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也是长乐峰李氏的后裔！？”青年确实惊到了。
“不错，我们也是。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十七岁就能在边军当上骑尉？十九岁得知你皇奶奶将与二王子订亲的时候我已经是独领一军的飞鹘将军，二十四岁我回上都接掌左近卫营，二十七岁策动了‘长春园之变’，若没有站在背后的那些叔伯兄弟，这金椅子我也是坐不踏实的。”
“叔伯兄弟，可，可孙儿从未曾知还有什么皇族族亲啊？”
“呵呵，既然椅子已经坐稳了，这些叔伯兄弟还有什么用？他们能在我的鼓动下背叛血亲，也会被别人挑唆背叛下一个坐在王位上的人，所以登基三年后我找了点由头将他们一个个都论罪流放了，三十年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后人留下。”说到最后，老人竟是叹了一口气。
“荒蛮之地虽然险恶，但也不至于都绝门绝户吧。”
老人瞟了一眼青年，眼神中透出一种复杂的意味，说不清是失望、无奈还是不甘。
“北陀荒地挺远的，路上也不太平，出点意外也是难免的，我听说他们大多数都没能走到那里呢。”
青年想要说话，却及时停了下来，因为老人的眼光他反应过来了是怎样的意外。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迎娶你皇奶奶的？”
青年摇了摇头。
老人觉得有很多话还是直说算了，便道：“是我登基之后。当年我听说你皇奶奶和二王子的婚讯后，自然是愤怒又不甘心的，我在两年时间里拼尽全力迁至飞鹘将军，为的就是能有资格走进春上卿府邸这样的高宅大院，光凭着王家没落分支血脉的身份可远远不够，即便我父亲耗尽一生、用尽手段和王城里的所谓血亲搭上了线，说上了话。
“然而一道王命指亲，就破灭了我的希望也让我的所有努力白费了，你觉得我该怎么做，会怎么做？”
老者停下来，示意青年又一次将木杯递给他，再次吮了吮，接着道：“虽然愤怒又不甘心，我也别无选择，只能送上最真挚的祝福和最不菲的贺礼，不是以飞鹘将军的官阶，而是远房兄弟的身份。
“这对我是一种屈辱，难以接受又无力改变的屈辱，虽然并没有人知道。我心里的新娘将要嫁给别人，而我还要努力争取能列席观礼的机会，去瞻仰唱好。但那个时候的我，十九岁的我，已经知道该做出如何的选择才是正确的，我忍耐、坚持，慢慢积蓄力量，让一些人认可我，让一些人服从我，让一些人畏惧我，直到我提着枪，戴着甲，骑着马穿过永宁门，踏入万昌殿，心里的这份屈辱才算被清洗。
“新王登基，旧王匍伏。我大赦天下，清空了牢狱，又用紫衣花靴之人将其填满，我原本存着一丝愚慈之念，想着不做那绝了千门万户的恶人，可事实很快就打醒了我。在忠君守诚之人眼里我是逆乱之臣；在有非分之想之人眼里我是先下手为强的贼头。
慈不掌兵，仁不为王，年轻的时候我还是没能想透，不过，好在我醒悟得快，没有酿成无法挽回的错。
“这一天，我站在摘星阁上，看着大都城里横街竖道，雕楼朱阁林立，耳朵里充盈着哭喊声、哀嚎声、怒骂声、诅咒声，三月初七的雨太柔，竟是不能将地上的血化走，最后还得狂飙营的兵士提水去清洗。
“做下这个决定我踌躇万端，但当事情发生时我心里却无悲无喜，反而是愤怒，因为大都城里虽然人头滚滚，但我最想杀的人却不在里面，我不但不能杀他，还不得不为了安抚他也放过了李嵯。”
“皇爷爷说的是前朝王子少师、大丞宰荫择？”青年知道这个人，因为这个人名声太显，不管是为学、为臣还是为官，正所谓“笔若鬼神，胸驰沟壑，心如甘泽，纵百年而唯一人”，即便改朝换代，这十九字的赞评依旧流传下来。
老者微微点头，道：“正是他，看来你也听说过他的一些传闻，你说说，当年我为什么想杀他又不能杀他。”老者在不经意间又开始引导青年。
“孩儿只是看过他的《西山少居集》和《天物公说》，其他的所知有限，想来总是他冥顽不化，惹得皇爷爷生气了。”青年的回答依旧是缺乏新意的敷衍。
“你……咳咳……”老者吸了一口气，平缓气息，若是半年前，他肯定已是一巴掌拍过去了。
老者合上眼，青年提起了那个名字，让他心思有些恍惚。荫择，曾是他最麻烦的敌人，也是他最敬佩的拜兄，他认识他的时候还只有十五岁，荫择则长四岁，当年在上都云鹤楼上遇见官家子弟欺辱民女，两人一动一静，一个以侠武惩奸恶，一个凭律理张公义，携手扶危济困。之后相识愈深，愈见相投，时常邀约同游，再之后一个谋了边军武职，另一个也借族荫入了朝堂；一个在边地声名渐起，一个在朝廷青云直上。
虽然相隔千里，两人仍是时有书信往来，未曾断了联系，老者当年护送屠老将军归返上都，也是为了和荫择相晤之愿。再后来，老者能返上都为官，结交京城豪贵，荫择也是颇有相助。
直到最后，老者终于忍不住试探，但一个要打碎了重来，另一个却认为修修补补尚能为，不可背弃天地伦理。
道不同，自然无法相偕，渐行渐远的两人慢慢变成了针锋相对的敌手，荫择是个有才干的人，当年若不是坐在王位上的人太过昏聩，再加上两分运气，其结果说不定就是另一个样子了。
“你的婚典大礼准备的如何了？”睁开眼，老者再次换了个话题。
“皇爷爷圣体未愈，在此当口行婚娶之事，孙儿还是觉得颇为不妥。”
“胡扯！此事岂能拖诿！？”老者音量陡然提高。
这一次青年显然料到了老者的反应，并不吃惊，只是低下头应道：“既然皇爷爷执意，那孙儿便让春司府着力行事。”
老者终于点了点头，道：“我知道……算了，今日乏了，你且去吧。”
青年立起身退开两步，而后转身离去，他刻意地保持了轻缓的脚步，却在将到门口时控制不住地加快了步伐，一步跨出门槛。
老者微微侧头，看着青年离去，直到颀长的背影消失在门扉后。
缓缓放松，让身体尽量有一个舒服的姿势，似乎在思量什么，片刻后，老者轻声道：“阿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