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囚途
书名:我的青春崴了脚 作者:王子文 本章字数:12849字 发布时间:2024-03-03

1994年9月30日

大约是凌晨时刻吧,我提着自己简单的包裹随同其他几个人跟在管教干部的身后走出了那个囚禁了我一年多的监舍,被关困了一年五个月零三天的心情一下子舒畅地喘了一口长气,终于走出了那个时刻都让我觉得茫然、时刻都让我恐惧、时刻都让我不安的空间。在那个空间里的一年五个月零三天的一切从此与我没有了任何关系,这一年五个月零三天有过的恩怨和不快都留给记忆吧!永别了,那个空间!永别了L县看守所!

来到看守所大院,如昼的灯火把整个大院照得白花花地亮。大院里已经放了不少的包裹,被押解的人员两两地被一把手铐铐在一起,整整齐齐地站成了三排。H所长和几位管教干部以及两名荷枪的WJ战士环绕着被押解的人员站成了一个包围圈。在这些人当中,我看见了袁铁、阿军、卷毛和另外的两个我一卷的案犯。他们几个见我出来,分别向我笑了笑,我礼节性地向他们回了一笑,但对于卷毛,我笑不出来。我知道,由于袁铁和阿军的刑期重,他们两个是要被送到大监去的,而我和卷毛他们是要去劳 改农场的。

我们几个从同一个号房出来的犯人被安排着站成了一排,尽管与前面已经站得齐整的三排差了不少的人数,连半个一排也算不上,但H所长还是要我们就那么站着。大约是要被押解的人员全都给提出来了,在我们几个站稳之后,H所长就开始对我们进行警戒训话了。

“今天,所里决定把你们三十六人分别要送到劳 教所、大监和劳 改农场去,真正开始你们的改造生活。不管你们会送到哪儿去,我们所里的管教干部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你们到了之后,都要遵守那里的纪律和规则,好好改造自己的思想,争取早日回到社会上去!在押解的路上,我对你们也要提出一些要求,也是你们必须无条件服从的纪律。在押解的途中,你们必须服从押解干部和WJ战士的指挥,不得擅自主张,有什么事情要先报告,得到干部或WJ战士的允许后才能进行。任何人不得脱离押解,否则,就以脱逃论处,WJ战士有权将其当场击毙。”H所长看了看手腕子上的手表,接着说,“现在是零时三十分,由于途中要去劳 教所和大监,最后去劳 改农场,这一路上就走得远了,所以,今天必须要早一点儿动身。天黑路远,我希望你们在途中不要有什么想法,如果不然,后果自负。”说着,他向我们指了一下两名荷枪实弹的WJ战士,向我们暗示WJ战士手里的枪不允许我们有什么违反押解纪律的行为。

H所长向我们反复强调过押解途中的纪律之后,就吩咐外劳号的犯人开始往一辆大型客车上装我们的包裹。

包裹装完之后,我们三十六人按照刑期的长短先后被押上了这辆大客车。

负责押解的管教干部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手里拎着一个很大的公文包,大概里面装的就是我们这些人的卷宗档案啥的。两名押解WJ战士分别坐到了车门旁和车后面的位置上,他们手里始终紧握着乌亮的枪。

车子启动了,我的心也慢慢涌动起来,我的泪也开始在眼眶里涌动着,尽管我伤害过这座小县城,但这儿毕竟是我的故土,就这样我与这片土地愧然作别了,一别就会是五年七个月呀。五年七个月,两千多个昼夜,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害怕的一段岁月啊。这座小城啊,在你已经安睡的时候,你有没有梦见你的一个负罪的孩子就要与你挥泪作别了呀?

大客车穿过了这座小城辉煌的灯火,渐渐地把这座小城抛到后面了。这辆囚车驶进了寂黑的夜,我的心也一下子变成了黑夜。

车在不知东西南北地疾驰着,车轮滚滚,残忍地轧碾着车窗外寂黑的夜,也在残忍地轧碾着我的这颗已经开始滴血的心。长到二十四岁了,第一次离开L县。读高一那年暑假,有同学邀我一起骑车去一个叫黄山的地方旅游,还没有走出L县的疆界,我又调转车头回来了。或许是我心情狭隘,或许是我沟通不了外面的世界,在我的心中,在我的生命里,我一直认为只有我们L县最精彩。今天这样一别,我再也无法感受L县的情怀了,再也无法感受L小城的精彩了,我只能身不由己地去他乡的岁月里感受他乡的风风雨雨,忍受他乡的人情冷暖。

车里的人们轻声嘤嘤嗡嗡地议论着些什么,尽管负责押解的管教干部再三强调要保持安静,但议论声仍没有停息。车厢里的议论声和汽车发动机的噪音以及车轮极速转动的风声搅合在一起,使车内黑暗的气氛变得很浓很稠了。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能原谅我吗?”流动的黑暗中,身旁的卷毛用那只没有被铐住的手扒了一下我的肩膀,歉疚的语气向我道歉。

原谅他?我一辈子都原谅不了他!不是我气度小,我很大的程度上是在他的安排中自己不知不觉中就已经犯罪了,我的七年的大好光阴在很大的程度上是毁在他的手里,我的前程在很大的程度上是葬送在他的手里,我能原谅他?我会原谅他?我气度不小,但对于卷毛这次害我,我没有宰相肚里能撑船的大度量。

“我知道我对不住你,当时我也是被打得急了,没办法,就把你和阿军的事儿说出来了。我也知道你这次进来判了七年太亏了,当时也只是放放风,帮助把东西藏起来,你什么也没有落到。”卷毛仍在向我做着道歉,“我也知道,当时我是嫉妒你在学校和社会上都混得不错,就设着圈套引你犯罪。”

我一下子要晕厥了,原来是这样!这让我记起了读高一那年的一件事儿,当时我是一班之长,班里的许多事情我都要管,班主任因为有了我这样一个班长,对班级的管理也觉得轻松。有一次在课堂上,卷毛不知咋的把便携式的录音机的耳机子拔下来了,顿时,整个课堂上想起了甜得滴蜜的《情网》。同学们一下子都把目光聚集到了卷毛的身上,卷毛急忙把录音机关上了,这时候,同学们又把目光都盯到了我的身上。我起身走到卷毛的座位旁,从卷毛的手里把那个便携式的录音机收走了。卷毛很不情愿地看了我一眼,但他又不敢怎么样。下课后,我让卷毛写一份检查,他竟然跟我耍起了小性子,说我算老几。我就把这事儿交到班主任那儿去了。也许就从那个时候,他卷毛开始处心积虑恨我了,开始处心积虑地要害我了。现在他要我原谅他,我更不会原谅他了,就是他这几句话,让我看到了他从来没有显露出来的阴险。他的阴险害了我七年的大好青春光阴,人的一生有多少个七年?又有多少次青春?属于一个人的青春又有几年的光景?这七年,是从我二十三岁到我三十岁的光阴,我的青春在我刑满时已经完全失去了。失去了奠定人生的青春,我的整个人生也会像绽不开的花儿一样,还没有来得及向整个世界显示自己的色彩就已经枯萎了。要我原谅他,我还没有奢侈到拿自己的青春、自己的人生无所谓的程度,还没有极欲到拿自己的梦想、自己的前途当儿戏的程度。对于卷毛的道歉,我一直咬牙切齿地保持着沉默,要不是身边有管教干部和WJ战士,这个时候我一准会起身把他揍个鼻青脸肿!

屁股下面的车一直在疾快地穿行在黑夜里。嘤嘤嗡嗡的议论声慢慢变得稀落了,车内开始出现打呼噜的声音了。我不知道车在黑夜里穿行了多久,更不知道现在已经行到了何处,只知道这辆车已经穿过了一段漫长的黑夜,并且仍在疾快地向前穿行着。

一段又一段的黑夜被抛过去了,这时,我感觉到车子好像在减速,车子里也被外面的灯火给感染得透亮了不少,难道车子驶进了一个城市?我很是不解地向车窗外看了一眼,这一眼,我发现车子两旁华灯夹道,灯光下的桥栏杆很清晰地往车子的后面一跳一跳地跑着,车子是在通过一座装有路灯的大桥!

车速越滑越慢,最终还是停了下来,车上的两名WJ战士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立即警惕地把手里的枪握了又握。

车子的左前方好像站着一个亭子,一位上了年纪的男子一只手拿着一个警示停车的红牌子,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发票夹子模样的东西。车刚停稳,他便已经理直气壮地嚷着奔过来了:“过桥费,十块,快交!”

“老同志,我们这是囚车。”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管教干部探出头来向这位要求交费的不算老的老者解释着,同时向他指了指车前挂着的“囚车”牌子。

拦车的这个老者似乎不大相信,伸头向前面的“囚车”牌子看了看,又扒着车窗往车里瞅了瞅。还未等他瞅得清楚,车内两只铐在一起的手噌地伸到他的面前,明晃晃的手铐被车窗外的路灯一照,反射出一道贼亮贼亮的光,亮得他一怔。他还没有怔过神来,一个很不礼貌的声音又撞得他一惊——这个东西你要不要!

拦车的老者睁着两只眼瞅了瞅伸到他面前的手铐,又琢磨了一阵撞得他一惊的话,半天似乎才醒过神来,又绕到车前看了看“囚车”的牌子。心惊未定地向车上的管教干部道歉说:“对不起了,同志,这夜里灯光太暗,我的眼神又不好。只是你们这‘囚车’的牌子挂得低了点儿,不太好瞅。”说完,他做了个通行的手势。

车又慢慢启动了,然后是变档加速,很快,车子又恢复了刚才那种近于疯狂的速度。

“到地方早着呢,就是这个速度,已经是够快的了,不到八点也是到不了省城的,还是睡一觉吧。”有人很有经验地这样提醒大家。

车子是开得很快,副驾驶位置上的管教干部也不停地催着司机是不是还能再快一点。司机不知道是心疼自己的车,还是担心行驶的安全,向身旁的管教干部说不能了,再快汽车就可能会烧缸了。

管教干部向司机说着些要求开快一些的原因,说是今天赶不到大监、劳 教所和劳 改农场,明天是国庆节,单位放假,就找不到人接收我们这些人了,还得重新把我们拉回来。

车内的呼噜声越来越稠了。车子仍是近于疯狂地在黑夜里穿行着。

“报告,我要撒尿!”

“报告,我要小便!”

……

迷迷糊糊中,我被这样一阵报告声吵醒了,我也觉得自己的小腹憋涨得厉害。我睁开两眼向车窗外看了看,发现车窗外的天已经亮了。

车缓缓地靠在马路的右侧停了下来,两名WJ战士疾快地跳下车去,荷枪站到了车右侧的前后两头,然后我们才顺次下车。下车之后,我们顾不得马路上往来的行人,三十六人一路排开,呼呼啦啦地撒起尿来。

集体小便完毕之后,管教干部对我们三十六人进行了点名,在确认我们三十六人还是三十六人之后,他又对我们进行了一次训话:“很快我们就要到省城了,到了地方之后,你们不要这儿有毛病,那儿也是毛病,我们这次送来的三十六人都很健康!”

这样的训话在向我们暗示什么,我不太明白。

我们又依次上了车。

车子又一次启动了。这个时候,六名被裁定为被劳 教的人员中间有人说马上就要到劳 教所了,到了劳 教所,还不是真正的劳 教所,要在那儿接受一段时间的学习和军训,最后才会被分到劳 教所去。

这样的议论尽管声音很小,还是招来了押解WJ战士的警告。顿时,车子里安静了。

太阳慢慢地从远处的地平线上爬起来了,橘黄色的阳光从车窗子里映进来,灿然的光辉分散开来,把整个车厢装饰得明朗了许多。多少日子没有看见过早晨的太阳了?我不禁在心里问自己,已经很长时间了吧,像一个世纪,甚至更长。今天,我终于又看见早晨的太阳了,尽管车子在疯一样地疾驰着,尽管车子穿过的景色被模糊地甩了过去,可远处初升的太阳还是当初那样清新地照耀着这个世界,还是当初那样新鲜地向这个世界绽开青春的容颜。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是初升的太阳远离了我,还是我远离了初升的太阳?是初升的太阳抛弃了我,还是我抛弃了初升的太阳?一年多的时间里,我远离了初升的太阳,远离了这样清新的早晨,远离了属于我的每一次日出。我被隔离在没有早晨的世界里,隔离在没有日出的空间里,每天守着混沌的时间重复着一个没有韵律的节奏,打发着苍白的时间。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没有早晨的日子过去了,没有韵律的时间过去了。从今天开始,我可以重新看到日出了,可以重新感受日出的清新了,可以重新走进被阳光渲染的真实的光阴了。过去的一年多时间在今天已经画上了句号,在今天被写进了自己的记忆,在今天成为了自己的历史。

终于有人叫着说到省城了。

车的前方果真出现了一座城市,城市的轮廓要比我们L县城大了很多很多。车在疾快地靠近着这个城市,我的心也在加快着跳动的节奏,二十四岁了,我从未来过省城,从1992年初省报第一次发表了我的诗歌之后,我就向往着省城,向往着拜谒省城,向往着有一天自己能被省报邀请着来到省城。可今天我却以这种独特的方式疾快地靠近着省城。车行的速度在告诉我,要不了多久,我就走进省城了,但我只能在车内通过车窗掠视省城街道上的风光,通过车窗感受省城的繁华。

汽车驶进省城不久,便拐进了一个松柏相映的森森大院。在大院深处汽车停了下来。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押解管教吩咐车上的WJ战士要警惕,然后就跳下了车,夹着那个很大的公文包就进了这个大院里的一个小院子。

六名被裁定为劳动教养的家伙开始在车子里找各自的行李。

很快,押解管教跟在几个穿着警服的人员身后回来了。来到车门前,他打开车门,开始对着手里的一份名单宣读六名被裁定为劳动教养的人员的名字。

六名被喊了名字的人员下了车,跟着那几个穿着警服的人员和管教进了那个小院子。

“这六个人交接完了,下一站就是大监入监大队了,咱们这些被判了十年以上的犯人就要下车了。”见六名被劳 教的人员进了那个小院子,车上有人这样议论说。

我不知道入监大队与监狱之间区别。

很快,押解管教办完了交接手续回来了,汽车又重新启动了,顺着大院子里的路继续往前行驶,七拐八抹之后,竟然出了院子上了一条宽阔的大街。顿时,大街两旁高大的楼群迎着汽车很快变得更加高大了,由于有车篷在我们的头顶,我们无法仰视这样的高楼到底会有多高,只能匆匆地欣赏着很快又被甩到车后楼群的下半部分。

不知道省城的这条大街被车子轧过去多远的路程,车子在两扇紧闭的大铁门前停下来了。铁门的一侧挂着一块很醒目的牌子:XX省第一入监大队。

二十四名被判了十年以上刑期的犯人下了车。车上只剩下我和卷毛等六个犯人和一名押解WJ战士了。开车的师傅也下了车,他在汽车的周围转了两圈,好像是在检查汽车的什么情况。

“你们身上要是带有现金,就趁这个空买点儿吃的吧。今天不到下午三点左右是到不了劳 改农场的,这中间也不会再停车了,劳 改农场明天要放假,今天赶早赶晚也要把你们几个送到。这一路上还有好几个小时,你们现在就买点儿吃的。”留在车上的WJ战士提醒我们六个人,说完,他就从车窗里探出头,向街道旁一个流动的饭车招呼着问都是些什么吃的。

“有包子,有大馍。”饭车答应着就推过来了。

这时,阿军在车下喊我和卷毛。

“这几包烟你们两个路上抽吧。到那儿之后要好好的。”阿军递上来几包烟,向我和卷毛挥了挥手,然后提起行李随着管教干部走进那两扇将要囚禁他十三年青春的大铁门。

看着阿军和袁铁走进了那两扇大铁门,我的心一下子苍茫起来,我会走进什么样的大铁门?会是什么样的大铁门将要囚禁我这几年的青春?

省第一入监大队对面是一片四围栽着花草小小的空地,大约城里的人都会管这样的空地叫做小广场。一群看不清年龄的女人正在这样的小广场上,随着一台大录音机播放的音乐摇摇摆摆地跳着健身的体操。世人原本都是这样的热爱生命,而我们……?

“包子,大馍”流动的饭车在车窗外扯着喉咙对着车窗吆喝着。

“给,吃点儿吧!”卷毛推了一下我的肩膀,递过来一方便袋子的包子。

看着卷毛递过来的包子,我摇了摇头。

“要到下午三点左右才能到农场,这一路上也不停车了,到了农场,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吃上饭,就是你生我的气,也该吃点儿东西吧。”卷毛很愧意地劝我。

“卷毛,你给我记住了,你的东西就是吃了能成神,我也不会再吃你的东西!”我瞪起眼看着卷毛。几乎是在对着卷毛吼。

管教干部从省第一入监大队出来之后,又带着我们几个人启动了车子。此时,我真不知道汽车是在向南还是在向东行驶,尽管刚出来不久的太阳在很明显地告诉我汽车是在向东行进,但我依然相信汽车是在向着南方前进。该不会是我被关得已经没有辨别方向的能力了吧?或者我已经被关得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省城是比我们L县城大多了,汽车跑了很久,但仍在省城里穿行,透过车窗,我忽然看到了省日报社的大牌子,我的心里一阵的激动,仿佛整个心脏要蹦出来了一样。从去年的年初开始,我一直向往着能够拜会这个圣地,是省日报社扶我将自己的作品第一次走向铅字行列。今天,我以这样的方式经过了省城,看到了让我心血澎湃的省日报社的大牌子,而我只能这样匆匆地看上她一眼,却不能去叩响那扇神圣的文明之门。

省日报社门口的大牌子很快就被这辆大巴车给抛在后面了,而我仍在回望着,尽管隔着后面的玻璃窗,隔着车子后面扬起的灰尘,隔着车后被疾快拉远的距离,我一直在回望着。

车子很快就驶出了省城,开始进入高低起伏仿佛是丘陵的地带,马路的两边出现了一望无际的田野,田野里的庄稼大多都也已被收割了,零星还有些人在田野里忙碌着。

大约中午的光景,汽车进入了一座小城,小城的规模跟我们L县城差不多,我推测这里可能是一座县城。由于街道上的人流较稠,我们乘坐的这辆囚车被缓慢地隔阻着,尽管我们的车前挂着一个很醒目的“囚车”牌子,尽管司机不停地很响地摁着喇叭,车前的行人仍置若罔闻地慢慢腾腾地来往着,并且时不时会有很多人停在车前指着车前挂着的牌子肆无忌惮地说着些什么,同时也有不少人很感兴趣似的围着我们这辆车前后左右地看来看去。负责警戒的WJ战士不时地端起手里的枪威严地向围观的人群发出警告,但是,那些围观的人们只是对着WJ战士那么不在意地一笑,仍旧若无其事地围着车子前后左右地看来看去。我很清楚,我们坐的这辆车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车子前面的那块大牌子和车上我们这六名戴着手铐的囚犯。

汽车在这座小城里走了大约个把钟头的样子。刚出了这座小城,司机开始向坐在副驾驶上的管教干部提示车子油箱里的燃油已经告急了。于是,司机和管教干部开始留意马路两旁是否会有加油站。在加油站还没有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之前,这辆车还是因为燃油耗尽而搁浅了。

管教干部吩咐两个WJ战士要提高警惕,这就下了车子。

我们六个囚犯依着车座的后背听凭时间往前流逝,大约半个小时左右,管教干部从路旁的一个村子里拎回了不大的一桶燃油,司机看了看管教干部拎回来的燃油,摇了摇头说跑不了多远。管教干部要司机先启动车子,前方一旦有了加油站,就立刻加油。

司机下了车,给车子加了油,然后上车,车子这才重新启动了。

车子重新上路之后,管教干部催着司机要放开速度赶路,争取在下午三点半之前赶到劳 改农场。司机回答说只要汽车不缺油,应该没问题,然后,他离合换挡加油门,汽车马上就飞了一样跑起来。

大约也就在下午三点半左右,汽车到了劳 改农场,一阵七转八抹之后,汽车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了,管教干部要我们各自带上自己的行李下车。

映在我们眼前的是两扇漆黑的大铁门,这两扇大铁门看起来要比我们L县城看守所的那两扇大铁门厚重多了,牢固多了。

管教干部让WJ战士看着我们六个人,他先过去从大铁门旁的一扇小门里进去了片刻,然后他的身后跟着一位也是穿着警察制服的人,想必这位应该是这儿管事儿的管教干部吧。

押送我们的管教干部在大铁门前向我们这边一挥手,两名WJ战士便向我们六个人说了话,要我们拎着自己的行李往大铁门那儿去。

我们依着两名WJ战士的话拎起行李走到大铁门前,这个时候,大铁门上竟然打开了一扇小门。

“排队报数进去!”押解我们的管教干部提醒我们六个人。

我们排队报数进了这道大铁门,映在我们面前的又是一道大铁门!这里有几道这样的大铁门呀?我不禁在心里这样问自己,不知是好奇还是不解。

两名WJ战士也进了大铁门,他们依旧很警惕地看着我们六个人。押解我们的管教干部开始忙着与这里的管教干部办理交接手续。看到这儿,我不禁联想起了买卖合同。

管教干部的交接手续办好之后,一个穿着制服的管教干部随着押解我们的管教干部来到了我们六个人的面前,他板着脸色把我们六个人看了一遍,然后不动声色地问:“你们六个人中间有没有谁患有传染病的?”

“没有!”我们六个人按照押解管教路上的吩咐异口同声地响亮地回答。

“有没有哪位的家人患有传染病?”这名农场里的管教干部依旧板着脸色问。

我们仍一直响亮地回答说没有。

“有没有人患过其它疾病?”

“没有!”我们仍然按照路上的安排回答这位农场里的管教干部。

“好!下面听我的口令,按照我的口令去做,两手抱头,下蹲!”这名管教干部命令我们六个人,然后他俯下身子靠近了我们六个人,嘴里又发出了“起来”的口令。

就这样,我们按照他的口令蹲下,起来,蹲下,起来。他挨个儿把我们六个人听了一遍,然后又让我们做了几个动作。我推测他是不是在通过听和看来断定我们几个人身上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在他对我们六个人的身体状况感到满意之后,他又喊来另一名管教干部对我们进行训话。

“这儿是B湖劳 改农场入监大队,在这里你们要接受入监教育和入监训练,你们必须无条件地完成入监教育任务和入监训练任务。这儿是监狱,不是社会上的一个团体一个单位,这儿是对你们进行改造的地方,你们到了这个地方,希望你们把你们原来在社会上的那些恶习全都给收敛起来,认真接受入监教育和入监训练。到了这个地方,要时刻提醒自己遵守这儿的规章制度,服从管教干部的管理和教育,听从管教干部的指挥。一旦我们发现了有谁不服从管理教育,不服从管教干部的指挥,我们就会采取相应的手段。”这位管教干部铁板着脸,十分严肃地又把我们六个人看了一遍,“现在,你们那儿的管教干部刚把你们交到我们手里,也算是你们已经进了入监大队了。进入监大队的第一条规矩就是严禁携带违禁物品,如果你们身上带有现金以及其它违禁物品,必须现在马上上交,现金我们会给你们存到你们的大账里面,其它违禁物品我们将根据监规予以酌情处理,或没收或替你们保存。如果你们拒不交出携带的违禁物品,马上我们就会组织人员对你们进行搜身,一旦我们搜出来,不论是什么违禁物品,我们都将会没收!”说完,他看了我们一阵,见我们都没有什么动静,然后转头对着里面的大铁门喊了两声“刁胜”。

他的喊声刚落,大铁门里面就很响亮地回应了一声“到!”,很快,从大铁门旁边的小脚门里跑步出来一个留着光头的年轻人。他跑出来之后,很是规矩地来到那个喊他的管教干部面前,毕恭毕敬地立正站下来,很小心地向那位管教干部喊了一声“报告”。

我推测这个年轻人应该就是刁胜了。

“这是L县刚送来的六名犯人,被编入了你们中队,马上把他们带进去进行搜身,具体训练任务有你执行完成,入监教育随时听候政府干部的通知!”这名管教干部吩咐刁胜。

押解我们过来的管教干部这个时候来到了我们面前,有些语重心长地说:“既来之,则安之。在这个地方要听从干部的指挥,服从干部的管教,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减刑回去!”说完,他转身与这里的管教干部握了握手,走了。

我们六个人随着刁胜报数进了入监大队的大院子。进入大院子后的第一眼看到的是正对着大门竖起的一块大牌子,牌子上面用白色油漆十分醒目地写着:“警钟篇:你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现在已经是一名犯人了,不再是社会上的公民,更不是信马由缰的社会青年了。我也很清楚,这里是监狱,是国家的专 政机构,不再是我们L县的那片天地了。我来到这个地方是要接受政府对我的教育改造的,是要重新塑造自己的人生的,我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在我们L县那个不大的县城里纵横驰骋了,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怂恿自己的行为了。

刁胜要我们六个人在院子里排成一排,各自的行李放到各自的面前,然后他向一个房间里喊了一声。他的喊声还没有落音,从那个房间里出来了六个剃着光头的家伙,其中有一个家伙非常像我原在我们L县呆过的号房里的那个叫丸子的家伙。刁胜搬过一把椅子在我们面前坐下来,瞅着刚从房间里出来的六个家伙对我们进行搜身。

那位很像丸子的家伙来到我的面前,瞅了我两眼,轻声对我说:“刁胜是我们的大组长,以后我们都在他的手里混了。看你的形象,在社会上也应该是个混家儿。既然是混家儿,其它什么事儿就不用我明说了,你也应该知道。”

我很清楚这个家伙在向我说什么,我开始怀疑这个家伙是不是与丸子双胞胎,或者跟丸子有什么血缘,不然,为什么都是一个德行呢?

“清楚就行,以后在这入监大队的日子就好过多了。我姓李,以后你就叫我大李就行了。”这个自称姓李的家伙与我叨咕了这样几句之后就开始对我进行搜身了。

他先是在我的身上敷衍着摸了一遍,然后开始搜我的行李。他打开我的行李,一下子惊呆了:“怎么带这么多的书呀?”

“我喜欢书,就带了这么多的书。”我见他吃惊,轻声说。

“这个荣誉证书也是你的?”他从我的行李里翻出了我的那个《’93全国青年短诗大赛获奖证书》,不大相信地看着我,问。

我点了点头。

他立即把我的荣誉证书拿过去交给了刁胜。

刁胜看了看我的荣誉证书,又看了看我,转头对着身后的二楼上喊起来:“丁宣鼓,快下来看看,这儿来了你同行你知音了。”

刁胜的话音刚落,二楼的走到上还真的站出来一位中年光头,他对着刁胜问:“你说什么呀?哪来了我同行知音呀?”

刁胜把我的荣誉证书举起来给他看了看,嘴里向他很响亮地说:“全国竞赛都能拿奖的,还不是你同行你知音呀?你快下来看看吧!”

那个被刁胜称为“丁宣鼓”的中年人跑下楼来,从刁胜的手中接过我的荣誉证书看了看,问:“是哪一位?”

刁胜把我指给了丁宣鼓。

“书生,还真有点儿书生的意思。”丁宣鼓盯着我看了一阵,转头对刁胜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什么事情都不懂,以后还得刁大组长照顾了,在你手下混这段日子,别太难为他!”

我听得出,这是丁宣鼓在为我向刁胜求个人情。

“丁宣鼓的同行知音,我能难为他吗?”刁胜向站在他面前的那个自称大李的家伙摆了一下手。

大李从刁胜手里接过我的荣誉证书,回到我的面前,开始忙着帮我收拾行李。对我的搜身就这样结束了。

搜身完毕,他们从我们几个人身上并没有搜出什么违禁物品,我们带过来的香烟竟然没有被搜去,这里允许抽烟了?我不禁感到惊奇。我们被安排进了第二监舍。这个监舍比我原来蹲过的号房大多了,并且四围留着几个很大的窗户,监舍里宽敞明亮,像一个很大的教室,只是这里面摆了几排双层床铺,又觉得很像学校里的寝室,但学校里的寝室不如这个监舍宽大敞亮。我约略数了一下这个监舍里的床铺,七十来张单人双层床足可以睡下一百二、三十人呀。

大李倒是对我很热心,他先是帮我找了一个很方便的下铺,然后一边帮我收拾床铺,一边与我聊些这里面的情况:“咱们现在这个中队叫二中队,上一批犯人刚从这个中队分到下面去,这几天这个中队开始收人,你们也算来得早,现在这个中队加上你们六个人刚收了二十多人,这又赶上过节了,不等到节后,不会再有人进来了。刚才那个丁宣鼓向刁大组长说的那些话你也该听见了吧,那是要刁大组长照顾照顾你。你看过《XXXX》这个电影没?这个电影就是丁宣鼓写的。他是B市人,犯什么罪我不清楚,判了五年的刑期,来入监大队之后,直接就做了我们二中队的宣鼓。刁大组长犯的是流氓罪,被判了四年半的刑,他是S县的人,还是退伍军人,就留在这儿负责新入监犯人的入监训练了。在这个中队有丁宣鼓和刁大组长照顾着,以后你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谢谢你帮我整理了床铺!”虽然我心里对大李的形象觉得不舒服,但大李的热心还是让我绝得有些过意不去,我递给他一支烟。

大李接过烟,笑了笑说:“客气什么,都是落难的弟兄,这段时间我们还要在一起混日子呢。”他掏出打火机把烟点上了,吐了一口烟雾,接着说,“你们几个马会儿出去把头发剃一下,等头剃好了,伙房也该开饭了。你们几个来的也真是时候,明天是国庆节,大伙房要加餐了,可丰盛了!”

剃光头的悲哀已经习以为常了。比我们早来几个小时的X州市的一个姓张的犯人被指令着给我们几个剃去了不到一厘米长的头发。水龙头前我们用肥皂一洗,想必要比在看守所时更加光秃发亮了。

大李说的还真准,我们几个刚洗好头,靠着大院子一侧传来了一阵电铃声。大李立即招呼我们拿各自的碗筷出去站队,说是大伙房开饭了,要站队报数打饭。

我们出去站队的这个时间,大李向我们介绍说这个入监大队可以住上八个中队,现在只有四个中队有人,我们所在的这个二中队的人数最少,只有二十七个人。其他三个中队都是一百多人了,入监教育和入监训练也都结束了,就等着过了节往下分人了。其他几个还没有人的中队要等我们这个二中队人数收满了,再排着顺序收人。不过收人很快,一个中队有个五、七天就能把人收满了。

我们这个所谓的中队虽然人数少,但站队的速度要比其他三个中队慢得多了,在我们还磨磨蹭蹭地前后找位置时,那三个中队已经站好了队,齐刷刷的队形像刀切出来的一样,我不禁惊讶原本在社会上都是天马行空的家伙怎么能站出这样齐整的队形来。就在这个时候,这三个中队开始较上劲比起背书来,洪亮的声音很响地在这个偌大的院子里回荡着。尽管这几个中队较劲儿背书没有先后顺序,但我还是从这样搅合在一起的声音中听出了一些壮观。

或许是照顾我们这个中队人数还少,并且都是新来的犯人,其他几个中队的大组长一致要我们中队先打饭。

大伙房烧的是米饭咸菜,每个人约七、八两的米饭和一勺子炒咸菜。或许是从看守所所里带过来的饥饿被这样的米饭给诱 惑得再也不顾及吃相的粗雅与否了,也或许是这样的米饭对于我们这些久惯面食的北方人有着新鲜的怂恿,一碗米饭来不及品位,我已将它全部吞下去了。

还未能打饭的两个中队又较上了劲儿比唱歌,雄壮的队列歌曲一阵盖过一阵,你唱“队列整齐步伐矫健,我们是入监学校的新学员,认罪服法深挖根源,轻装上阵一直向前……”,他唱“犯罪教训永远要牢记,站起来,振作精神莫徘回,向前进,跟党步步走正道……”。

我十分惊诧地听着这些歌曲,十分不解地看着远处这两个较上劲儿的的中队,入监大队对我来说,仍然是一个十分陌生十分不解的地方。不大会儿,只有一个中队在那儿唱歌了,那两个中队相继打过饭之后,这个中队才停止了歌唱,走着长长的队伍去大伙房打饭了。是不是每天每顿饭都会是这样?我在心里问自己,但问不明白。

晚间,监舍里亮灯了,我们这个监舍竟然一下子有四根灯管在亮,明晃晃的把整个监舍照得跟白天没多大区别。大李安排我们这二十多个人静坐,原来,每张床铺下面都有两把小凳子,我们依着大李的安排从床铺下面拿出小凳子坐了下来,大李又说要坐成一条线,每个人的脚尖也都要在一条线上。我们刚坐下来,刁胜进了监舍,他看了看我们,然后就对我们发了话:“十月三号晚间,我要对你们进行四块牌子的背诵情况检查,不管你是文盲还是教授,都必须做到四块牌子倒背如流,要是有谁背不会,或者背得结结巴巴……,要清楚这儿是劳 改队,不是什么生产队,我有办法让你倒背如流!哪四块牌子?就是这墙上挂的四块牌子。”说着,他往墙上一指,“《犯人守则》、《犯人十不准》、《内务卫生公约》、《犯人日常行为规范》。不管这四块牌子有多少内容,这里没有什么客观条件可以讲,我要你们在十月三号晚上背会,你们就必须给我背会了。再说了,这几天我们人数少,不做队列训练,你们有的是时间。”

我们已经从刁胜的语气里听出了威胁,难道真的像原来听到的传说一样,劳 改队这地方真的是犯人管理犯人吗?

“不过,你们也不要感觉为难,这四块牌子中间就《犯人日常行为规范》长了些,但每一条都像古诗文一样押韵顺嘴,背起来也好记。《犯人日常行为规范》就是三十个在以后改造中常遇到的问题,又叫《三十个怎么办》,只要你们用心背了,这四块牌子要不了两天就能背下来。到了这个地方要守着个地方的规矩,不要这儿不习惯那儿不习惯,慢慢就会习惯了。有句老话,既来之则安之,思想上不要有什么杂念,那些杂念也不实际。在入监队这个地方,你就认真完成入监队的学习和训练,交代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大家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在社会上,想必都是混家,不管是大混家小混家,是混家就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下午打饭的时候你们也应该听到那三个中队背书唱歌了,你们现在的任务就是要把这四块牌子背熟背烂了,别的我也不多讲。最后还是提醒你们一句——这儿是劳 改队,不是生产队,也不是其他什么队,就只是劳 改队!”刁胜与我们讲了这些,脸色整着把我们二十几个人看了一阵,安排大李一句组织我们进行学习,然后就转身出去了。

刁胜的话里很明显地带有不讲道理的味道。大李开始催促我们二十几个人找本子先把这墙上的四块牌子抄写下来。

《犯人守则》八条,《犯人十不准》十条,《内务卫生公约》五条,《犯人日常行为规范》三十条,加起来总共五十三条,我在心里大致加了加,五十三条,像《中学生守则》、《保护视力,预防近视卫生常识》、《五讲四美三热爱》,不由得我把它们联系起来,心里有些酸酸地痛。没办法了……背吧,我的心叹了一口气。可是,我还没有把这四块牌子抄完,就觉得困意上来了,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几乎没有能睡什么觉。但是,熄灯的命令还没有下来,就只能强忍着继续抄写这四块牌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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