣。
你应该看得出来……欧阳谋放开文细群,凑近丁梦雅笑着低声说,袁哥一直喜欢你嘛!
哎哟,是吗?丁梦雅还真被欧阳谋煞有介事的样子逗笑了,我好惊讶!
这有什么惊讶的,我们在这么长时间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那我不是明眼人,我是看不出来。
那我今天就做了这个介绍怎么样?
丁梦雅不觉大笑,介绍?这是从何说起?我们都这么熟了。
我是说我做一个中间人,把袁哥对丁美女的爱慕之意传达一下!
丁梦雅笑得更欢,欧阳哥哥你真是一个很义气的人啊!袁干部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他的福气!你刚才说的话,是你的意思呢,还是袁干部委托你转告的意思呀?
欧阳谋给点阳光就灿烂地洋洋自得起来,我觉得应该袁哥就是这么想的!他以大幅度夸张的点头强调说。
你觉得?哈哈!丁梦雅笑过后,又拿出十二分认真的样子说,他内心如果真是那样,连说出来的勇气都没有么?
这个……欧阳谋一时不知如何解释,文细群在旁边听了半天,总算找了个机会帮欧阳谋一把,说,丁姐姐,袁哥是个传统文化教育出来的古人嘛,讲究含蓄!
这话说得欧阳谋大拇指翘上了天,我老婆莫看文化不高,讲话的水平真是不低,社会就是锻炼人!
去你的,我文化未必比你还低!
比我高比我高,我们双剑合璧,可以纵横天下了!欧阳谋马不停蹄地凑趣,不让丁梦雅有抢白的机会。
丁梦雅看他俩打情骂俏,又兼着已经走到离饭店不远,她甚至从饭店临街的窗中看到袁雨潇的侧影,便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在欧阳谋他们走向饭店时,袁雨潇正坐在饭店临街的窗边。此刻,店里还没有其他顾客。他与彭更生说笑几句后,彭更生便拿了菜谱让他点菜,雨潇不习惯点菜,要他把以前那几个拿手的做出来就行。彭更生奉承他说袁干部就是特别体贴人,不像欧阳哥,每次都要菜有新花样才好。
雨潇笑道,我这人恋旧,老古董一个!像欧阳那样的人,不断有新要求,才能促进你钻研业务,发大财。
还发大财,我都撑不下去啦,也没心情钻研新菜谱了!袁干部啊,我搞完这个月,也得走人了!谢谢你和欧阳哥这几个月来的关照,你看看这生意,我等于在义务地跟房东打工!
雨潇叹了一声,管你们这条街的任师傅说,最烦这个你这个地方了,你还算时间搞得长的,以前是隔一两个月就换一个人,老板经常是欠了税就跑了,好难得管理。
正说到此,欧阳谋搂着文细群先进了店。
谁隔一两个月就换一次人啊?说彭更生同学吗?欧阳谋一进来就没头没脑地接上袁雨潇的话,这个方面你得向我学习啊,你看我和小文就超过两个月了,还没打算换人呢!
就你这出息,你倒是换一个比我好的看看!文细群一听说到了她,一点也不示弱地搭上话了。彭更生大笑起来,嫂子就是狠,服气!
你等一会把你的另一个小雅嫂子招待好才是最重要的!欧阳谋挤着眼睛转移目标。
他话音刚落,丁梦雅也进了店门。
啊,这位嫂子也到啦,哎哟,我的嫂子们都这么漂亮!哥哥们,你们也要为我操心一下了!彭更生笑着说,一边又恭喜欧阳谋那件事顺利过关。
那是啊,所以今天必须好好庆贺一下!欧阳谋一笑,这事搭帮你细群嫂子,女中豪杰,仗义执言,哈哈,倘若没过关,碰上严打,估计我不死也得脱层皮!
我也听说又要开始严打了,传得蛮吓人的……丁梦雅看着雨潇的神色,心里想着他是不是知道杨小平的事,雨潇一看话题往这上面来,本就心虚,一看丁梦雅注视着他,更其慌乱,杨小平的事一直沉沉地挂在心里,他可不想再提这事了。毕竟,人都是愿意报喜而不愿意报忧的。何况这件事的已经有过一次情节大转折,说不定过几天,再来一次出人意料的变化呢。只要时间在流动,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变化。所以,拖得一时是一时。
历来爱往坏处想的他,一到可能触发拖延症时,他又会往好处想。
他赶紧叫彭更生上菜。
晚上在舞厅,趁着文细群和丁梦雅跳一曲伦巴时,欧阳谋悄悄把去饭店前遇到丁梦雅时所说的话告诉了雨潇,他不知雨潇会不会责怪自己冒失,心里有点忐忑,不料雨潇颇有兴致地听了,颇为急切地想知道丁梦雅的反应,欧阳谋一想,自己本是按一般人的心思去揣摩袁雨潇的,看来真的言中了袁雨潇的心事也不见得,于是百般撺唆雨潇赶紧去表态,以圆了自己今天对丁梦雅的说法,雨潇却是不置可否地微笑,百般伶俐的欧阳谋,也自愧无法了解这个“讲究含蓄”的“传统文化教育出来的古人”,只能长叹一声,替他干着急。
其实自那次雨中在丁梦雅的店里与她一番交道之后,雨潇对她的好感就算发芽了,而这一向频频交往,这好感也是长势喜人。只是他仍然撞到历来的心魔,她的美吸引着他同时却也阻碍着他——她的美超出了自己应该得的,一如既往地将自己的的倾心束之高阁,所以,丁梦雅并未成为他的心事。
不幸欧阳谋一句“替你着急”,咒语似地惊醒了他,让一个不是心事的心事,突然成为了是心事的心事。这一夜便习惯性地辗转反侧起来。
睡不着便翻身起来坐在黑夜里,这时候他习惯性地想听听他人的主意,略想一想,便又决定给莫清写信了,虽然他明明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好主意,但习惯摆在那里,不是主意的主意也就成了是主意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