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南阳公子府院之内，来往忙碌的家丁小厮不算多，约有个三十来人，但各个大汗淋漓，手里握着抹布、扫帚、掸子一通洒扫整理。
临近除夕新春，虽说这府邸的主人不一定何时归来，他手底下的那位小管家仍是招呼着大家伙扫尘除祟，将里里外外收拾个一尘不染，也好叫公子回来看着高兴。
只不过，府太大，人太少，忙活了小半天，也不过将将收拾出四成的房间。
小管家陈默昨夜受了宋星摇一通吓唬，在被衾里战战兢兢躲了一夜，半睡半醒，晨起醒来，眼皮都睁不开，不过见头顶青天白日、阳光明媚，身子一暖，胆子也大了起来，什么鬼神、仙子、血光之灾的，通通抛到脑后。
“哗啦”
手臂一顷，将木桶中的浑水泼进花圃里，悠闲自得地哼着小曲，听旁边的人跟他嘀咕街头巷角的轶事。
“小阿默啊！”
说话的是管柴房的牛叔，宽额方脸，手里的扫帚杵在地上，身子一倚，趁机歇口气。
“叔听说别的人家，有点权贵的府里都开始给寻常百姓布善呢，送些粮食、炮仗、坚果什么的！咱公子还能回来不？你要不要传个信问问公子，咱们好歹也是公子府邸，不做点啥能行？”
陈默拎着空桶原地想了想，粗浅算了下耗用的银两，露出肝疼的表情，摆摆手，“牛叔，那得花多少钱！公子不在，我不能胡乱做这个主！”
“那咱家公子啥时候回嘛，大过年的，虽然咱府里人少，也都想着公子他呢！”
牛叔擦把汗，继续挥开扫帚。
别看陈默话多，心眼还算机灵，他知道卫子湛素日少回府当是有要事在办，这自家主人的行踪、消息该当保密，不能随意同旁人攀谈过多，但凡话题扯到公子身上，就插科打诨糊弄过去，何况他自己也不清楚，更加不能胡说落人口实。
弯腰舀了桶清水，嘻嘻哈哈道：“快了、快了！”
又瞎扯几句，忽然跑来个年岁相仿的小厮，一脸急切地拉住陈默向外走，口中气喘吁吁，描述半天，才叫陈默听懂。
带着两三个人快步赶到府门，推开看去，果然如那小厮所言，门前车水马龙、人头攒动，乌泱泱挤了群看热闹来的百姓，人群正前方立了七八个家丁模样之人，另有一位面生的年轻公子，中等身量，一袭流光绸缎衬得面庞清雅、姿态谦逊，正恭恭敬敬垂手等在廊下。
见公子府内有人出来，那公子立刻上前，手持拜帖，深深抱拳一揖，自报家门。
“在下曲水伍氏，伍清笛，谒见二公子府。不告而来，还请贵府恕在下唐突。”
望着一身气派的贵门公子对自己屈身，着实将那小陈默吓了一跳，他不过替自己家的公子管理外院琐事，并非真的算作府门管事，哪里清楚公子素日的人情交际。
当下直愣愣盯着这位伍公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交涉。
况且！
他咂咂舌，心里很是胆怯。
苦抽抽地暗道：那些文绉绉的词——我、我不会啊！
陈默偷偷瞧了眼周围看热闹的百姓，想着不能给公子丢了脸面，平时说个不停的嘴此刻不太利索，结巴着总算挤出几句话来回。
“好说、好说……伍公子，请——”
正想着将来人让进院内，忽地心中生起警惕，先不提公子不在府内，随意放外人进去日后没法对公子交代，就说这伍公子身后琳琅满目的箱箧，想必是准备送进府中的拜礼，自己胡乱做主亲近来人，恐怕会让四方街邻误会公子与其授受，不妥、不妥。
忙转个话头，道：“——问，伍公子今日来我家府前，可是有事？”
伍清笛直起腰，脸上莫名飞出一团薄红。他点点头，表情很是不自然，看了眼陈默上下，寻摸出一个合适的称呼来。
“这位管家小公子，在下斗胆一问，二公子他——是否即将归来？”
陈默支吾不作正面回答，反问道：“伍公子，具体什么事？”
伍清笛脸颊红润更甚，轮到他也支支吾吾。他身旁一位年纪较长之人见此情景，立刻半步上前，替他回答：
“是这样，我家家主素闻二公子威名，正值年节，特意从曲水赶来南阳，想过府拜谒！”
伍清笛红着脸，点头，“正是。”
见对面的陈默露出疑惑，伍家管事又继续解释：“身后车马五驾，所带谷粟、布匹、吃食等若干，想借二公子之名，分发于南阳百姓。”
伍清笛点头，“正是。”
陈默愣了愣，抬手止住那位管家回身招呼众人卸车的动作，“不是不是……等等……”
他环顾一圈，疑声问：“我听明白了，贵府以前与我家公子并没有交情，为何今天突然来为公子他做好事？”
伍清笛脸红更甚，管家倒是镇定自若，笑了几声，“是这样，我家夫人身怀六甲，一直诚心敬叩漫天神明保佑。昨夜神明显灵，突有一仙子入梦，仙子于梦里托言夫人，说——”
管家清清嗓子，音量有所提高：“二公子他为人至善，曾于这位仙子有救命恩情。仙子降凡后法术屡屡失效，不得为报。她掐算今日未时，二公子当从外返回府邸，临近除夕，二公子他仓促间定无法将布施乡里的善举安排妥当，所以仙子托梦于夫人，感念其真心，愿将此机会送予夫人，仙子借此报答二公子恩情。故，今日家主特意携车驾前来，还请贵府——”
他俯身对着周围人俯身环了半圈，“及诸位乡邻，成全我伍家！”
“好！好！”
百姓一听，纷纷撇掉手里的瓜子皮鼓起掌叫好，场面热闹非凡，有人叹二公子好人好报，有人赞曲水伍家虔诚，柴火拢好，这把火不烧都不行。
原是宋星摇从岳家离开后立马前去伍家探望，看到吴妹好已有身孕，姐妹两个欢欢喜喜叙了半天的旧，说上半天体己话，对伍家夫妇两个提出个小小的请求。
吴妹好自打心结舒展，也是个爱说爱闹的性子，听完宋星摇的恶作剧，一脸促狭的坏笑，将事情指派给自己的夫君去做。
事情不算麻烦，就是那位伍公子一贯正派，说不得几句谎话，尤其还是这般匪夷所思的谎话，不等说到关键处，自己的脸倒是绷不住红了。
伍清笛鼻尖沁出一抹心虚的细汗，想着，总算不负星摇姑娘所托，好歹是演完了这场戏。
百姓兴奋、伍清笛讪笑、管家忙碌，倒是小陈默，浑身抖了又抖，睁着眼睛看向伍清笛，哆哆嗦嗦问道：
“敢、敢、敢问伍家、家主……那位仙子、子、尊、尊号叫——什么！”
伍清笛喉头发紧，脸色又红。一旁管家安排好卸车后赶回，一脸认真回答：“玉兔仙子！”
伍清笛点头，“正是！”
小陈默拔腿就跑，他抬头看看天色，可不马上就到未时了！
夜里那姑娘……不不——小陈默咧嘴想哭——那仙子说，今日未时公子回府，他还不信，眼下连曲水的人都听召仙子神命过府拜谒，他心里早信了个七八分，就等他到公子院中见到公子露面，一切疑虑都能够迎刃而解！
他越跑越快，一路飞沙走石、尘土飘扬，跨过桥、穿过游廊，拐过几处厢房，终于跑到很少踏足的一处院外。
院里粗壮的桂树枝叶繁茂，不过花蕾已簌簌掉落不少，他伏在石壁上累得呼哧呼哧喘，侧耳听了听，屋内没有一点声响，并无人迹。
“嗯？”
陈默一会好奇、一会恐慌，磨蹭着，一步步走进院中，四处打量，嘀咕着：“没人啊！公子没回来啊！”
他的心太急太怕，哪里发现屋脊之上早有一人等他，跟着他一路跑到卫子湛所居的院墙外，扯开一条外衣一抖披在身上，嘴角露出一抹坏笑。
宋星摇悄声站到陈默背后，冷冰冰道：“谁说我没回来？”
陈默浑身一震，慢慢地，回身看去，看清来人一身素衣，不是自家离府数月的公子还能是谁，又想到那位玉兔仙子的话，嘴巴大大咧开，鼻子一酸，大声嚎啕起来。
“啊……”陈默泪流满面，走到宋星摇身前蹲下去，抱住她的腿，哭喊，“公子……救我……”
卫子湛的屋内宽敞明亮，不见太多奢华的装点，阁架上不过几只瓶盏，竹简文牍、笔墨一应摆放得整整齐齐，砚台中的墨汁已干涸裂隙，一只精巧的掐丝香龛摆在案台一角，静静等待重新燃起膛内的热量。
宋星摇心里不由生出一缕惆怅，伸出手滑过，指尖倒还干净，并未沾染灰尘，想必，平日里都是她身后那个哭啼不休的小管家在为他打扫吧。
她拉开椅子坐下，看陈默被自己的话吓得不轻，掩嘴调整下嘴角的弧度，故作不解地问他：
“陈默，你究竟怎么了！”
陈默跪在地上抹干眼泪，抽抽鼻涕，将近两日所见所闻，遇到个法力无边的仙子等等事，添油加醋地对他眼前的公子复述一遍，苦着张脸，怕公子不信，三指对天，额外补充道：
“公子，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今早上起床就感觉身上乏得不行，看谁都是重影，以前一个时辰我能扫三处院子、五间厢房，今天忙活半天才收拾出来一处院子，您说，我是不是被那位玉兔仙子下了咒了……本来我还打算今天做完活计去街上转转，城东的腊肉腌制好了，最近来了许多三苗的族人，他们各处买东西，我总也抢不到。公子，你不知道，那腊肉吃……”
宋星摇闭紧眼睛撑住额头，耳朵里的话音变得稀碎，感觉再听他说下去脑袋都会变大两圈，咬牙打断陈默：
“陈、默！我当初选你做管家的时候——”
她抬了头狠狠瞪着他，“知道你这般能、说、会、道、吗！”
陈默立刻闭上嘴巴，垂下头抽泣。
“好了！”
宋星摇嘴角一抽，从袖内掏出一只钱袋扔给陈默，多亏岳邈奉上二十两金，否则她只得在卫子湛房中翻箱倒柜偷——暂时拿走些值钱的物件了。
她指指钱袋，维持着冷淡的语气，“快去买酒吧，恰巧我喜爱饮冷栀醉，你就去那酒肆买上一百坛回来封入窖中吧。”
陈默随手一抹脸，解开钱袋一看，满满当当黄灿灿的金子，有些惊慌，向前爬了几步道：
“公子！太多了！一两金就够，您收回去些吧，我怕我不小心弄丢了，您在外也奔波许久……”
“陈默！”
宋星摇揉揉眉心，外头不知何处传来一阵阵爆竹声，噼啪震响腊月的天空，为这座安静的府邸带来一丁点生气。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卫子湛的身影，她的心里生出一股心酸，抬眸看了眼那个嘴碎却真诚善良的小管家，不禁又替他感到一点安慰，还好，其实很多人都在惦念你的。
宋星摇露出一抹不属于卫子湛脸上会出现的微笑，话音也有着临近春节该有的温情，摆摆手催陈默：
“去吧，剩余的钱帛替……替我分给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