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感觉有些可怕
书名:我的青春崴了脚 作者:王子文 本章字数:10175字 发布时间:2024-03-08

1994年11月10日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有人喊“起床了!”

尽管昨晚坐着背诵六项制度背得很晚,尽管夜间被值班犯人三番五次地查人数干扰得没能睡个踏实,尽管我仍有很浓的睡衣,但是,听到这样一声“起床了”,我还是疾快地爬了起来。迅速穿好衣服之后,开始整理自己的床铺搞内务卫生,被子要叠得有角有楞,像快刀切出来的豆腐块儿一样,垫被要抹得平整,要达到木匠师傅用刨子推出来的程度。

正当我们反复努力整理床铺的时候,小屌李明民抱着一大抱子大半新的床单进来了。他走到黑皮的床铺前,把这一大抱子床单往黑皮的床上一放,嘴里咋咋呼呼地说:“焦亏,你们组的床单子。”

“就拿这些床单子来糊弄我们组呀!”黑皮焦亏看了看床上的床单,不满意地说,“我们组是新劳 改?好糊弄?他们每个人都应该是一条新被单!这半新不新被单子你去糊弄日本鬼子去吧!我们组不要了!就这样让床铺晾着!”

“你要我有什么办法?大队还没有让我去给他们领新被单。就这些被单还是我从那些旧被单里反复挑选出来的。”小屌李明民叫苦似的向黑皮焦亏说着,忽然压低了声音凑到黑皮焦亏的耳朵跟前问,“昨天我给你点的水怎么样?有一条阿诗玛,还有不少的名牌衣服呢。”

我听得出来,这个小屌李明民向焦亏点的是我的水。蝇头之利,也值得他们这样用心?

“去,去,去,告诉你,我们组的东西谁也别想,不然我跟你们着急。”黑皮焦亏有些不耐烦地推着小屌李明民往监舍外面去。

“我可没骗你!”小屌李明民很无趣地被推走了。

黑皮焦亏开始为我们发被单子。每人一条,同时向我们强调这被单子只是白天用来罩铺面用的,夜晚睡觉的时候谁也不能把它铺到身子下面去。发完被单子之后,黑皮焦亏开始教我们怎样铺这条被单子,被单子下垂的那一面一定要与铺面成垂直的九十度的角,像正方体的两个相交的平面一样。这样的铺法恐怕神仙也做不到,然而,黑皮焦亏的一句话让我们顿开茅塞豁然开朗了,是的,被单子下面拉一条绷紧细绳子,就可以让两个面垂直了。但这条细绳子不能拉得高出铺面,也不能低于铺面。拉的低了,无法拉出两个面相交的那一条棱的。拉的高了,铺面就会低成像养鱼塘一样的洼地了。只有把这个细绳子拉得和铺面在同一个水平线上,才能让两个相交的面垂直出棱来。于是,我们开始用黑皮焦亏找出来的秧绳子,按照他的示范沿着床面拉紧了这样一条细绳子。还真见效,细绳子拉紧之后,面平棱直的床铺一下子让这个监舍整洁清新起来。

黑皮焦亏反复检查了我们的床铺之后,再一次向我们强调晚上睡觉的时候一定不能把这条被单子铺在身下,以免压出褶皱。

尽管我的联想不一定恰当,但我还是联想到了被单子蒙鸡笼。也难怪,这样的被单子还真能遮丑,无论垫被多脏多旧,经这被单子一蒙,赏心悦目了!

黑皮焦亏对我们的内务卫生基本满意了,只对几个床铺上的被子做了修整。于是:“床铺摆放一条线,被子叠放一条线……”。黑皮焦亏一面背着《内务卫生公约》,一面在监舍里换着位置来回地照着看,同时要求我们把“生活用品摆放一条线”。还未等我们来得及欣赏自己第一次搞出的卫生,值班犯人又在外面喊着“开饭了!”

早饭是稀粥,比入监大队少了咸菜,单单只是稀粥。或许是因为昨天中午和下午没有吃饭的缘故,今天早晨的这粥,尽管我不习惯吃这样的粥,但吃起来还是觉得很合口。一碗稀米粥没有任何的菜,我还是很香地吃完了。

黑皮焦亏没有喝粥,而是别人给他送了一碗面条。他用的仍是很女人的碗,几根面条给他来回挑了几下,下面是两个油炸蛋。是不是小伙房专门给他们小组长烧饭的呀?然后把烧好的饭再送过来?

黑皮焦亏的面条没有吃完,一个大个子头戴着“火车头”帽子进来了。这个大个子不是昨天在大门口为我们开门的那个犯人。

“这就是我们中队的收方,入监队叫大组长。”黑皮焦亏停下来,向我们介绍这位犯人。

收方很轻蔑地把我们看了一遍,嘴角往上挑了挑,皮笑肉不笑地在监舍里踱了几踱,然后阴险着脸不动声色地出去了。

收方?应该是生产队里的生产队长吧?我不敢相信收方也会是犯人,但我还是相信了,事实胜于雄辩,更胜于想象!他的形象让我想起了看守所里的号头。

“收方在这儿就相当于原来的生产队队长,负责整个中队的生产。每天的分工和监督验收工作质量。在我们中队,收方除了听我们中队队长的,其他干部的话他谁的也不听,什么生产队副,带工干事,在大田里这些干部还要听他收方的。因为咱们中队的这个收方特懂大田里的生产,生产干部都不如他内行,在大田里,他说干什么就干什么。”黑皮焦亏在收方走出这个监舍之后,很为收方骄傲地向我们说着这个收方。

真的是这样吗?不会的!一定不会的!我开始在心里嘲笑他黑皮焦亏在为收方吹嘘。用他黑皮焦亏对小屌李明民说的话,糊弄日本鬼子去吧!日本鬼子也未必相信。

“以后你们就相信了,什么季节该干什么,干什么需要多少人,要干多长时间,他在大田里一转,心里就全清楚了。”黑皮焦亏仍在为收方骄傲地说着,“咱们中队有这样一个收方,生产干部省不少心的。”

如果收方真的像他黑皮焦亏说的那样,他对我们的态度倒无可厚非,因为他有这个能力这个资格轻视别人。但是,如果他因为这个恃才放旷到政府干部也不放在眼里,那他就狂傲到连自己是谁都不认得了。

“等一会儿他就要带人出工了。不过,你们暂时这两天还不出工,留下来进行军训和接受入监教育。等你们出工之后,就会慢慢知道我们这个收方了。”黑皮焦亏似乎为我们现在还没有被安排出工感到有些遗憾。

果真有人在大院子里喊了一句“出工”,顿时,我看到院子里有许多的犯人措手不及地慌里慌张地奔跑着去站队。在我昨天看到的《犯人日准则》中,我知道出工应该有干部组织的,可是,我没有看到干部。

“一组二组包茅沟,每人二十公尺,三组挖田,每人十三公尺。”透过窗子,我看见收方在这样耀武扬威地向面前的犯人分工,“质量要求是老样子,包茅沟要包得七面光。挖田的要挖透了。如果谁不按要求去干,别让我查到就行,要是让我查到了,你们自己也知道会怎么样。”他的口气很明显地蛮横武断。

收方分完工,犯人们纷纷报数出了大门。顿时,这个大院子里又空落起来。

我报告一声出了监舍去厕所小便,我发现院子里潮湿的地方结冰了。

天冷了!也难怪,已经是冬季了。

在看守所里,我已经听小偷说过,这里所说的茅沟就是北方人所说的水渠。包茅沟是要穿深筒胶鞋或者打赤脚,这样结冰的天气里,如果打赤脚下去包茅沟,该会是什么滋味?!

从厕所回来之后,不知道黑皮焦亏从哪儿弄来了一桶水要我们洗碗。

等我们把早上吃过饭的饭碗洗过之后,黑皮焦亏交给我几张信纸,要我把我们这十八个人的姓名、案由、年龄、籍贯、家庭住址、文化程度和技能特长做个登记,因为小屌李明民的造册还没有出来,他黑皮焦亏又急等着要掌握我们这十八个人的情况。

我依次对十八个人的情况作了登记,正是这样一次登记,让我对其他十七个人的情况有了一个比较清楚的了解。

做好登记之后,黑皮焦亏又拿出了《五好个人条件》和《文明班组条件》,让我分别抄上五份,以便整个小组进行学习背诵。吩咐我做这个之后,他就带着其他的十七个人去大院子里进行军训了。军训的内容和入监大队一样,从黑皮焦亏在院子里喊出的口号来看,他的水平和入监大队里的刁胜差远了。也就在此时,我听到了黑皮焦亏在外面一遍骂人一边打人的声音,也就是这个时候,我开始相信了人们对劳 改队的传言。同时,我也真的相信了这样一个事实,无论在什么地方改造的犯人,一旦手里有了一点儿干部给予的权力,都会变成同一个品种——野蛮跋扈。我感觉到了,以后我们的日子不会好过了。对于改造单位的幻想在渐渐地破灭了。当然,这样的幻想不仅仅只是犯人与犯人之间的,也包括犯人与干部之间的。但我还是在心里提醒自己:要相信法律、政策和正义!

《五好个人条件》和《文明班组条件》各被抄了两份,外面的军训也没有训几个来回,听说是大队干部进这个大院子了。小屌李明民跑过来告诉黑皮焦亏,说是大队干部来与我们这十八个人上入监教育大课的,要黑皮焦亏抓紧时间组织我们做好准备,然后,小屌李明民又匆匆忙忙地走了。

黑皮焦亏立即对我们提出了要求,一定要注意礼节,对于刚才他在外面军训打人骂人的事儿,谁也不能在大队干部面前提起。

我们十八名犯人在黑皮焦亏的带领下走进了很有文化摆设的三课教育室,只是这个三课教育室和入监大队的教育室一样落满了灰土。

为我们上入监教育大课的是大队教育股的L股长。一切礼节完成之后,这位L股长要我们坐了下来,然后他在前面的黑板上写下了三个课题:《认罪服法,安心服刑》、《队情队史》和《认清形势,加速改造》。三个课题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这个L股长用了很多的事例讲述了认罪服法安心服刑的意义,用一系列的数字阐述了我们这个中队的队情队史,用诸多的道理和事实申明了认清形势加速改造的重要性。最后,这位L股长又补充了一些监规队纪方面的东西。

或许这样一堂入监教育大课在我今后漫长的刑期中会被逐渐淡忘,但此时我真的又一次被鼓动了:相信政府的改造政策,也就相信自己新的希望,相信自己有光明的前途。

大队教育股的这位L股长给我们上完入监教育大课还没有离开这个三课教育室,大门口传来了报数的声音,是收工了吧?

大院子里开始有穿着破旧而肮脏的犯人晃动了,果真是收工了。

可能是因为这位大队教育股的L股长在这个院子里的缘故,今天收工之后,这个院子里没有昨晚收工后的那种吵嚷,也听不到了骂人耍横的声音了。

L股长见中队犯人收工了,用几句话把今天上午的授课内容作了总结,然后宣布下课了。

等我们走出这个三课教育室的时候,这位L股长已经走到大门口了。大院子里又很多的犯人开始拿着饭碗躺在三课教育室前的墙根底下,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像是在等着开饭,还有很多人嘴里吸着大炮。这些人就是我的未来?我不禁在心里冷冷地问,在问谁,我不知道。

很快就有人在大院子里喊“开饭了”,我们也给黑皮焦亏组织着出门站队等着打饭,值班犯人在站好的队伍面前起唱了一首歌,然后喊了“预备唱”,顿时,站好的队伍开始唱这首歌——《犯罪教训永远要记牢》。

在队伍唱歌的时候,值班犯人指挥着先让一个组进了饭厅打饭,留在外面的人仍在唱歌。

午饭不再是稀米粥了,而是干米饭,菜和昨天晚上的菜没多大区别。

今天中午的饭我们这个组没有倒掉,而是全给吃了。昨天的午饭和晚饭没吃,今天早晨又只是一碗稀米粥,可以想象,他们也会像我一样感到饿了。

 

********

下午中队出工之后,T队副进来与我们分别进行入监谈话,十八个人还没有谈一半,天就已经很晚了。收工回来的犯人在院子里躲躲闪闪地走来走去,大约是因为T队副还在干部值班室里与我们这些新犯人谈话放到缘故。我看见了有几名犯人高高挽起的裤腿下面露出的小腿上糊贴着很多的泥?为什么他们就不洗一洗呢?我理解不了。

院子的大门口传来了吱吱呀呀的响声,大约是那扇脚门开关的声音。于是,大院子里有人在怪叫,也有人怪唱。该不会刚才那阵铁门开关的声音是T队副离开了这个院子了吧?

虽然我来这儿也就二十四个小时左右,但我已经认识到了这里的很多的犯人在干部面前一套,离开干部又是一套,阴一套阳一套的丑剧闹剧以后或许我会看得更多更清楚更真切,现在尽管只是自己的一种感觉。但我还是希望这是自己的错觉,不希望是事实。

吃过晚饭,来我们监舍里的老犯人多了起来,但这些老犯人都是穿得清清净净的,脸也是白白净净的,不像经过劳作的模样。这些老犯人来过之后,就会向黑皮焦亏讲些没裤子穿没鞋子穿之类的话,好像黑皮焦亏可以为他们解决这些问题似的。但我还是注意到了,这些说没有裤子穿没有鞋子穿的犯人浑身穿着的几乎都是名牌,什么阿迪达斯、鳄鱼、梦特娇、骠马等,穿得都是人模人样的。从他们的穿着上来看,估计他们的家中都是有钱的大户人家,要么开公司,要么开银行,要么就是土财主。他们再说没有裤子穿没有鞋子穿,简直是天方夜谭。但他们还是向黑皮焦亏说了。

黑皮焦亏总是很爽快地答应了这些人,要他们等上两天,现在还不是时候。

黑皮焦亏家开什么服饰公司?要不,怎么会这样爽快而慷慨?

这个时候,收方和小伙房的秦中湖进来了。

黑皮焦亏变得更加热情了,先是给秦中湖递上一支烟,然后很礼节地让着要收方和秦中湖坐下来。

小伙房真的是给小组长烧饭的地方,想必这个时候他秦中湖是送饭过来了,顺便进来坐一会儿?

“焦亏,哪位是尧克?干部吃饭的时候,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晚上每顿饭都提到了他。”秦中湖问黑皮焦亏。

“那位。”黑皮焦亏向我指了指,“怎么了,想跟他叙叙?”

小伙房原来是为干部烧饭的地方!这儿的干部不在家吃饭?干部家都在小伙房吃饭?

“干部说他挺有才的,会写诗写小说。T队副十分欣赏他。”秦中湖很知情地说。

“写诗写小说到这儿管个屁用!”收方接过秦中湖的话,十分轻蔑地说,“大田里讲究的是会干活,能干活。”

收方的话仿佛是对着我的头冲了一桶冰冷的粪便,激起了我一腔的怒火,我真的容不下他这样去轻视艺术。我能不能写诗会不会写小说是我的事情,诗歌当然不会种田,小说当然也不会种田,但诗歌和小说可以开垦野蛮生长文明,可以让粗暴愚昧渐渐趋于文明。也正是他这句话,使我深深地相信了先前听到的许多关于劳 改队的传闻。我不知道以工业为主的大监是不是也有这样的事情?

“话不能这样说,各人有各人的爱好和特长,有的比较物质,有的比较精神。”秦中湖似乎不太同意收方的话,笑着对收方说。

“你们是一行的吧?”黑皮焦亏捉摸不透似的看着秦中湖笑了笑。

一行的?秦中湖也会写诗写小说?我有些他乡遇故知的激动。

“我哪能跟他比呀,他在全国都拿过奖的。与他相比,我就不值得一提了。”秦中湖有些傲慢地谦虚,“在他面前,我只是一年级的小学生,刚学写字。我们中队的干部都很佩服他的。”

“不管他会写什么,在我的手下,到大田里要和别人一样会干活能干活!”收方十分鄙夷地说,“该怎么干,他就得给我怎么干!”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既然来到这里面,都是劳 改犯,改造上是没有什么区别的。”秦中湖有些屈从于收方地说,“就是联合国主席犯罪进到这里,同样是劳 改犯。”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有人在喊:“张铁龙,张铁龙,干部喊你!”

听到喊声,收方打了一声“到”,同时向我们难以捉摸地很冷酷地笑了笑,然后冲出门去。

收方的笑让我感到了毛骨悚然,尽管这两天我看到的只是这个大院里的表面 但我还是隐约地感觉出了这个叫张铁龙的收方在这个大院子里有很强的势力,因为每次收工回来之后,进得这个院子,他就会声嘶力竭肆无忌惮地嚎着唱:“小寡妇今年二十六呀……”,别的犯人会在他这样的嚎叫里躲着他。

“想与他叙叙就叙叙。”黑皮焦亏对秦中湖说,“我们是把子,没事儿的。”

“只是想跟他讨教讨教,没有别的意思,你尽管放心,这里面的规矩我懂。”秦中湖向黑皮焦亏笑了笑,然后向我走过来,并向我递了一支烟。

我说不上有些受宠若惊地与秦中湖寒暄了两句。

“起来坐床上吧。”秦中湖不顾及我们正坐在地上学习,向我施恩似的说。

“去跟他叙叙吧。”黑皮焦亏示意我可以从地上起来坐到床上去。

我起身坐到了秦中湖的身旁。

“我叫秦中湖,在小伙房为干部烧饭。这两天干部吃饭的时候老是说起你,就想过来跟你讨教讨教。”秦中湖一脸的微笑,“在家做什么工作呀?是不是专职撰稿人呀?”

我与他说了我以前的情况,同时向他知己般地笑了笑,说:“谈不上讨教,互相学习!”

“在劳 改队这个地方,很难遇到志趣相投的朋友。九号晚上干部吃饭的时候就谈到了你的情况,当时我就想过来与你认识认识,因干部有事让我去忙,没时间过来了。今天晚上得闲,过来跟你坐坐。听说你写了两部书和很多的诗歌,能不能让我拜读拜读?让我感悟感悟,开开眼界!”

“对不起,这些东西都在T队副那里呢,等T队副看过之后,你再过来拿吧。”我有些抱歉地向他解释说,“其实,我也瞎写。”

“谦虚了!”秦中湖对我有些恭维,静静地看着我,然后认真地说,“不过,这儿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在这种环境里要好好把握自己,不要把自己的信念放弃了,不然的话,几年下来这个环境会把我们的一切都磨没了。以后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只管说出来,我会尽力而为的。因为我是外宿,不在这个院子里住,一切都很方便的。”

“这个环境我已经感受到了,肯定会很苦,这个无所谓。我有一个想法,只要不苦了自己的信念,不苦了自己的希望,生活上的苦无所谓。”我已经不再去设想这个环境里会有生命奇迹了,也不再去考虑这个环境将会怎样对待我了。我与他递了一支阿诗玛,同时也递一根给黑皮焦亏,然后问秦中湖,“以前在社会上做什么的呀?”

“我?”秦中湖笑了笑,“在社会上没什么事儿,整天混呗,后来就进来了。我是从别的劳 改农场转过来的,原来那个农场撤了。在原来那个农场,我是那个农场小报的编辑。调到这儿之后,就很少动笔了,只是偶尔记点儿感想。来这儿三年多了,笔也停了三年多了。三年多来,我一直没有碰到过能与我有相同志趣的人,都感到失落了。这次你来了,总算碰到知己了。”

“干这一行的人,怎么说呢?在感到失落的时候,如果能忍受孤独,可能就会超越这份失落。”我似乎在鼓励秦中湖。在社会上,我也是一个十分开朗的人,也正是在与同学和朋友的相处当中,我却时常感到一种来自心底深处的孤独。也许正是报复自己的这样的孤独,我跟着卷毛他们干了那五件让自己一生都会感到耻辱的事情。也正是为了安慰自己的这份孤独,慢慢地我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了。现在我仍感到孤独,但我给自己订下了安慰这份孤独的计划,如果可能的话,在今后的几年当中,我会报名参加大专自学考试,争取了却自己上大学的心愿,让自己的人生少一份遗憾。

“在这里面,这份失落不好超越的。”秦中湖摇头苦笑着说,“慢慢你就会知道的。我说这些并不是在拉客观。”说完,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光盯在了我身上的这件夹克衫上,然后有些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摸了摸我这件夹克衫的质地。

我发现他的两眼里有一种对我这件夹克衫的攫取的光,尽管这样的光很含蓄,但我还是能看得出来。

“这就需要很强的自持能力和很好的自我调节的能力。”我装出并不知晓他的目光的含义地接着他的话说,“原初在社会上,我也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一脚踏进看守所的大门。我感到自己一下子成熟了很多。在看守所一个星期之后,我认为自己成熟了。现在我以为,前一段的灾难使我走近了成熟,这以后的灾难或许会让我走向坚强,走向自信。”

“但愿你能如此吧。”秦中湖见我不理解他的眼神,也就不再与我谈诗歌散文和小说了。

从他这些细微的表情表现中,我开始怀疑他作为一个“编辑”的素质和涵养了。在看守所里我就好像听说过,劳 改队这个地方,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已经失去了与他再谈下去的兴趣了。但对于他,我还是保持着那种微笑,因为我是刚来这个地方的新劳 改,怕被人欺负。

“对于现在的你来说,要好好干,别惹出什么事情,争取能早一天得到政府的照顾,那样就可以有更多的轻闲的时间了。像我现在,干部照顾了,一天三顿饭为干部烧好了,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秦中湖向我炫耀着他的比较优越的条件,“比在这个大院里自由多了。”

我想起了入监大队里的勤杂犯人,条件是优裕的。我也看到了这个大院子里许多泥猴子一样的犯人,这两种犯人,有着天壤之别!

其他监舍里有喊“干部好”的声音,听到这个声音,秦中湖站起身来,向我和黑皮焦亏笑了笑,说:“我该回去了,以后有机会再过来聊。”说着,他向大院子里鼠窥猫似的探头瞅。

“没事儿的,干部在二组呢。”黑皮焦亏让秦中湖放心地说。

“那我就走了。”秦中湖伸头伸脑地向门外看了看,小心地走了。

黑皮焦亏见秦中湖走了,把门轻轻地掩上了,然后转过身来对我们说:“劳 改队这个地方讲的就是一个表现。你们刚来这儿,就更应该表现,给干部留个好印象。现在干部在工棚里也是一个机会。你们集体背诵六项制度,然后唱一遍四首歌,表现表现你们的精神面貌。”

原来,这个大院子也叫工棚。

黑皮焦亏给我们起了个头,我们就开始从《犯人守则》背到了《文明班组条件》,又从《入监队之歌》唱到了《犯罪教训要记牢》。不过,我的心里一直在嘀咕着秦中湖刚才的表现,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东西。

六项制度背了两遍,四首歌唱了两遍。

“我看过了,你们中间还有人不会背六项制度的。明天晚上我挨个儿查着背,背不会,背不熟的,你给我当心了。”黑皮焦亏板着脸说,“还是那句话,劳 改队这个地方,分给你的任务没有瓜皮啃,让你背会就背会,让你背熟就背熟,不论你是什么文化程度,都不是原因,就是你一个字儿不认得,明天晚上也必须给我背会了。如果哪个不会背,或者不愿意背,找干部批个条子给我,我就不管你了。不然的话,你就给我好好地背。你们要是背不好,到时候干部找的是我。”

即使有人不愿意背诵这六项制度或者根本背不会这六项制度,也不会去找干部批什么条子,因为这六项制度也是改造的一个内容。

临休息时,黑皮焦亏让我与墙角的一个下铺的黄斜子换了铺位。在我整理好铺位之后,黑皮焦亏一屁股坐到了我的床上,微笑着与我递了一支烟。

我没有去接他的烟,而是递过去了一支阿诗玛,推让着说:“抽我的吧!”

“比我的上档次,那就抽你的了!”他接过我递过去的烟,一只手与我递上火。

我燃上烟之后,与他扔了两盒阿诗玛,说:“没什么好烟,这两包你抽吧。”

扔给黑皮焦亏这两包阿诗玛,我心里有一种打发乞丐一样的感受。在入监大队,丁宣鼓曾经提醒过我,小组长是轻慢不得的,因为直接在他的手下混日子,如果家庭经济条件好一些,如果在家曾经养过狗,就会知道奉承小组长的好处了。虽然我仍不服气,但我已经认为丁宣鼓的话很可能有点儿道理。

黑皮焦亏还是虚意地推脱了一下,两包阿诗玛还是接到手里装进了口袋。

“在家里写诗写小说,你们这样的人都有钱。”黑皮焦亏无话找话地跟我聊起来,“你们在社会上吃穿住用都上档次。”

我有些哭笑不得了,但我还是看出了他眼中那种猎人发现猎物一样的目光。我有点儿不寒而栗了,我很清楚这样的目光折射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可惜我是个穷光蛋,就是这样,我仿佛看到了自己被他残酷地血淋淋地剥了一层又一层。

“我们这些人不行,在社会上就是二混混,搞两个钱还不够玩的。”黑皮焦亏开始哈我了。

可惜他黑皮焦亏看走眼了,我没有什么可以让他能哈出来的。

在看守所,这种现象就屡见不鲜,新号刚入号子,同样以社会上的心理去想象那里面的每一个人,结果,经不住别人三句奉承话一说,吃的、穿的都心悦意舒地送给了别人。听得黑皮焦亏这样恭维我而又自贱的话,我立即就想起了看守所,同样想起了入监大队那位开水房里的老乡所说的那些话。

“其实,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在社会上我也很寒酸。”我有些心酸心寒地说。

“谦虚了,要比我们在社会上强多了。”黑皮焦亏很不相信地说,“从你的穿着和你抽的烟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都是别人送的。”我无奈地笑了笑,他把我当做财主了。

“你们这些人结识广。”黑皮焦亏有些穷追不舍地说,“认识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犯这罪呢?”

我真的害怕别人这样问我,不是我要逃避这样的事实,而是想逃避这个事实带来的心痛。我一直在竭力忘却这份心痛,可今天黑皮焦亏又揭了我心中的痛。我苦涩地摇了摇头,酸酸地说:“我也不明白!”

“提起往事,我也伤心,我是二进宫了。”黑皮焦亏似乎真的很伤心了,片刻,他忽然口气很明朗地说,“不过,在这儿表现好一些,好好改造,一年之后就能减刑了。话又说回来了,这里面一些事儿跟社会上一样,都是聪明人,应该明白的。”

我糊涂了,他这话什么意思?对于社会我还是一个婴儿,许多的事情我还没有接触过,理解不了。对于这儿,我仍然无能理解。我含糊地看着黑皮焦亏,怔怔地什么也没说。

“我忘完了告诉你们给家里写封信了,告诉家里人现在来到这儿了,让家里人放心。”黑皮焦亏提高了声音,向我们这十八个人吩咐说,“明天每个人写封家信交给我,叫干部审查后给你们发出去。”他向我们十八个人吩咐完这个之后,转过头来压低声音告诉我,“你另外再写一封信交给我,我替你发出去,让家里人来的时候多带些东西,有些东西在社会上吃得开,劳改队也一样,这个东西挺当家的。”他向我做着数钱的手势。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事实,所以,我无言以对,我仍然很模糊地看着他。

“想必你不是在装糊涂吧?你应该很聪明的。”黑皮焦亏对我的反应惊奇了,他近于摊牌地说,“劳 改队,人就是图个平安快活。要想平安快活,各方面都得维持,上到干部,下到同级的犯人,中间还有勤杂犯人、职务犯人,哪一个环节维持不好都不行。实话跟你说吧,干部对你的印象的好坏,主要取决于我们这些勤杂犯人和职务犯人,我们这些犯人能经常接触到干部,我们在干部面前说你好,干部就会认为你好,说你改造积极,你就改造积极。记功、表扬这些奖励都得根据我们反映给干部的情况来确定。两个记功奖励就可以申报减刑了,三个表扬才可以申报减刑,中间相差半年的时间呀。半年时间又可以创造一个减刑的条件。像你,搞得好了,可以减两次刑,两次就是减两年,关键就看你怎么在这儿怎么混了。”

我听得出黑皮焦亏要与我说什么了,我以后的改造情况就在他的手里攥着了,他说我改造的好,我就改造的好,他说我抗拒改造,我就抗拒改造了,他说我可以减刑了,我就可以减刑了,关键看我在他心里会怎么样了。我有些不大相信他的话,他这话说的听起来比干部的权力还大,我不相信干部就像他说的那样只听信他们反映的情况。

黑皮焦亏又与我说了些他上次减刑的情况,直到值班犯人在外面催着我们休息,黑皮焦亏才离开我的床铺,在他离开的那一刻,他强调着让我睡下来好好想一想他跟我说的那些他所谓的实话。

我能怎么想?


上一章 下一章
看过此书的人还喜欢
章节评论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添加表情 评论
全部评论 全部 0
我的青春崴了脚
手机扫码阅读
快捷支付
本次购买将消耗 0 阅读币,当前阅读币余额: 0 , 在线支付需要支付0
支付方式:
微信支付
应支付阅读币: 0阅读币
支付金额: 0
立即支付
请输入回复内容
取消 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