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11月9日
刚吃过早饭,丁宣鼓过来告诉我今天要往下分人了。
“我留下来了吗?”尽管我知道留下来是十分不可能的事情,但我还是十分热切地盯着丁宣鼓问。
丁宣鼓摇了摇头,他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很为我感到惋惜地说:“汪科长说事情难办,你被分到F大队了,去那个大队的多是财产型罪犯。在整个B湖劳 改局来讲,F大队是最苦的一个大队。我不是在吓唬你,只是提醒你要有个心理准备去接受那个现实。”说着,他拿出一条阿诗玛香烟交给我,“我们相处也一个多月了,临走的时候我也没什么东西送你,这条烟你带着,到了下面的中队,有用。记住了,不要乱让人抽,该让的让,不该让的不要让,让不好的话,会吃苦头的。另外,到了下面,下面的犯人就不注重你有什么能力了,下面的那些犯人都跟狼差不了多少!”他又拿出了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些常备的药,什么感冒胶囊、ABC、创可贴等,还有缝衣服的针线和纽扣,“这些东西到下面难找,放好了,必须的时候再拿出来。”
看着丁宣鼓拿出来的这些东西,我真的不敢想象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环境,我的心已经开始慌乱了,怆然地接过丁宣鼓递过来的香烟盒其它东西。我大致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自己大帐上的余款,应该还够开一支笔和一个笔记本的。我跑着去了大帐室,给丁宣鼓开了一支笔和一个笔记本。
监舍里的犯人们已经开始收拾各自的东西了,我也该收拾自己的东西了。
我感到自己此时像风中的一片飘叶,开始在无着无落地飘着,心里又麻麻乱乱的,像是谁在用针疾快地刺着。前路茫茫,终归要瓢,落到何处?F大队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也像入监大队这样?如果是,除了失去自由的悲哀之外,也没什么可怕的事情。我模模糊糊地想象着F大队的环境,模模糊糊地安慰着自己。但我仍感到自己像一副空架子,一副只有骨和肉的空架子。
刁胜开始拿着一张单子喊人了,被刁胜喊到的人开始提着包袱走出监舍,在大院子里排成一排,然后随着刁胜的口令顺序走了。第一批出去二十人,我的心也随着他们出去了,想看一看他们走出这个大院子之后会是什么情况。但是,我已经模糊的心情想象不出会是什么情况。
王明良被刁胜第二批喊到了,我本来就在空悬着的心腾地一声,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王明良年龄还小,单独一个人去一个陌生的人群中去,会不会遭别人欺负?我紧紧地握着了王明良的手,几乎是哽咽着对他说:“保重!保重!保重!”
王明良擦了一下眼泪,向我点了点头,在他转身出去的时候,他的泪水还是流了下来。他回头向我挥了挥手,任凭泪水往下流着。
我感到了天旋地转,我是在哪儿?我在等着什么?好多天来等待到的这一天,竟然感觉到自己倒漂泊起来了。
我无法知道F大队在什么地方,更无法知道F大队的工时制是不是“三八”制。
刑期在八年以上的犯人被留下来了,听说这些犯人是要被送到工业单位的。我已经从别人的传闻中知道工业单位和农业单位有着很大的区别。我为什么只被判了七年而不是八年呢?丁宣鼓曾经跟我说过,工业单位条件优裕,三八制轮流上班,与农业单位相比更适合我一些。看样子注定了我要去农业单位磨练了!
我无心无骨地等待着刁胜喊我的名字,一直等到下午,我们十八个人才被喊了出去。我们L县一道来的六个人现在只剩下卷毛了,据丁宣鼓向我透露,说卷毛认罪态度不老实,要被分到从严大队。
我们一行十八人拎着行李报数出了入监大队的大门,来接我们的干部又重新点验了一下人数,然后要我们往一辆农用大拖拉机上装行李。我此时感到就像踏上了即将起航而又不知漂游到何处的航船上一样,没有人送行,没有人同行。真实的空灵也在告诉我,心的漂泊真的要开始了!
拖拉机启动之后,七转八转地就上了一条土公路,车后扬起的滚滚尘土立刻让我想起了许多电影里的苍凉情节,我将归于何处???
拖拉机一直在七转八转地往前很快地跑着,绕过两座山之后,我已经迷了方向,不知道拖拉机是在东西南北地跑了。
“刚才这路好像走过了?”忽然有人这样怀疑地说。
“是有点儿像走过了!”旁边的人也这样怀疑着说。
我不知道是不是走过这路了,但我看到了路上有和我们一样剃着光头的人在慢慢地晃。改造是这个样子吗?如果改造就是这个样子,倒也是挺轻松的事儿。我心中那份因别人的传言而萌生的恐惧一下子消减了许多。
拖拉机终于在一排砖瓦结构的房子前停了下来。
我们是要住在这里吗?如果是,倒也幽静,少了社会上的那份吵闹,房前一排粗大的梧桐树遮着房前那片宽阔的空地,这个地方真的很可心!
拖拉机熄了火,从那一排砖瓦结构的房子的一个房间里出来了一名干部,他先是与接我们的干部打了个招呼,然后要我们下车。在我们下车的时候,这名干部又向着远处那排砌有烟囱的矮一些的房子喊了一声:“秦中湖。”
顿时,那一排矮小一些的房子里传出来一声很响的回应——“到!”,同时从那一排矮小的房子里跑过来一名剃着光头的白白胖胖的家伙。这个家伙跑到这名干部面前,立正着等这名干部的吩咐。
“去喊几个值班犯人过来。”这名干部吩咐秦中湖。
那个白白胖胖的叫秦中湖的犯人领命飞快而去。
“这位就是你们的管教队副,T队副。”接我们来的那位干部向我们介绍这名干部。
“干部好!”我们十八个人齐声而呼。
T队副向我们点了一下头,算是回答我们的问好了。
我发现在那排砌有烟囱的矮一些的房子前站了几名和我们一样剃着光头的家伙,在这个地方,光头就是一种标志——犯人!那几名站在矮小一些的房子前看着我们,并且不时地还用手指点着我们。该不会那一排砌有烟囱的矮小一些的房子就是我们住的地方吧?有烟囱就有锅灶,还可以自己做饭吃?这环境,就只是显得比社会上荒凉一些,没有别的什么不好。对于我这个已经不喜欢热闹的人来说,这个环境不亚于世外桃源了。我开始为自己能住进这样的房子之后做设计了。
“还没有吃饭吧?待会儿让小伙房搞点儿吃的。”T队副很客气地问那位接我们过来的干部。
“吃过午饭我才去接的他们,不然,不会搞得这么迟。”接我们过来的干部说。
小伙房?那排砌有烟囱的矮小一些的房子是小伙房?小伙房烧出来的饭菜给谁吃?原在学校里的时候,学校里只有一个大食堂,专门为那些住校的学生烧饭。小伙房也肯定是烧饭的地方,但烧出来的饭要给谁吃?不会是给干部吧!
“报告干部,我们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呢。”我们中间有人这样向干部报告说。
是呀,吃了早晨的稀饭之后,就听说要往这下面分人了,我们的中午饭也从入监大队分没有了。
“马上我通知大伙房为你们准备饭。”T队副听说我们没有吃中午饭,马上安慰我们。
还有大伙房?怎么会有大小两个伙房呢?
那位叫秦中湖的犯人领着几个穿着整洁的犯人过来了。秦中湖又回到了那排矮小一些的房子里去了。
和秦中湖一道过来的几个犯人依着T队副的吩咐,开始搜查我们的行李。我的书和我写的小说诗歌被搜出来送到了T队副的面前。
T队副翻着看了看,踱到我的面前,不相信地问:“你写的?”
“报告干部,是我写的,这儿还有我的采编证和我发表过的一些诗歌散文,还有我的诗赛获奖证书。”说着,我指了指T队副手里的那个我的包。
T队副似乎对我有了好感,他看了看我,又看了一下他手里拿着的我的东西,紧皱了一下眉头,有些遗憾似的说:“只是字写得不怎么样,原先不注意写字吧?以后把字练一练。”说着,他把我的那些东西又还给了我,只是留下了我的采编证和我那两部没有写完的书,“采编证我为你保存着,你写的这两部书我看看。”
“报告干部,那两部书还没有写完。干部看完之后请提些意见和建议。”我真的认识到写字的重要性了,如果我的字写得好,说不准真的会留在B湖文化中心了。
搜查之后,一个看起来年龄很小的犯人开始要对我们进行登记。
“把他们带回监舍再登记吧。别忘了告诉大伙房里的犯人给他们准备饭吃。”T队副对那个年龄显得似乎很小的犯人吩咐说。
带回监舍?这儿还不是我们住的地方?
我们随着这几个犯人走近了一个四角都有岗楼子的破旧的大院子。
我的心顿时冷了下来,大院子里面还有几个院子,并且这个大院子里还有一片很大的空地,空地上很深的枯黄的茅草在冷风中瑟瑟地摇摆着。尽管我没有去过西伯利亚,我还是想到了西伯利亚。
我们跟着那几名犯人沿着脚下的泥水路往大院子的深处走去,当我们走到大院子的最深处时,导头的那位在一个院子的大门前停了下来,告诉我们这就是要入住的院子。
我抬头看了看院子的门额,门额上写着三个大字——五中队。门的两侧是一副漆色脱落了不少的对联:“政治熔炉炼顽石,特殊学校育新人。”两扇栅栏似的大铁门用一把很大很大的锁紧紧地锁住,右边的那扇大铁门上开着一扇小脚门。小脚门也在紧紧地被锁住。
铁门的里面开始有人哐哐当当吱吱呀呀地开小脚门了。
尽管隔着一道铁门,透过栅栏似的铁门,我还是十分清楚地看到开门的犯人的打扮,他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军大衣,头上戴着一顶蓝色的“火车头”棉帽子。
“进门报数!”小脚门打开之后,带我们回来的那几个犯人几乎是气口同声地咋咋呼呼地向我们嚷。
这样的形像,让我想起了古装电影中狱卒。
我们报数进了铁门,我几乎再也止不住自己心酸的眼泪了,我就要在这样一个破旧的院子里度上我五年半的余刑!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院子呀!冷落的像一座久绝香火而又失修的破庙。从这个院子的外观上看,这个院子至迟也是建于明清时期,四围砖瓦结构的房子的墙壁褪色得像从马王堆里出土的一样,只有清一色的铁门铁窗暗示着这个院子并不远古。这样一个宽大的四合院子就是劳 改队!这与自己想象中的劳 改队,与电影中的劳 改队,与报纸上的劳 改队相差得太远了!这样的反差让我一下子十分失望与失落了,我极力将自己的眼泪往肚子里咽。
我们十八个人被安排在挂有“第五监舍”的三间房子里。房子里很整齐地摆放着十二张双层单人床,这样的摆设让我马上就想到了学校的寝室,只不过学校的双层单人床是木质结构的,而这里的双层单人床是角铁焊制的,差别仅此而已。差别仅此而已吗?原在学校读书时,自己并不常去寝室,只是偶尔懒得走路了,就留下来与同学在寝室里睡上一宿,也正是这样,我与卷毛的关系走得渐渐近了,才导致了今天这样的结果。眼前的双层单人床尽管要比学校里的双层单人床显得精巧,上面铺着很平整的杉木板,但我感觉不出学校里的双层单人床的亲切和踏实。十二张双层单人床四个墙角各放了一张,另外八张两两合并,顶着墙壁放置在两个窗子之间,靠门的这边的也是两两合并,顶着墙壁放置在门和窗户之间。在一头屋山靠着墙角放置的两张床之间摆放着一个没有柜门分了好几层的柜子,另一头屋山的两张床铺间钉着两排木质的衣挂。
正当我打量着这三间监舍里的这些摆设时,一个长得很黑个子不高的犯人从外面进来了。进来之后,他就冲着带我们进这个监舍的那个年龄显得很小的犯人喊了一句:“小屌,他们的登记给我一份,我看了孩子后好给他们安排床铺。”
“还没登记呢,T队副让带回来再造册登记。”被称作小屌的犯人头顶圣旨一样地对着刚进来的长得很黑的犯人嚷着说。
“那你就快一点吧。”长得很黑的犯人向小屌陪着笑脸催促着说。
“黑皮,当小组长就跟我神气了呀?”小屌说不上发怒也说不上高兴地对被他喊成黑皮的这个长得很黑的犯人说,“你看,我的鞋子是不是该换一双了?”
“知道了,我心里有数,你这个大宣鼓我哪能敢怠慢了呀。”黑皮笑着对小屌说,“你就快点儿给他们登记吧。”
从他们的谈话中,我知道了这位叫黑皮的家伙要担任我们十八个犯人的小组长。原来,劳 改队和学校一样有小组长。只是我不明白,我们的小组长不应该由这个黑皮的家伙担任。既然有小组长,大约还应该有班长、班主任和校长。这样的职务也由犯人担任吗?那么,劳 改队的干部又是干什么的呢?对于劳 改队,我真的是一个尚未启蒙的生汉子。我不知道小屌向黑皮提到他的鞋子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黑皮为什么会很明事理地说心里有数。以后也许我会慢慢启蒙的!
在我们这新到的十八个新犯人中间,刑期较长的犯人都被安排在上铺休息。我自然也被安排在上铺,并且在黑皮的上铺。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安排。
“T队副对你们组的尧克印象挺好的,刚才在队部的时候,T队副跟他叙了几句话。我看得出,T队副很欣赏他。”我们的铺位被安排好之后,小屌跟黑皮有些神秘地说。
“真的?”黑皮有些吃惊地说。
“我李明民什么时候跟你黑皮说过谎?”小屌近于发誓地说,“听T队副的口气,尧克会写文章,T队副还把他写的文章留下来看了。”
“那就把他安排在靠墙角的下铺?”黑皮有些受惊吓地看着小屌李明民说,“为什么你不早一点儿跟我说?”
“在劳 改队,你黑皮比我精神多了,我以为你早看出来了!”李明民诡秘地说,“看他的穿戴和气质,你也该看出来了,以后你还要与他多哈一哈,肯定有路子。”
尽管李明民的话说得很轻,我还是很清楚地听到了,毕竟他与黑皮组长坐在我的下铺讲话,距离太近了。我不知道他们的谈话里意味着什么,我也管不了意味着什么。
我们刚铺好床铺,忽然听到大门口又很响的“一、二、三、四……”报数的声音。
“收工了,我该烧菜了。”小屌李明民跟黑皮打了个招呼,走了。
我抬头从窗子里往大院子里看,大院子里已经稀稀落落地有了不少的犯人,这些浑身上下都是泥土的犯人脸色都是一个样子,黑黢黢的,个个都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这就是劳动改造?我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有一天自己也变成了他们这副模样,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感受?我会变成他们这样吗?我看不惯他们这副比乞丐还脏的寒酸模样。他们为什么会愿意这个变成这个样子?
“现在我给你们讲讲这儿的规矩。”黑皮见我们铺好了床铺,让我们从床铺上下来蹲成了一排,阴阴沉沉地对我们讲了话,“这儿是劳 改队,不是生产队,也不是什么其他队,什么事儿都要守这里的规矩。”
他们怎么都是这句话?入监队的刁胜这样讲,这儿的这个黑皮也这样讲。尽管黑皮的形象和刁胜的形象相差得太远,但他的这句话还是让我想起了刁胜的野蛮。难道劳 改队都是这个样子吗?
“既来之,则安之,入乡要随俗。到这儿来,就要守这儿的规矩。我告诉你们,第一,不准跟老犯人叙话,不论是不是老乡,一概不准。第二,六项制度三天之内要与我倒背如流,哪六项制度?除了你们在入监队背的四块牌子之外,还有《五好个人条件》和《文明班组条件》。同时还有《犯人日准则》,这个不要求你们背诵,但要掌握内容。第三,进出这道门都要喊‘报告’。第四,内务卫生要达到《内务卫生公约》要求,每天都是如此。这些要求你们必须做到,如果有哪个做不到,要知道这儿是劳 改队,不是生产队,也不是其他什么队!”黑皮板着脸说。
从他的语气中,我已经听出了他的野蛮与狠毒,但我还是不相信劳 改队会是这个样子,尽管我已经置身其中,尽管这儿的荒凉已经让我感到了被人冷落,但我还是相信政策和公理,相信法律和正义,相信文明。
黑皮的话还没有讲完,就听到大院子里有人很响亮地喊“集合开饭”,这声喊之后,又是很响亮的骂骂咧咧的催促。
黑皮带着我们列队走出了我们住的这个监舍。
出这个监舍的门,我们都高喊着“报告”,接二连三的喊声像略略受潮的连珠炮。在每一个小心翼翼的喊声中,我都能感受到同一种被压抑的心情。
大院子里早已纵列几队的后面错落不齐地站了一小片的犯人,并且还有稀稀拉拉的老弱病残在慢慢地往队列这边晃荡。我十分生疏而小心翼翼地看着这片犯人,吃惊地发现他们每一个人的手中都拿着一个硕大如小脸盆的饭碗。怎么?这些人都是顿餐斗米力拔大山的英雄?看不出来,真的看不出来。再看我们手里的饭碗,小的几乎可以与他们的饭碗作孙子的孙子,恐怕还要小上两道辈分。
我们被安排在最后打饭,T队副吩咐的午饭我们也没有看到。
我看到许多犯人打饭后从饭厅里出来的时候,边走边吃,一大碗的饭经不得几口狼吞虎咽就所剩无几了。同时我也看到有人不去排队用很雅致的小碗打饭,这些不去排队打饭的人穿着要比那些排队打饭的犯人体面多了,几乎都是名牌的服装,就像某些单位坐办公室里的职员。这些体面的人打出饭来也不是边走边吃,而是小碗很女人似的捧在手里,炫耀着一种秀气与文雅。我想不出一个伙房里打出来的饭,装在小碗里与装在大碗里有什么不同。
轮到我们打饭了,我们的饭碗小了些,被伙房里那位斜眼的犯人都给满满的扣了一碗。这样的一碗饭,在社会上够我们至少吃上一天半的。打过饭之后,接着便去打菜。待我把菜碗从打菜的窗口里端出来时,我真的怀疑是不是伙房里的犯人搞错了,把洗菜水当做菜打给我们了?但是,菜的热度烫着我的手,分明是在告诉我,伙房里的犯人没有搞错。这只有水和几片菜叶的下饭的菜汤在凄凉地向我唱“手里呀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我的眼泪已经默默地滴进了菜碗里。
打完饭,我们十八个人又列队回到了监舍。这就是我们来劳 改队的第一顿饭,虽然从中午到现在还没有吃什么东西,但十八个人谁也没有吃这顿饭,同样都是皱着眉头唉声叹气地看着自己的饭碗,同样都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
黑皮没有打饭,有人用很女人的饭碗给他送了一碗饭,饭上堆着些荤菜,他也很女人地吃起来。一小碗的饭还没有吃完,他就很响地打了个嗝,这个嗝打得不太女人了。他放下饭碗,看了我们一遍,几分讥笑地问:“你们都不饿?”
十八个人谁也没有吱声,能不饿吗?早晨在入监大队吃了那么一丁点儿稀饭,经不住两次小便撒的,中午又没落得饭吃,到这个时候,谁不饿?可又有谁能够吃得下这样的饭菜?
“你们倒好,老犯人都感到吃不饱,你们却不饿。你们不吃,就把饭全都倒掉,倒到厕所里去,免得大伙房里的犯人看到了以后会扣你们的饭。碗柜里不能放剩饭,因为它影响卫生。”黑皮在我们中间指点了一个人把所有的饭倒进了一个化肥袋子,然后拎着去厕所里倒了。
这里面的卫生真的那么重要吗?如果是,那么,为什么那么多的犯人的衣服比乞丐的衣服还要脏?
“现在的伙食比我们刚来的时候好多了。我们刚来的时候,每人每顿只有半碗饭,菜汤就是盐开水。现在的伙食在慢慢地改善,下个月的伙食就好了,下个月要修大坝抬土方。每人每天上午都有一块大肉,每块儿大肉都有二两重,这是大队加餐,晚上回来咱们中队加餐,两个人一只鸭子,或者三个人一只鹅。到阳历年和阴历年,光分的菜你们就吃不完。每顿都是六菜一汤或者是八菜一汤。这两个年,中队还有文艺活动,歌咏比赛、象棋比赛、歌舞晚会,你喜欢什么就有什么。中队还一天到晚地放录像。”黑皮很是那么一回事儿地说,“干部还会进来给你们开茶话会。”
尽管我看到的和他所说的有一定的悬殊,但我还是愿意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只要你们好好干,记功、表扬、减刑都是你们的。上个月,我就减了一年的刑期。当然喽,劳 改队这个地方是苦了点儿,是惩罚我们这些人的地方,老屌让咱们犯罪了?认清这个事实,心里也就放宽了。这个地方也是教育和改造我们的地方,只要能安心服刑,认真改造,政府还是给我们出路的。关键是看我们自己如何去做了。”黑皮对我们有些滔滔不绝了。
正在这个时候,T队副进来了,我们起立异口同声地向T队副喊了一声:“干部好!”
在我们的喊话刚刚落音的时候,我听到窗子外面有人泄愤似的接过我们的喊声说:“干不好就加班!”
T队副向外看了看,没有发现是谁在窗子外面这样接我们的话,他的眉头皱了皱,然后才舒展了,然后转过头问黑皮:“他们都吃饭了没有?”
“报告T队副,他们都吃过了。”黑皮毕恭毕敬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向T队副回答说。
我们都吃过了?吃的什么?撒谎!
“既然都吃过饭了,那么我就跟那么叙叙话儿,聊聊天。”T队副在黑皮找过来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示意要我们也坐下。
我们依照T队副的示意坐到了地上。
“既然大家都来到这儿了,就安下心来。我们国家有句古话——既来之,则安之。当然,我知道那么此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这儿的环境跟你们原来想象的不一样,与你们想象的差距太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们政府干部也在想着办法把这个环境改善得好一些,再好一些。但现在比较困难,不过,慢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个地方苦,这是无法向你们隐瞒的事实,你们也要有一定的心里承受能力,慢慢来适应这个环境,认真地去改造自己。作为你们来讲,在这个环境当中要往前看,要看到光明,看到前途。政府也不会因为你们犯罪了,就一棒子把你们打死了,只要你们相信政策,认真改造自己,成绩突出的,我们政府干部决不会隐瞒你们的改造成绩,条件够申报减刑的,我们一定为你们申报减刑,让你们早一天回归社会。”T队副很认真地看着我们说,“你们现在的心情,我们政府干部都很理解,但是每个人的具体有什么想法,我们是摸不清的。如果谁要是有什么想法,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找我们干部谈谈。我们政府干部的心情和想法是相同的,都希望你们每一个人能认真改造自己,能早一天回到社会上与亲人们团聚。对于你们每个人来讲,是不是愿意早一天回归,是不是能够理解和珍惜我们政府干部的这一良好心愿,那就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了。你愿意早一天回归,我们给你创造条件,你要是不愿意早日回到社会上去,我们也只能按照你的刑期督促你改造。
“当然了,改造生活是枯燥的,每天就是从大田到工棚,从工棚到大田,同时还要受着监规纪律的约束,能不能让你的灵魂在这种枯燥的改造生活中脱胎换骨得以重生,在很大的程度上还是取决于你们自己,我们政府干部只能起个启发引导的作用,把路指给你们,关键就是看你们愿不愿意走这条路。别的,我们政府干部也无能为力。如果说改造能够代替的话,我们政府干部愿意替换你们,关键是代替不了,法律和政策也不允许代替。
“现在的改造形势越来越好,减刑的幅度越来越大,就我们中队来讲,九二年的减刑幅度达到了百分之三十二,九三年的减刑幅度达到百分之三十七,今年的减刑幅度达到了百分之三十九,明年,也就是即将到来的九五年,我们中队的减刑幅度将会超过百分之四十。这也就是说,我们中队每年都有三十到四十个人得到了减刑的奖励。面对这样好的改造形势,我们政府干部希望你们能够抓住机会,好好改造,争取早一天得到这样的奖励。”
T队副的话让我们冷落的心情又重新点起了希望的火种,尤其是他讲到减刑的幅度在一年比一年增大的时候,我估计每个人心里被重新点燃的希望之火开始燃烧起来。
“谢谢政府干部的教诲!”我们十八个人在T队副的话音刚落之际,激动地向T队副致谢,并热烈地鼓起掌来。
作为服刑的犯人,我想,肯定每一个人都会以最热切的心情期盼着自己能够早一天获得减刑的奖励,从T队副对我们的谈话中,其他十七人也会像我一样看到了希望在向我们一步步走近。只要能够早一天获得减刑奖励早一天回归社会,环境再苦都不重要,改造生活再枯燥都无所谓。我在心里警告自己,时刻要看到这样的希望,时刻都要奔着这个希望。
虽然T队副的话还不具有十足的鼓动性,但我的心情已经被他的话鼓动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