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播——”
少年半个身子尚且被人群卡得动弹不得,他用力一抽,整个人终于趴在柜案上大口喘气,口齿不清地喊着老头,“窝——”
“什、什么!哈哈哈哈哈哈……”
那少年的话音被他碾得稀碎,周围人群又乌央乌央闹腾,落在宋星摇耳中,最后一字听起来似乎是个——
八
连起来,岂不是——王八?
宋星摇一个忍不住,方才刻意板着脸色扮严肃的心气登时松散,弯起眼睛看着少年捧腹大声笑起来。
再去看那老头,似乎他所听到的音调与自己误听的差不多,脸色也是极差,又气又无奈地瞪向自己,颌下的白须被气得一颤一颤,不像王八,倒像一头被人惹怒的山羊。
心里这么一想,更是觉得有趣极了,“哈哈哈”又是一阵开怀大笑。笑得那少年睁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她,周围的客人也像躲瘟神一般,装作不经意的从她身边躲远。
等到她笑到眼角沁湿,发觉再笑下去似乎那盆即将到手的花苗会自此与自己无缘,才用尽力气压住笑声,嗓中还“咯咯咯”的留着点笑意未散的尾音,抖了抖笑得发酸的眉结,试图改换成歉意的表情。
试了一次,表情应该不算太到位,宋星摇悄悄狠抓住自己的衣袖,忍,又忍,终于克制住笑痕,咬牙对着老头道歉:
“对不起老伯,方才我可能中邪了。我们还是继续……”
“哎你等等、你等等!”
少年挥手打断她的话,目色中带着点惊恐,盯着宋星摇打量好一会,喉结明显一动,好言劝谏她:
“这位姑娘,不要说不吉利的话!”
他像宋星摇之前那般,也伸出食指压在嘴唇上,对着她轻轻“嘘”了声,“尤其现在是腊月!各路神仙鬼怪都要下凡食香火的!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呃……”
宋星摇眉心抖了又抖,看他年岁大概比自己还小上两三岁的样子,总感觉他这般严肃认真的模样透着股傻气,心里又涌上一阵想笑的冲动,忙干咳几声掩盖。
她煞有介事地重复他的话,应和他,“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被少年如此一打岔,宋星摇与老头还未说完的话被搁置一旁,倒让那少年捡了个空子。
“王伯……”
少年也觉察是因自己方才口误才惹得身旁的姑娘一阵放肆大笑,不免有些讪讪,觑眼偷偷瞧着卖酒老头的脸色,见他虽是板起脸瞪着自己运气,眼中倒并不见什么真正的怒意,舔舔唇角不好意思地尬笑。
“臭小子,什么事!”
老头假意不难烦地吼了少年一嗓子。
“那什么,王伯!”
少年立刻接过话,这一接,嘴就没停过。
“我听刘婶说,东街卖年糕的铺子正放价呢,以前五文一块年糕,当下为了凑除夕的热闹改成五文两块。还有,西街卖枇杷的张大哥也是,以前一筐枇杷卖二十文,现在只要十二文就可以连筐带枇杷扛回家去。哦!还有北市!北市的染坊浆洗的棉麻绸缎也降了价,以往一幅三丈长宽的白绵纱染色要十文,听说老板娘为了除夕特意改了价,只要……只要六文!王伯,你听听,合适不合适!还有,南头的码头上,活蹦乱跳的江鱼,哎呀呀,一筐一筐倒在地上,摔打的满地都是鱼鳞,之前老牛大哥贩价十五文一条,现在卖八……”
“小陈默!”
老头手掌一拍柜案打断那少年的话音,敲得案面之上摆放的酒盅都随之一跳,他晃了眼看热闹的宋星摇,挠挠白须,不算太耐烦地斥道:
“你这个小子,究竟要说什么!”
宋星摇在一旁附和:“是啊,小弟弟,快说重点,我也有话要找老……”
她嘻嘻笑起来,重新说道:“找王——伯说呢!”
“咳……”
叫作陈默的小少年沉默了片刻,立时眉开眼笑地抓住王老伯的胳膊,不住晃着,“我意思就是……王伯,大过年的,其他的铺子都把贩价改低了不少,咱酒肆不学学?”
“小老儿我为何要学!”
老头别过脸,闭上眼睛不看陈默。
小陈默急得眨眨眼,“我这也是为王伯考虑啊,您把这每坛酒的价格再低点,低上个十——”
老头吹胡子瞪向他。
陈默毫不犹豫改口,“五——”
老头重重哼了声。
陈默顿了顿,对着老头谄笑,“三文也是钱啊,低上三文,那我敢保证,酒肆的客人会更多!”
“不是!”
老头又一拍柜案,几只酒盅又向半空蹿了蹿,他环手一指,被陈默气笑,“小陈默,你看小老儿我这,缺客人吗!”
“不缺不缺!”
陈默连声应和,脸色一垮,叹口气,“可我家公子买的多,我这不想着能省就省些银两吗!”
“嗯?”
老头听见这话,一改急躁的神态,重新坐直了身子向着某个方向睇去一眼,神情带着些尊敬,低声问道:
“你家公子回来了?”
眼见老头的态度陡然变化,宋星摇添了丝好奇,反正她无论如何也要讨走一盆冷栀花苗,倒不急于这一时半刻的,看那少年神神叨叨很有趣,心里不知不觉起了兴致,干脆倚靠在一旁的酒柜上听二人谈话。
小陈默摇摇头,又点点头,支吾一阵才回:“回了、回了,已经年下了,公子前几日就回府了!”
老头若有所思地摸摸白胡子,寻思了一会,缓缓点头,“那……也好。小陈默,你想要多少酒?”
陈默笑容干净,伸出两根手指。
“二十坛?”
老头不可置信地发问,“也罢也罢,公子总也不回南阳,买得比往年少一些也应当……”
“那这样吧!”
老头起身抬手,准备招呼他的伙计过来,“小陈默,每坛酒三十文,小老儿我算你二十文便是了。”
“是、是,多谢王伯。”
“二郎!”
老头对着一位忙活得热火朝天的伙计喊道,“去给小陈默取二十坛冷……”
“哎不对不对!”
陈默双手撑在案面之上满脸堆笑地纠正,“两坛、两坛!”
“哈哈哈哈哈哈哈……”
宋星摇再控制不住笑声,浑身一颤一抖地放声笑个不停,手扶在酒柜上,连带着整个架子都跟着她的笑声抖动起来,隔架上陈列的酒坛轻微摇摆,震得“叮叮”乱响。
她捂住酸痛的肚子指向那个一脸懵的少年,话音支离破碎的夹在一阵“哈哈哈……”笑音中。
“你这个……哈哈哈哈……你这个小弟弟……你是哪个府、府上的……哈哈哈……你家公子、公子!”
她深深吸口气抚平笑声,看向那个满脸尴尬的小少年,言不由衷地赞叹,“你家公子会不会……会不会——太节俭了些!”
“呸!”
老头不知是气得还是也觉得有趣,抄起手旁的竹箪跟着笑起来,作势轻手敲向陈默。
“臭小子!他哪里是替他家公子买酒,别说除夕备年货,平日里那位公子来我这哪次不买走十坛、八坛的,他这是头次管理府中杂事,还不清楚主子的习惯呢!”
“小陈默!”
老头挥手笑着赶走他,“你还不回府好好问问你家公子,问清楚他到底要你买多少坛冷栀醉!是两坛——”
他随手捞起几颗瓜子掷向陈默,拉长音调对着小少年喊去:
“二十坛、还是五十坛——扣扣气气的,两坛也跑到小老儿这絮叨半天价钱!”
陈默躲躲闪闪避开,抓抓头,悻悻傻笑着钻进人堆里跑走了,只剩宋星摇嘴角仍旧高高翘起,脑子里还未转明白为何老头会知道陈默想买的酒是冷栀醉。
她看向卖酒的老头,脆生生喊他:
“老伯!”
“你又什么事!”
“那花苗……”
“哎呀哎呀你们两个人,人小鬼大,烦死小老儿我了!”
老头捂着额头来回踱了几步,脚下一停,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真的想要一盆冷栀花苗?”
宋星摇用力点头,“想!”
“好!”老头扬起脸挑挑眉,“三日内,如果你能让那个小陈默按原价买走小老儿我一百坛冷栀醉——”
他摸摸须一笑,“我就送姑娘一盆长势最好的花苗!”
“没问题!”
宋星摇想也未想的应承下来,眼中心愿达成的欣喜还未散,忽尔察觉不对,歪着头疑声自语:
“可他家的那位公子似乎并不算很大方呢!若他不给陈默添足了银两,我、我要自己补上多少……”
“一坛三十文,一百坛……是……”
她捏捏手指正在心里计算价格,耳边飘来老头的宽慰声。
“小姑娘别担心!”老头背过身向其他客人走去,“是那个臭小子舍不得花钱,你不知道——二公子,他一向很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