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瓜手拿酒瓶,小心又笨拙地将桌上每个人的酒杯倒满酒,才局促地坐回了末席。
杨东端起酒杯,斜瞟了眼坐在身旁的秦天禄,扬声道:“今日县上的秦副科长到秦沽盐务局公干,白局长特意委托我设宴招待。在此,让我们共同举杯,共祝秦副科长在飘扬的太阳旗下宏图大展,官运亨通!”
秦天禄连忙举杯,微笑道:“多谢白局长、杨副大队长及各位的盛情,天禄虽在县上公干,却是咱秦沽人,与在座各位论起来都有表亲,各位不要如此客套,今天咱们坐在一起,不论公务,只叙家常。”桌上众人除杨东外,齐声应和,一起举杯,仰头将杯中酒一口喝了。
王猫儿见大瓜神色拘谨、坐着不动,忙在桌下一捅大瓜,又悄悄朝桌上一指,大瓜周身一个激灵,偷偷看了眼秦天禄,再看向杨东,慌忙起身,又将众人的酒杯斟满了酒。
杨东先侧脸看向秦天禄,眼中满是笑意,又突然轻轻一拍桌子,对王猫儿喝道:“这酒局儿你咋攒的?啥事你也办不好!”
王猫儿一脸懵懂,看看桌上的众人,又看看桌上的酒菜,支吾道:“大队长,还让我干啥?我当即就办,决不含糊。”
杨东哈哈大笑,笑道:“我说猫儿弟,咱秦副科长乃是本土的乡亲,秦副科长的夫人方老师更不是外人——那可是熟得没发再熟!你咋忘了请了?这要是漂亮的方老师往这儿一坐,咱这桌酒席,岂不更有台面儿!”
王猫儿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小小的耳光,笑道:“请方老师这事,你咋就没能提前想到?真是该打!大队长现下说了,我这就去请。”说着起身就往外走。
秦天禄忙将王猫儿喊住,稳稳道:“这种场合,内子实是不宜。杨副大队长这份盛情,天禄心领了。”
杨东笑道:“我说秦副科长,说啥内子内子的,咱都是粗人,你就直说媳妇不就得了!”说着抬手指向大瓜,眼神一冷:“这个瓜头瓜脑的东西,五个字儿不认得仨。”又转而一指坐在身旁的树青,笑出了声:“我三表叔只上了仨月私塾,就会说人之初,性本善;见妇女,请勿看。”
树青一笑道:“那得看啥样的!真见了好看的,该看还得看!”
杨东端起酒杯,大声笑道:“我三表叔的话,说的就是敞亮!咱秦沽,要说谁好看,还得数咱秦副科长的夫人方老师!我提议,让我们共同举杯,祝贺秦副科长娶了位才貌双全、纯静淑贞的好夫人!”
桌上众人齐声叫好,一起向秦天禄举起酒杯。
秦天禄端起酒杯,微微一笑道:“杨副大队长说笑了。”
杨东放下酒杯,笑道:“多少年前早就说笑过了!那时啥话不说?啥事不做?上下前后,都做了个通透!更要紧的是,那个鲜儿,早就让我尝了!真是比五麻子家的大梨树结下的白梨还水灵,吃上一口,那叫一个舒爽!”见秦天禄一脸莫名,杨东又笑道:“我随意说笑尝鲜儿,啥事都做之时,秦副科长还在北平求学,并不知情。”
秦天禄轻轻点头,静静道:“天禄在外求学多年,秦沽上的很多事确是不知,外人问及,每每不能应答,心中甚觉惭愧!”
杨东笑道:“其实这也没多大的事,秦副科长无须挂怀,更犯不着惭愧。不过话又说回来——有些事啊,还是不知道为好,总在云雾里,反倒落个心下干净。”
说完这话,杨东不再理会秦天禄,对王猫儿道:“我说猫儿弟,我咋听人说,你也跟我树铮二表叔一起跑过海,可有此事?”
王猫儿道:“记得多少年前喝酒,大瓜说过一回。只跑了几趟,我就不干了。”
杨东一拍脑袋,笑道:“瞧我这记性!对,上回也在这儿,大瓜是说了一回。只是他没说你为啥跑了几趟就不干了?我听说跑海可是不少来钱!”
大瓜脸一红,忙道:“我只知道猫儿哥和树铮表叔一起跑海,至于为啥不跑了,我就不知了。”
杨东冲大瓜一瞪眼,喝道:“我问你了?坐那儿老实待着,哪那么多话!
大瓜周身一抖,脸色更红,忙低下头去。
王猫儿忙道:“其实也没啥,我劲儿小,挑不动那么多货,挣不啥钱,干着自然也就没啥意思。”
杨东笑道:“到底是劲儿小还是胆儿小?”
王猫儿笑道:“杨爷您了说我劲儿小我就劲儿小,说我胆儿小我就胆儿小,您了说啥我就是啥,这不就得了!”
杨东朝王猫儿嘿嘿一笑,又转头看向树青,问道:“当年跑海那个典故,三表叔可是知晓?”
树青一笑道:“我二哥跑海那阵子,我还小,就像秦副科长在外求学不知镇上之事一样,很多事都不知道。”
杨东笑道:“三表叔不想说,那就由我来说。啥鲜儿我都尝,坏人就得我来做。”说着抬手往北轻轻一指,徐徐道:“后街林家胡同出口,有一处凶宅。姜子岚他家那只绿眼大黑猫,就经常趴在那座凶宅的墙上。那座凶宅已是多年无人敢住,李三渊败家后无处栖身,现下就住进了那个院落。要说那座凶宅已有年头,早在前清时就时常闹鬼。只是偏偏有人不信邪,打前清那时起,隔三岔五地就有人在里头居住……”听树青轻轻咳嗽了一声,杨东语音一顿,忙笑道:“在里居住的人,除我福臣大表爷外,其他人全无好的结果。我福臣大表爷德高身正,啥鬼气邪气都能压得住!”说到这里,又朝大瓜笑道:“我说瓜弟,我带你出来见见世面,你也不能老是在那儿低着头傻坐着啥话不说。这下你就替我问问你猫儿哥,他与那座凶宅有啥关联?”
大瓜抬起头,红着脸,朝王猫儿支吾道:“猫儿哥和那座凶宅还……还有啥勾联?”
王猫儿并不理会大瓜,径直向厨房大声喊道:“大表嫂,油淋腰花儿咋还没上呢?”
“快了,快了,你就是想急着补你的猫儿肾,肾气足了,好去叫春!”厨房中传出蓝闺儿的笑语声。
杨东笑道:“油淋腰花儿也遮不过这个话头!”
王猫儿笑道:“遮不过就说呗!说到头我不就顶一个胆小如鼠之名,还能有啥!”
杨东淡然一笑道:“那座凶宅嘛,后来一个姓秦的寡妇住了进去,住进没多久,就死在了里面,是被人用刀杀的,据说肠子‘花花’地流了一地,场面惨不堪言,实是令人作呕。”
听到这里,大瓜“哕”的一声,将嘴里的一块肉吐了出来。
杨东朝大瓜笑道:“看你这点儿出息!”说着脸色一冷,紧声道:“杀死秦姓寡妇的人,是一个叫瞎金鸡的盐警……”
“那个叫瞎金鸡的盐警与那个姓秦的寡妇可有那种事儿?”厨房中又传出蓝闺儿的声音。
王猫儿笑道:“有没有那种事,大表嫂你还想不出!”
听了这些话,秦天禄不由脸色一沉,深深皱起了眉头……
杨东两眼放光,环视众人,娓娓说道:“瞎金鸡犯案后,在抓捕他时,他身背单刀,手持扎枪,跑到一座盐坨顶上,秦玉堂带人将盐坨团团围住。秦玉堂——众位想必熟知,就是那个因土匪抢了当铺被县里革职的镇长。只是那时他还没当上镇长,只在盐务局里管点儿事。在此,再顺带说一句——那个被瞎金鸡杀了的寡妇,正是秦玉堂的兄弟媳妇。那时盐警队只有两杆报废的老套筒,都是拿来唬人用的。有人朝盐坨顶上的瞎金鸡开枪,第一枪打响了,没打着。第二枪就卡了壳。另一杆,根本就拉不开枪栓。秦玉堂见没人敢上去拿人,就把盐坨底下的苇帘儿点着了,想把瞎金鸡烧下来。便在此时,不知是谁把冯大来子叫来了。冯大来子张弓搭箭,前手如推泰山,后手如抱美人,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只一箭就把瞎金鸡从盐坨顶上射了下来。但那一箭,并没将瞎金鸡射死,只是射中了大腿。随后那座盐坨上苫盖的苇帘就着起了大火,远远望去,整个盐坨就像一把冲天燃起的巨大火炬,直是照红了半边天!后来那个瞎金鸡被斩首示众,砍下的脑袋,挂在了一处旗杆之上。”说到这里,看向王猫儿,嘿嘿笑道:“下面的话,是我说还是你说?”
王猫儿一跺脚,扬声道:“不就是那点儿破事儿吗?我说就我说,谁说都一样!”说着咳嗽一声,不紧不慢道:“跑海得要起早,半夜就得上路。那天我和树铮半夜起来,赶往海边儿,走到李家园子附近,树铮抬手向上一指,对我说:‘你看看上面那是啥?’我抬头一瞧,见旗杆上挂着一个人脑袋,脑袋上的倆眼瞪得溜圆,正死盯着下面,与我正好对上眼儿,登时……随后……也没啥,就是敝人尿了裤子……”
除秦天禄外,桌上众人一起哄笑出声。
王猫儿摆手道:“都笑啥?其实这也没啥丢人的,那年我才十三,换了旁人也是一样。”
杨东一笑问道:“我树铮二表叔那年多大?”
王猫儿支吾道:“树铮那年十……十二。”
杨东笑道:“自打尿了裤子的那宿黑介就没再跑海,可是因为那旗杆的所在,正是跑海的必经之地?”
王猫儿夹了一粒花生米放在嘴里,一边嚼一边笑道:“反正你比我官儿大,你愿意说啥就是啥。”
蓝闺儿端着一盘油淋腰花儿,从厨房轻步走出,径直将腰花儿放到秦天禄面前的桌上,笑道:“这次偏了谁,也不能偏了我二表弟!有那样标致可人儿的媳妇在家候着,我二表弟可得好好地用心滋补!”
秦天禄淡淡道:“表嫂说笑了。”
王猫儿拉过一把椅子,放到秦天禄一旁,蓝闺儿轻巧地坐下,笑道:“我二表弟人长得帅气,学问也好,就是为人不够活分。往后多往表嫂这儿来几趟,让表嫂好好教教你,自然而然地也就轻熟了。”
杨东瞟了眼秦天禄,缓缓道:“要说我树铮二表叔,那可是一条有性情的汉子!在去关东以前,想去盐场找了差事干干,这本来就是一件好事。谁料想,秦玉堂和上边的人却说:‘他来了,咱们可惹得起他?’经秦玉堂这一闹,愣是把树铮上盐场的事给搅黄了!后来有人把秦玉堂暗中使坏这事告诉了树铮,树铮当即便堵住秦家的大门,高声大骂了三天三宿,他秦家愣是没人敢出来嗞上一声!”说话间,转头看向树青,稳稳道:“要是那年树铮二表叔进了盐场,三表叔现在这个位置,就该由二表叔来做了!”说着语气中满是嘉许:“不过,以三表叔的为人交友,豪爽大气,同样也差不哪去!”
树青笑道:“我也没啥本事,能有今天,全靠朋友们的帮衬和弟兄们的捧场。”
杨东道:“当下树铮二表叔在关东干啥呢?”
树青道:“我二哥在哈尔滨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糖厂。”
杨东端起酒杯,看向秦天禄,笑道:“秦副科长,你看看,我们光顾着说话,竟是冷落了今天席宴上的主宾。”
秦天禄沉声道:“杨副大队长无须客气。”
杨东放下酒杯,淡淡道:“刚刚忘问了,那位秦玉堂与秦副科长的辈分是咋个论法?可是出了五服?你们秦家也是大族,人物辈分,远近亲疏,这日子久了,我还真有点儿分辨不清。”
秦天禄朗声道:“玉堂三哥与我是亲叔伯的弟兄。”说话间,目视杨东,沉声又道:“秦家与姜家共居秦沽三百年,已传十余代,每代皆有联姻,早已亲如一族。至于偶有隔阂,自乃世之常情,无可厚非,存惠子孙的唯是两家的永续之谊!”说罢,不再理会杨东,端起酒杯,对众人一笑道:“天禄满饮此杯,感谢诸位盛情。”话落,酒干,朗声又道:“天禄尚有公事,先行告退,失礼之处,还请诸位多多见谅。”说罢,起身走出了酒馆。
杨东放声大笑,笑道:“秦副科长只喝了两杯酒,空着肚子走了,可是回家去吃那碗剩饭!”
“事儿平了,要比想象的要顺利得多。”干洁明亮的书房中,张垚稳稳坐在张桓对面,一笑说道。
张桓轻声道:“事情平了就好。”
张垚笑道:“起先樊智还阴着脸,放了两句狠话,还说皇军的一条狗,比中国人一百条、一千条的命都值钱。但金条往桌上一放,往前一推,他那泛青的脸色登时就变得好看多了,话口腔调自然也就平和了下来。再说话,就像是早年的同窗。”
张桓静静道:“只要这件事能安稳地过去,花些钱不算啥事。”
张垚点燃一支烟,站起身,来回踱了两步,眉头微微一皱,沉声道:“不过……这码事虽说平了,但还要走个过场,却也不是啥难事,还是由我来办,爸就权当不知。”
张桓脸色忽地一变,忙道:“还要走啥过场?看你神色,接下的事并不好办。”
张垚低声道:“其实这事也没啥,就是一个办不好,关乎咱家的脸面。”
张桓左侧脸颊猛地一跳,忙道:“到底啥事?人活世上,要的就是这张脸面!”
张垚猛吸一口烟,吐出一片烟雾后,缓缓道:“樊智让咱家出面,给那条日本狼狗办场丧事。”
听了这话,张桓神色大变,脸颊连跳,猛地站起,嘶声道:“他这是要置人死地、刨人祖坟,要砸咱家的祖宗牌位!你……你答应他了?”
张垚轻轻掐灭了烟,扶张桓在椅子上坐下,稳稳道:“爸你先别急,此事我已计划周全。再者,就当下这样的时局,即便就是照他的话办了,稍微通点人气儿的人,也不会说啥。”
张桓双眉挑动,愤声道:“可是有人与那樊智说了南塘庄陈三爷逼屠户给狗出殡的事,他这才冒出这股坏水儿?他知不知道,后来那个陈三是咋死的?陈三的一张老脸,被人用菜刀剁了个稀烂!”
张垚面色依然平静,缓缓道:“他真不一定就知道昔年南塘庄给狗出殡的陈年旧事。本来日本人杀了人,泄了愤,这事也就过去了。就是这个樊智,打着日本人的旗号,紧抓着不放。他之所以这样做,一来是天生的坏,就是那种自娘胎里便做成的坏种!他那个头儿和相貌,和南塘的陈三多少有点儿相像,保不齐他就是陈三的野种。再者,也是想借此事敲打敲打咱家,敲打敲打我,同时再着实敲咱一笔。这个樊矮子,真不是个人揍的!真他妈的比日本人还坏!”
张桓双目血红,厉声道:“你再去找他,就说只要不做这事,他要多少,给他多少,就是倾家荡产,咱家也不能丢这个脸!实在不行,我去找他!”
张垚劝慰道:“爸稍安勿躁,刚刚我不是说了,此事我已计划周全,并将设想打算与樊智说了,他也让了一步,表示同意。只是我又应了他五根儿金条,稍后给他送去。”
张桓脸色泛白,颓然道:“无论如何也不能以咱家的名义给狗出殡!”
张垚徐徐道:“我一直跟樊智谈的就是这条底线。最后商定,以刘武生的名义发送那条狗。只是刘武生上次从老家带来了家眷,住的是咱家的房子,丧事不能在那里办。我思前想后,终于想出一个好地方,就是后街林家胡同出口的那座凶宅。虽说当下李三渊一家住在那里,但这事好办。李三渊败家后,已经要了饭,昨儿个跳炮台寻死又摔折了双腿,更是没了一丝活路,咱给他点儿钱,他定然同意。再说了,那房子也不是他家的,早就没了主。咱之所以找他商量,给他钱,一来是咱仁义,不能为了发送那条狗,把李三渊一家从那里轰走,再把他往死路上逼。这二来嘛,他家住在那儿,也可为那条狗的丧事多些人气,正好遮遮日本人的王八眼。至于念经的和尚老道,从我手下的喽啰里找几个,借几件僧衣道袍也就蒙混过去了。还有就是打幡儿摔盆儿的孝子……本来我想派人去青芦找个要饭花子,给倆钱,管两顿饱饭,这事儿就成了。只是再一想,突然想到一个绝佳的人选——就是那个李顺儿……”
张桓眉头一皱,抬手打断张垚的话:“那条狗咬死他爸,还让他给那狗打幡儿,这样做,怕是不妥。”
张垚沉声道:“通过这几次与樊智接触,察觉出他的内心极度阴暗恶毒,让李顺儿给咬死他爸的狗打幡儿,就是要满足他那阴暗的心理,让他觉着舒服,让他美得癫狂。当下是日本人的天下,日本人稀罕樊智就像稀罕亲儿子一样。在他得势之时,咱尽最大限度地让他高兴,心里记下他即可,等有朝一日天色一变,再找他算账不迟。”说到这里,语气一顿,低声叹道:“我这一贯道刚刚起步,尚未形成势派儿。要是实力强劲,举足轻重,日本一定会给大面子,樊智也不敢如此肆意妄为。本来我看刘武生一身武艺,人也踏实本分,就想在教门儿里给他安置个重要差事。哪料想,这样的老实人,竟给咱惹出这样的祸事!”
张桓摇头道:“李顺儿要是有一分血性,他也不会给那条狗摔盆儿打幡儿。这事不要硬来,可别再出差池。”
张垚笑道:“爸你多虑了。李顺儿是啥人?他根本就连一条狗都不如!我敢断定,十块大洋往他面前一扔,别说是给咬死他爸的狗打幡儿,就是……”说到这里,张垚大笑起来,笑道:“接下来的话,我还真就想不出了。能超过这事的,这世上恐怕已然不多。这般操作,那个心理有病的樊矮子,定会实打实地满意!”
张桓叹息一声,轻声道:“这样办,终是不妥。”
张垚道:“至于吹鼓手,樊智直接点了赵达摩的名。这也怨不得谁,谁让他铁嘴神吹,名声在外!只是赵达摩半夜路过孤女坟,让女鬼给迷住了,一个多月不曾下炕。不过,这也好办,赵达摩的徒弟大生,模样周正,喇叭吹得也好,就让大生替他师父,想来樊智也不会说啥。”
张桓神色黯淡,轻声又道:“乱世人多事,危局征战年。当此危情,惟有焚香祷告,祈求世人平安!”
张垚沉道:“这些事我并不出面,都由张三青、陈三平我这俩磕头弟兄来办。不论是李三渊、李顺儿、赵达摩还是大生,都由他俩打着日本人的旗号找他们去说。就当下这个形势,只要一亮特务证,一拍腰里的手枪,不管他是谁,立马就得抱怂,那是再灵验不过!”见张桓默然不语,张垚又道:“爸,这几天你去津城会会老朋友,避避这事,最好今天就走。退一步讲,就算有些差池,也可一推六二五,来个全不知情,同样能保全脸面。”说着声调一扬,语气中透出一丝责怪:“就和我妈一起去,陪我妈到津城大戏园子看看戏,散散心。爸,不是我说你,我妈这些年,够不易的!”
蓟水河上飘散着淡淡的雾气,洁白的鸥鸟忽聚忽散,群起群飞,在激流翻滚的河面上翔翅低回,自在盘旋。一曲悠扬激亢的唢呐声,伴着河上缥缈的清雾,散入河西一望无尽的芦海。
冯大来子一袭宽大的长衫,背负双手,站立河岸之上。高大魁梧的身躯,仿佛庙里的金刚。拍向堤岸的波浪,在其脚下溅起清亮的水花。
大生眉目清朗,腰身挺拔,青布长衫,手持唢呐,沿着河岸快步走来,离着老远,便向冯大来子招呼道:“大表叔,你老吃了?”
冯大来子转身笑道:“大生啊,又在河边儿吹喇叭呢。你的喇叭吹得好啊,不止我听得入神,就连河上的这群鱼鹰子,也听得忘了到河里逮鱼。”
大生脸上一红,忙道:“我这两下子哪行?和前辈们比,差得还远!”说话间,走到近前,一眼看见岸边一条用铁链拴在石桩上的小船,不由神色一黯,低声道:“大表叔听说没有?昨儿个晚间,老安子让日本狼狗咬死了。那条狼狗被刘武生劈成了两半儿,刘武生也被日本人开枪打死了。蔡蛮子被那个姓樊的翻译官拿日本刀拦腰砍成两截,血流了一趟街。一大早儿,面桃儿到处找人挑水冲洗街面儿,我还替换着挑了两挑。”
冯大来子轻轻点头,两眼望向激流翻滚的河面,叹道:“这是秦沽的劫数!”
大生俊朗的眼中闪出清亮的光,问道:“大表叔,刘武生明知劈死日本人的狗会死,为啥还劈?”
冯大来子略作沉吟,沉声道:“大表叔是个粗人,说不出学堂先生嘴里的那些道理。我只知道,一些人心里想说一句话、想做一件事,要是不说、不做,他们自己就会憋死!”
大生眨眨眼睛,轻轻点头,似有所悟,不觉转头向南看去,远处数十座小山般的盐坨,在青天白日下闪着耀眼的银光。
白鸥低旋,大河汤汤。大生道:“大表叔,听说很多年前,一个叫瞎金鸡的盐警,杀了老秦家的一个寡妇,跑到了盐坨顶上,因他武艺高强,身带刀枪,没人敢上去拿人,就把苫盖盐坨的苇帘儿点着了,想把他烧下来,结果把盐坨烧成了一把大火炬,照亮了半边天。后来,是大表叔一箭把他从盐坨尖儿上射了下来。”
冯大来子哑然笑道:“这孩子,瞎说啥呢!你这是听谁说的?”
大生忙道:“我是听大瓜他妈,那个大表婶说的。”
冯大来子扬声道:“这都是哪门子的事!那个叫瞎金鸡的盐警是杀了姓秦的寡妇,只是他没有跑上盐坨,而是跑去了关外,据说当了胡子。跑到盐坨顶上的是一个叫高抗的人,他也是盐警,杀了盐务局的大头儿,提着那人的脑袋,上了盐坨的坨顶。再者,抓差办案,缉私拿人,那都是官家捕快干的事,我跟着瞎掺和啥?”
“我说冯大,你在河边儿瞎转悠啥呢,咋不带上弓箭,这要是射下几只鱼鹰子,晚上又有酒菜儿了!”淡淡轻风中,远处忽地传来大鸡形扯着嗓门儿的叫喊声。
邵福、邵宽每人挑着两捆草,走在街上。忽然,前方传来一声沉闷的炮响,随之又传来高亢激越的唢呐声。
邵宽举目一望,忙道:“哥,又有人家出殡下坟地了。”
邵福低声道:“这不新新。这些日子,镇上总是死人。”
随着唢呐声的临近,从前方街上,缓缓走来一队出殡的车仗。李顺儿一身孝袍,手拿白幡,摇头晃脑,走在车仗最前,一边走一边嘶声哭喊:“我的我呀!……”
大生一袭青布长衫,白袜布鞋,双目圆睁,短发直竖,一曲唢呐声高亢激越,愤烈悲凉,直入云霄……
几个身穿僧衣道袍的人,手拿法器,或神色木然,或涣然懒散,皆晃晃荡荡,走在大生身后。
邵福、邵宽退到路旁,邵宽脱口道:“是李顺儿发送他爸。”话一出口,忙道:“不对!他爸昨儿个不是发送出去了?李顺儿光打幡儿,也没穿一身的孝袍,只在脑瓜子上拴了条白布。他爸尸首更是没拿车拉,也没棺材,是拿炕席裹着,俩人抬着走的。”说话间,眼中满是奇色,低声诧异道:“欸!这拉棺材的车上咋还插着日本旗?车后咋还跟着日本兵?李顺儿这是发送谁呢?”
在街道两旁众人的低声私语中,出殡的车仗一路从街上走过……
“我的我呀!……”李顺儿仍在一声声地嘶嚎。
大生吹出的唢呐声仍是悲凉激越,高亢入云……
车仗过后,街上满是飘飞的雪白纸钱……
银色的月光下,是银色的盐坨,银色的盐坨之巅,挺立着一个银色的人影,激昂悲愤的唢呐之声,从银色的人影发出,扶摇直上,直冲天际,仿佛要冲破苍穹暗夜……
盐坨底下围了一些人,王猫儿手提步枪,冲着坨顶大声喊道:“大生,你这是干啥?赶紧下来!……”
忽然,盐坨顶上的银色人影,化做了一帧耀眼的红光,多条闪着异彩的火流,从盐坨顶上奔泻而下,点燃了苫盖盐坨的苇帘。瞬时,整个盐坨燃起了冲天的大火,仿佛一个巨大的火炬,向暗黑的天际喷吐出熊熊的烈焰,直照红了小半个天。熊熊大火中,那悲凉激越的唢呐声,仍是直冲天际,高亢入云……
“傻孩子!你死啥?谁不是这样活着……大生啊,你是个有气性的好孩子!你是替师父死的……”赵达摩在两人的搀扶下,站在远处,面向火势冲天的盐坨,大声地哭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