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谋是个人精,一进办公室就觉得气氛不对,审视地看看这个,瞅瞅那个。祝小光便问他看来看去的,认不认得这几个人。他虽然问得平静,也特意做出微笑来,但那僵硬的笑容让雨潇和李珊都看着想笑。
欧阳谋的小眼珠转了一下,显然是在揣摩祝小光问话的意思,一边就细细去看眼前几个人,溜了一圈后,笑着对祝小光说,似乎……好像……有那么一点点面熟……
这话有点探头探脑的意味,明显留了可以改口的退路。
祝小光又转脸问那几个认不认得他。
苏光明和胡满爹有些茫然,贺彩蛾看了看祝小光,似乎也揣摩了一下他的意思,然后仔细打量了欧阳谋一会,欧阳谋满面微笑地迎接她审视的目光,贺彩蛾看了他的笑容,脸色大变,伸出手掌捂着自己的嘴巴和下半脸,因为祝小光与她隔着办公桌,她便使劲踩了身边不远的袁雨潇一脚,然后急急地起身往外走,雨潇会意地跟着她出了办公室。
出了办公室,贺彩蛾死死攥着雨潇又走出一段距离,才放下捂嘴的手掌,嘴巴哆嗦着说,就就就就就就……是是……刚才那个人人人啊……好容易说完,不知是因为激动、紧张还是害怕,眼泪都出来了。
虽然雨潇早有思想准备,但当事人如此直接地指认,还是让他心惊,他严肃地提醒她,这种事很严重的,可开不得玩笑,你能确切的肯定吗?百分之一百!
这么一说,贺彩娥又有些迟疑,带了思忖的表情说,个子咧……是这样的,那天他雨衣的帽子遮得很严实,头发和脸模子看不清,但五官……也是这样秀秀气气的,长得很好,而且也是这样……一见人就带着笑,文质彬彬的……
雨潇听到这里,哪敢怠慢,让她站这里不动,便忙忙的返身进入办公室。
一进屋就感觉所有的目光都在他脸上挖掘,他招手让苏光明和胡满爹出来,一出门,贺彩蛾便迎上来,压着声音说,你们没发现那天的骗子就是刚才进办公室的那个人吗?
苏光明望了雨潇一眼,说,你这么一说,好像是这样的啊!他略想一想,又说,也是这样秀气的样子……他说着,转头向胡满爹求证。
胡满爹皱着眉头思索片刻,说,我记忆不行了,那天和骗子打交道的时间也不长,他又穿得严实,不过讲话的味道差不多也是这样,和和气气的,开口就带着笑……
他话音未落,祝小光已经匆匆走了出来,他挺细心的,看着很匆忙,桌上袁雨潇刚才做的笔录和那几张收条却都拿在手上。
李珊也鬼鬼祟祟地跟在他后面出来了。
就是他!
就是他!
就是他!
这三位一齐伸出手指指向办公室的方向,跟电影《追捕》中横路晋二指认杜丘似的。
祝小光伸出食指做个噤声的手势,三只手一齐收回,捂住自己的嘴巴。
雨潇皱了眉,这一切不符合他之所想,但他拿不出让人信服的理由来回驳。尤为关键的是,三个当事人的同时指认,让他曾有过的疑问也摇摇欲坠。不过,他还是认真地询问了一下三个人那件雨衣的颜色。
灰不拉叽的吧……我记不太清了……胡满爹年纪大了,什么都是不太确切的。
应该是那种军绿色的,旧了,所以灰不拉叽……苏光明补充说。
贺彩蛾只说颜色比较重,绿的还是灰的记不清了。又说那天下雨,天比较暗,雨衣又是湿漉漉的,所以……
雨潇心里一动,三个人竟没一个提到黑色!
这时欧阳谋也带着一脸揣摩的神色出来了,依然是眼睛滴溜溜地在几个人脸上转来转去,直转得那三个人都低了头。
祝小光快步进了办公室,回手就关了门,把大家都关在了门外。这几个人各怀鬼胎地杵在当地,抬头望天的,低头看地的,四处看墙看树的,只有欧阳谋一个人看人,这张脸看到那张脸。
不一会,祝小光打开门让大家都进去,然后把门关上,说大家在这里暂时都不要走,金股长马上就过来。
几个人或坐或站,办公室一片寂静,唯有几缕呼吸声交缠在一起,像一篓乱窜的蛇。
良久,欧阳谋打破这难堪的寂静,说肚子饿坏了,这不是假话,因为大家都听到他肚子里皮球一样滚动的咕噜声了。
祝小光板着脸说情况特殊,耽误一下大家。欧阳谋只好又坐下去,掏出烟来,扔了一根到祝小光桌边,自己叼了一根。他刚刚掏出打火机,办公室的门砰的一声开了,金道通大踏步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人,雨潇一看,那人竟是刘沙平!
这是区公安局的刘沙平同志,这是我们的站长祝小光同志。金道通一进来就给双方作介绍。祝小光赶紧站起来与刘沙平握手,雨潇与刘沙平只点点头相互打了招呼。刘沙平穿的是便服。
欧阳谋叼着烟准备打火,但手颤抖得厉害,半天也打不着。
警察同志,他是骗子!贺彩蛾一听刘沙平是公安局的,警察既然出面,感觉自己的指认已经被官方承认,胆气立马粗壮起来,直接把手指到欧阳谋面前,欧阳谋一楞,抬头懵懵地看着贺彩蛾,他那个打了半天不出火的打火机却在此刻啪地一声着了,倒像是被贺彩蛾这一指头给戳燃了一般。
另外两个闻风而动,也伸出手指。欧阳谋张嘴结舌地看着所有人。
你有什么话要说的吗?金道通走到欧阳谋面前,轻声问。欧阳谋的烟掉在地上,站起来,语无伦次地说,什,什么?要我讲什么?出了什么事……事啊?
刘沙平忽然眼一瞪,露出一脸杀气来。
雨潇赶紧把刘沙平拉过一边,悄声说,这个事有疑点……刘沙平沉着脸打断他的话,要他少掺和,不要因为是同事就感情用事,这种事谁也说不了情的!
说着,他转过身要欧阳谋跟他走一趟,其他几位当事人也一起去。
欧阳谋可怜巴巴地望了祝小光和雨潇一眼,想说什么,嘴唇哆嗦着说不出来,那几个人像是怕欧阳谋会跑似的簇拥着他便往外走,苏光明还开始骂娘。金道通眼神示意着祝小光,两个人也跟着出了门。
剩下李珊和雨潇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李珊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只惊叹万万想不到欧阳居然敢搞这种犯法的事。雨潇要她先别乱说,事情还不到下结论的时候。李珊捂了嘴巴,点头如鸡啄米。
次日是周六,雨潇接到丁梦雅的电话,说有星江宾馆的舞票,欧阳谋请了几次了,须得还回礼数。雨潇说欧阳有事可能去不了。丁梦雅说可惜了,周六的舞票不容易搞的,那就我们两个吧。雨潇因为父亲对他跳舞的猜忌,想把每周跳舞次数尽量控制在两次之内,这周他和欧阳谋各请了一场,指标算是满了,略一迟疑,对方就笑了,说是故意这么讲就我们两个,就晓得你不参加两人活动,只参加四人的!雨潇说这话从何说起,对方还是咯咯地笑,让他回忆一下,自打认识以来,哪次请他跳舞时,他不是一定要拉上欧阳谋两口子的。雨潇不用回忆,他自己心里明白她说的正是事实。对方听他不说话,知道是默认了,笑着继续追穷寇,你说你只搞集体活动,不搞一对一的活动,这到底是想澄清什么呢?还是想掩饰什么呢?雨潇难以招架,心里说,这一位如此凌厉,真可以说是米兰第二。
他赶紧应承下来,算是在她扑面而来的组合拳下投降。
两人约定好晚上七点半在星江宾馆见面不见不散。
世事说巧也真巧,他刚刚放下话筒,铃声又响起,是孟坚的电话,且正好是找他,约他晚上聚会,还是在小朱家里,还是上次那些人,外加一个颜医生,颜医生要带熊掌来吃,机会难得。
他一时呆呆地不知如何。
这个邀约不但因为来自难以拒绝的孟坚,而且还真是诱惑人,不仅仅只是熊掌而已,如果还是上次那些人,则必有刘沙平,而他现在非常迫切地希望与刘沙平有一次交流——正是这种朋友之间私下场合的交流,可以随意说出心中的想法,也想顺带从他那里得到欧阳谋的消息。
然而跳舞之约在先。凡事有先来后到,更何况先来者是丁梦雅!
他满脑子团团乱转,现在连丢硬币来蒙的时间都没有!
孟坚见他不说话,便不耐烦,他本就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嗯……颜医生怎么会有熊掌?他先问一个问题争取思考的时间。
他喂了熊,取胆用的……你先别管这个,来不来?来了自然有时间慢慢了解!
你是说,来吃晚饭……
先吃晚饭,然后大家跳舞去!
天无绝人之路,他看到了兼得鱼和熊掌的天光,这边是晚饭,丁梦雅那边是七点半,这正好用得上宋世雄解说女排比赛常用的“打一个时间差”!
他便爽快地答应来吃晚饭,但跳舞就不去了,他给出的理由是这周跳了两场,超标了,家里的老师傅会骂人。这理由顺手拈来,且还真是符合事实。
孟坚总算哈哈一乐,跳舞去不去就随你的便,我们只保右腿,少一个左腿无所谓,免了竞争。说完便脆快地挂了话筒。
因为急着晚上赶场子,他下班就赶到小朱家,成了第一个到的。问题在于那几个不赶场子的不会着急,他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看着小朱在那里弄菜,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扯淡,左一眼右一眼地看表,直到近六点半时,其他人才陆续到齐。
倪莎一见雨潇便谢谢他帮她把毛衣退了,他还没找到合适的话出来,孟坚已经抢着接话说,小事小事,有咱们弟兄们在此,以后有事你说话。边说边拍胸脯,一副大包大揽的样子。雨潇自听了丁梦雅对那件毛衣的说法后,倪莎的形象在他心中打了折扣,正好有孟坚抢答,他乐得微微一笑敷衍过去。
况且他今天的心思本来就集中在刘沙平这里。
刘沙平一进来就被孟坚缠住问杨小平的事情,袁雨潇对此倒也有兴趣,且先听听,结果让孟坚比较沮丧,杨小平的事不会立案,基本上就是过去式了。其实,你们内部为这事,也不怎么齐心!刘沙平说。孟坚并不答腔,这话算是戳到了他的练门。
雨潇见说杨小平的事告一段落,便与刘沙平略微寒喧后,直入主题,问起了欧阳谋的事情。
刘沙平说,这个案子不由他负责,大概正在调查中。雨潇便说,你不觉得这个事情疑点很多么。刘沙平说,上次你就和我这么讲悄悄话,我晓得,你们天天在一起的同事,是会觉得难以置信一些,不过世界就是有这么复杂,有什么办法呢。
雨潇笑着说,今天反正是朋友闲谈,作不得数,我讲两个疑点你看看有没有道理。刘沙平说,好好,反正是闲谈,我很有兴趣洗耳恭听。
第一个是雨衣,那天我们站里的人都看到欧阳是穿着王师傅的雨衣出去的,请注意,王师傅是一件黑色的雨衣。但是三个当事人,有说是灰色的,也有说是草绿色的,居然碰巧说到黑色的人都没有,这难道不奇怪吗?
刘沙平想了一想,笑着说,你讲的这个也好解释,事情过去很多天了,人的记忆会有模糊的时候,何况雨衣的颜色,在日常的情况下,本来不是一个引人注意的东西,黑色雨衣用旧了,淋湿了,弄脏了,在一般人眼里产生灰不拉叽的感觉也很正常,当天下着雨,天色也比不得晴朗时候那么明亮,这几条理由够了吗?
雨潇颇不甘心,好吧,事情过去多天了,人的记忆会出差错,这个我承认,同样道理,他们记人的面貌也可能模糊啊!你是当时还没到,我感觉除了贺彩蛾也许是真正意义的指认,那两个都有点跟着起哄的味道,即使贺彩蛾,也不能不说有被暗示的可能,而且他们的描述都不够确切,基本上是说的一种模糊感觉,还是在先入为主的心理下产生的感觉!
你不觉得你自己就非常先入为主么!刘沙平的微笑颇有点居高临下了,况且对面貌的注意和对雨衣颜色的注意,你觉得是同一个层次么?你觉得让你描述一个见过的人,你对他面貌印象深些,还是对他的衣服印象深些?
刘沙平讲得有道理,到底是专业人氏!孟坚插嘴说,我觉得袁雨潇经常会钻点牛角尖,认死理!
欧阳谋这小子平时就有些吊儿郎当,胆子也够大,你若问我他会不会犯法,这个我不能确定,但你若问我这几个站的代征员谁最有可能犯法,那我一定投票给他,你说呢,你会另有人选吗?李卓也笑着说。
雨潇有点哭笑不得,他得承认李卓这话简直没办法反驳。他只好倍感孤独地在四面楚歌中尴尬地沉默。
你刚才说有几个疑点,再说一个我们听听!刘沙平这时候兴致上来了,颇有再接再厉继续露一手的意思。
这个……雨潇有些狼狈地说,如果前面那疑点可以被你们讲得一文不值的话,估计另一个就近乎是儿戏了,不说也罢!
这个可不一定!刘沙平自我感觉良好地说,有些东西,看似有理,其实荒谬,有些东西看似荒谬,其实有理,你先讲出来,一切交给我这样的专业人士来判断就是!
咦呀,你还打蛇随棍上啊!孟坚咧嘴一笑,说,袁雨潇你只管讲,我们只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不怎么相信专业人士的!比方说,袁雨潇刚才讲的第一点,先入为主和被暗示的问题,这不但完全可能存在,我还要加一点,从他们心理上说,也肯定是想快点找到债主以赔偿损失,所以完全存在见风是雨、乱咬乱攀的可能,况且如果这个债主是税务机关,那更是一个极有价值的冤大头呢!
孟坚是最看不得别人翘尾巴的,虽然他自己经常会翘尾巴。
雨潇一看孟坚那招牌式的笑容,就知道他心中的抬杠的机关被刘沙平触发了,有点忍俊不禁,便说,这可是你们要我讲的啊——我本来懒得讲的!
你这粘乎劲也很烦人,快点讲噻!孟坚被触发这抬杠的机关,那就见人也是一锤,见马也是一锤。
这个事,孟坚和李卓可能会理解一点,因为你们以前应该听说过我的鼻子比较特异。我在三张收据上嗅到桂子油味,气味很相近,或者直接说,气味来源是一致的。三个人中,除了苏光明,那两个都不吃槟榔,而苏光明是不点桂子油而点药的,所以,也许这桂子油的气味来自那个骗子!
嗯嗯,正确!孟坚摇头晃脑地说,刘沙平了解他这臭脾气,知道他既然存了抬杠的心,那自己一发言,无论怎么说,都会被他顶死,便笑而不语。
如果桂子油来自骗子,下面顺理成章的就是,这个骗子喜欢吃槟榔……
你的意思是,欧阳谋是不吃槟榔的?孟坚反应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