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两贩夫各言事理 八剑婢同摆阵法
累日早朝所议,多已了结,暂不能决的自先放着,故新年假期间事情逐渐少了。曹腾等辈也要休息,初四起便由小黄门山冰执拂尘陪在天子身边。到了初五,君臣虽依旧早起会于尚书台,见面也只是互相贺礼寒暄,然后闲坐聊些日常。挨得片刻,帝将铸币事说了一遍,稍询意见。初三来过的自不做声,其余官小,亦未敢异议。刘陶立于末尾,看这形势,就先忍着。帝也看他,恐他反对,待见无事,就发了铸币诏书。
既是钱事,大司农羊儒也在场,只不过诏书还须到尚书曹誊录,然后再送往司空府,却不是先交给他。之前又恐事阻,要借财神之力,故先有安排,在座多博士,以太常胡广为首。眼下顺利,已不必他们大逞口舌见识,只虑散朝太早,就借此谈起民俗,捱些时辰。只听帝曰:“近来多灾,国用不足,虽行铸币,实解燃眉。前日定计,今方下诏,意欲向财神祈福,助我国运。”众亦言吉,帝问胡广:“不知大将军府中是如何迎财神的?”答曰:“老臣腿脚早不利索了,交往日稀,今年还不曾到他府上去。”帝遂转问司隶校尉祝恬:“卿乃大将军故吏,逢年过节必有拜访,可知其府上是如何庆迎财神的?可还热闹?”恬曰:“臣初一去过,昨日未去。却只听得昨夜大将军府中一直有爆竹声传出,想来是与家人烧竹听响,颇为热闹,复围坐篝火,甚是快乐。”
帝闻此情,心里一紧,有些尴尬了。洛阳城内房舍密集,为免火灾与烟雾之扰,除了皇宫早不许民宅大肆焚烧为庆,只去郊外方可。且观群臣皆似无动于衷,帝终不言之,正要蒙混过关,却见祝恬身后并肩相连坐着三位京师都尉,左边自是左部尉桥玄,动神皱眉间忽然起禀。一番道尽,右边坐的是南部尉张彪,身首未动,小声急曰:“城里又不归你管!”桥玄侧首俯视二人:“他不说自然是我说了。”原来中间那个便是北部尉盖升,当下应曰:“我正思言,你却抢先。”玄曰:“知禁犯禁,其罪若何,皆有明文,何必多思。”升曰:“大将军并非无知之辈,岂会不晓法度,必有内情。”
帝止二人争执,就问所谓内情。盖升一时也答不上来,帝又尴尬了。祝恬忽曰:“吾料大将军必是见城内居民不得观火为庆,就与他们着想,容他们在府外街上往来观看。”盖升趁势曰:“昨夜大将军府外果然人山人海。”帝曰:“这么说,大将军是与民同乐咯。”恬复添言:“臣闻大将军府上多方技艺人,能为五彩烟火,煞是好看,不似民间只是胡乱燃烧,只看得灰烟、听得炸响。”帝曰:“朕宫里也有些这样的人。”恬曰:“奉常街东西甚长,两宫居中,东边的百姓恐是望不真切,故而大将军与他们方便,令他们就近可看。”帝曰:“既有这般好事,从今往后也许大将军与宫里一样,不算违禁了。”复问:“不知大将军府中常拜哪些财神?”众皆不知,唯桥玄曰:“大将军富可敌国,只怕早富过那些商道先圣。他自己就是当世财神,何必再拜他人。”
帝笑转话头:“朕亦知春秋范蠡三致其富,又三散家财,被誉为‘商圣’。却不知诸路财神还有哪些?岂独陶朱公乎?”一博士曰:“春秋还有弦高,战国亦有白圭。”帝问:“二位何人?为何被尊为财神?”此博士曰:“弦高乃郑国商人,当其驱牛十二头往贩边境时,正遇秦军阴谋袭郑,故自诈称国使,只身入敌营将牛犒师。秦主将以为郑国已洞悉秦军动向,遂行过境,转攻别国去了。”帝曰:“此等爱国之士,存国之德,足可为财神。”又一博士曰:“白圭之富不下范君,却能清心薄欲,与其童仆佣人共饮食、等衣服。”帝曰:“素闻将士同甘苦,可为佳话;未闻主仆间亦能如此,岂非有失尊卑。此乃私德,于国无益。朕既为君,不可效之。”复问还有哪些财神,一曰比干,二曰管仲。帝又问其他,只有小的,再无大神。时距东晋《搜神记》问世尚有一二百年,故无赵公明之流,而离另一位武财神关羽诞生也还有五六年。
羊儒请示:“陛下累问财神,未知何意?”帝曰:“朕宫中所庆,历年不同,故欲思定一位,再放一尊像于你们司农寺,常年拜之,以利国家财运。卿亦学者,可有善荐?”羊儒曰:“既为国选神,所出先贤,须能治国。比干乃殷商王叔,管子乃齐相,范少伯乃越王谋臣,皆可当选。”帝顾群臣:“三人谁好,卿等论之。”
少时一博士曰:“范君虽贤,偏国之臣;管仲虽能,其事迹亦不出齐鲁,且又是官妓鼻祖,如今也被许多青楼供奉,若立之于宫中,恐有伤风化。只剩王叔比干,忠言见害,可为世表。而殷商亦古之盛邦,曾总领天下,如我汉朝一样,也是堂堂华夏大邦,非齐、越之类诸侯国堪比。”帝问:“比干在民间如何?”博士曰:“很是流行,偶像甚多。譬如,他曾被纣王剜心,今人就以陶像纪念之,像中乃空,置钱其中,作为礼物互赠子孙儿辈。”
帝方觉可,胡广起曰:“比干不宜。”帝问为何,广曰;“城北上商里殷代遗民,常祭拜比干。彼之主神,今我延用之,恐是不妥。”那博士曰:“殷民还有一神,虽不及比干流行,于他们却更为重要,亦当世财神。”广谓:“莫非王亥?”帝问王亥何人,广曰:“乃殷商始祖六世孙,夏朝时商部落第七任国君,夏水官玄冥之长子。”帝问:“一国之君如何成了财神?”广曰:“他在商丘服牛驯马,驮运货物,复以国君之尊亲率商队与各部落交易。今所谓‘商品’一名,即从他那时开始。后世尊其为贸易鼻祖,自然也成了财神。只是他做客有易氏时,宴席上起了冲突,对方图其财货,将他杀害。此乃耻事,故王亥之名今朝不及比干。”帝曰:“朕明白了,他虽不及比干有名,却是商人祖先,故于殷人心中地位更尊。”那博士曰:“比干只是王叔,王亥却是国君,犹早于成汤。今可使殷顽人改奉他为主神,替了比干,我等便好尊奉比干财神了。”帝曰:“强改他族神明,可是妥当?”博士曰:“世间神明皆活人所奉,陛下乃今世至尊,封他几个神明又有何妨。”胡广曰:“话虽如此,犹遗不妥。自周武王克商以来,殷商王化早已断绝。今我华夏,制承于秦,礼延于周。本朝又以儒术为重,推源溯本,天下士人皆孔门弟子。学问修行,夫子为师;礼仪文明,周公是宗;德行教化,文王乃祖。如将殷民之神奉为尊贵,委实舍近求远,复行倒退,颇有些不伦不类。”帝问:“卿言甚是,然舍比干,更有何人?”广曰:“陶朱公足矣。”
此事议毕,天子示意,山冰宣布退朝。依礼帝先行一步,刘陶恐失了机会,似走非走间让过群臣,突然小唤两声。帝方隐没,听得第三遍时回出看来,先有些诧异,复忖:“他果然又要劝我了。”便问:“你有何事?”陶稍进两步,正要回答,却又矮身扶案再进两步。帝见状虽远,忙跨出几步要去扶他:“你可是受伤了?”山冰先出:“我来。”脚下带飘,一发而至。同时陶答:“无妨,臣只是犯些小疾而已。”帝令就坐,陶先谢过,趁机再上前一个座位,由山冰扶入。
稍待帝曰:“既然有疾,方才早朝何不申来,便也赐你一座。”刘陶曰:“恐非礼数,故而忍着。”帝笑:“此又何必,些许小节,自可通融。然则,适才唤朕,又是何意?”陶曰:“正是小疾犯了,惟忧出宫路远,坚持不到外面,只得求陛下容臣在此歇脚,好些就走。奈何失态,自知无状,臣先谢罪。”说着,动身长揖。帝按手间连道无妨:“既然如此,朕亦恐你枯坐无聊,就赐你些饮食。”陶又一谢,只见山冰去而复回,身后跟出一年长宦官端着托盘,及至摆上,也只是一碟糕饼和一碗清水。冰则止于帝侧,听帝谓陶:“朕自去了,你慢慢享用。”陶示礼目送时心思:“此刻再不说,恐无机会了!”
正要出声,却见山冰轻扯天子止步,然后扳他肩头,贴身踮脚,附耳悄语:“此人必有事欲私下申奏,故意在此拖延。”帝曰:“胡说,你如何看出来的?”冰再次踮脚:“适才扶他,其脚步虚实不等,想来都是装的。”帝遂笑问:“你敢确定?”冰亦笑答:“我可不比左中常差。”帝曰:“你自比他差远了。”言时二人已回,冰再唤饮食,忽而跟去,果见那年长宦官只取了一份,便于门口阻之:“如何只是这些!”彼视身前所端已是丰富,四种糕点五色俱备,蜜水亦浮花瓣点缀,故甚迷茫,支吾难言。冰曰:“同样的再来一份。”
里边出一青年宦官斥这年长的:“你来多久了,还不知机!先前是轻视那布衣郎,只给他吃那些。如今皇上与他同食,岂可这般悬殊,显得我们宫里怠慢外臣。”说这话时,双手早端着第二份。山冰本欲言此,恼他插话抢风头,当即斥之:“你也别太自作聪明了,我说同样的再来一份,便是指与刚才那些一样。”二人俱懵,冰曰:“观那布衣郎服饰清简,性必崇俭,刚才的正好。今若骤然增色,岂不被他觑见了我宫中的奢侈么!”
二人唯唯,山冰提声慢言:“还不换来?”二人稍去复返,山冰接过,退了他俩,亲自送出,见帝在座,却非帝座,乃一臣座,与刘陶两案相邻,看这阵势已颇为随便,就摆于帝前。未及直身,帝又拉他手并肩一同坐了。冰虽意外,并无惧怕,回头放下拂尘,即见递来一个饼,拿起便吃。帝自己不吃,转首抬掌,示意刘陶也继续。对方应声捧起半个,因要言事,食速稍快,片刻吃尽。正待开口,帝别过头去问山冰:“你故主关西窦武捐献的米粮如今到了没有?”冰稍一愣,眼珠转时将饼一口吞落,咽曰:“回陛下,扶风地近北方边境,不产稻米,窦家捐的应该是麦子。陛下要米,我们河内倒有,我家里也种,便去催要。”帝伸手为他抚胸数下,顺了气息,便谓:“朕说的是粟米,不是南方的稻米。”冰曰:“粟米也有。”帝询:“知你是河内大族,却还不用你的,只等窦家的,不知何时可到……发货了没有?”冰曰:“已然遣人问过,因弘农大水未退,阻在那里,听说后来干脆就地分发,将原本要运来的那一半也散给当地灾民了。”帝叹:“本是去年旧事,朕不奢望。”
刘陶寻思:“此事连我也早就知了,天子故意提起,是暗示我直言旧事。”遂禀:“陛下,臣亦有旧事要说。”帝果顺势而问:“卿有何事?莫非还是铸钱一事?”陶然帝曰:“昔日得卿教诲,朕已知增铸钱币如同向天下再收了一次税。怎奈大水至今,国用不足,况东方之叛迟早还需朝廷出兵,那时又要用钱,与其临事加赋得罪天下,不如趁早行此隐蔽手段,诚不得已。且朕亦知方今天下财货集于豪强,若加田赋,必然殃及贫农,倘按人头增税,富者有余而贫者不济。今行铸币,虽有略增物价之弊端,实则愈富者损失愈多,总比人人均摊要好得多。”陶曰:“话虽如此,计较不同。富者自有诸产,尚可互相补亏;贫者多缺桑、田,皆赖平时存钱以度时艰。今若货价骤增几分,于富者不过贬其钱值,于身无损,但对贫者而言,他手里可都是买粮买衣的救命钱,买的少些或许就食不足饱、衣不足暖,甚至无以为继了。”
这时山冰从旁问道:“陛下可知生计产业,士族与下民之间的根本区别么?”帝转视之:“自是多寡悬殊。”冰曰:“此是其一,更有其二。”帝有微笑:“你说说看。”冰曰:“小民百姓,比如那种田的、打铁的,打猎的,最多不过身兼数艺,一家之内除了自己吃用,多出来的须与他人交易,方能维持全面。但那豪强大族不同,常是坞堡之内产业会聚,可自给自足,不依赖外头。故天下物贵,他们若觉得买来不划算,或买了不够,大可关起门来加紧自产。且到了那时,他若产的够多,贩与天下,反而更多获利。便是陛下所铸之钱,多半让他们挣去了。”
刘陶目示谢意,天子还问:“卿觉其言若何?”陶答:“大抵不错。”帝问:“你早朝时为何不说这些?”陶自有别因,却言:“事皆内外流弊,恐与陛下争执,坏了新年喜庆。”帝叹:“道理朕已明晓,奈时局甚危,朝廷捉襟见肘,只得先苦百姓。况诏书已发,君无戏言。”山冰曰:“诏书应当还在尚书曹处润色,还未下到公府。”帝曰:“朕意已决,你不要再说了。”
此时此刻,刘陶只好祭出闻人袭的办法:“其实臣早朝不提此事,有更重要的原因。”帝问陶答:“恐大将军不乐。”帝连忙又问:“大将军也是天下富豪,或许亦可因此多多获利,怎又会不乐?”陶曰:“大将军富极天下,与别的富豪都不一样。”帝问:“他有什么特别处?”陶曰:“大将军库钱满盈,积谷如山,些许损益,早不动心。”帝问:“他关心什么?”陶曰:“大将军酷爱收集天下至宝,海内尽知。物价若升,妨他收购。”帝心一凛:“朕竟失虑此节。”复曰:“也只是你的猜测。”陶曰:“故是要遣人问他一问。”
山冰接道:“原来大人早朝不提,也是顾及陛下颜面。”这话刘陶本不便率先直言,正另外寻思委婉的说法,当下心里感谢,趁势再谓天子:“臣之所以早朝不奏,却独与陛下秘谈,亦因为此。今若遣使征询大将军意见,不可多教旁人知晓,以免显得陛下凡事都要问他。”帝曰:“朕不问他,等他来问。他若不问,朕又何必多问。他若问朕时,再顺从其意不迟。”陶曰:“若大将军亲自来问,两边都不好看了。”天子遂问:“谁去问他?你去如何?”陶正中下怀,赶紧应命。帝乐得唤人取金十两,刘陶忙辞:“为臣者自当奔走效劳,岂是为赏。”帝即微笑:“朕素知你贫穷,拿不出大将军府的进门费。”陶曰:“臣是奉旨前往,若行贿赂,岂不有失宫里尊严。”帝问:“你可是要朕的一道诏书?”陶曰:“些许小事,诏书倒不必。但得陛下手谕示之,量那门吏再嚣张,也不敢阻挠。”帝曰:“这次朕不求他。”
他指梁冀,天子复催:“你快去吧,早些问来。”刘陶只得收下黄金,拜辞出宫。朱雀阙外,陈徵踱于奉常街对面。过中道相见,问其情况,陶曰:“别的都好,就是未得陛下亲笔御谕。”徵曰:“我已带得碎金。”陶示黄金:“已有御赐,非是虑此。”徵问:“可是担心大将军不信你是陛下派去的?”陶颔:“我与他本无交情。”徵曰:“老师年轻时游学四方,及至太学,简居陋服,立志终身不娶,只做学问,名声早播,享誉已久。今忽有此重金,不必给那门吏,却只用我的散碎。”陶即转喜,指金顿指:“此金留作证明,给大将军看!”
大将军府位于奉常街北,二人这里就从宫门东阙楼沿左道一路东去。行过两条纵街后,脚下此街两边都是永和里。两区布局大致东西等长、南北悬殊,北边只有南边约三分之一,却几乎被大将军府独占,剩下的也全是大将军属官住所。再北近着高庙,不好扩建了,不然大将军府还要再大些。非他梁冀下属官员,都落户南区,却被永寿府尽遮风景。原来,夫妇二府非止大门当街,两边连门的高大围墙亦沿街各向东西伸去,角楼直逼城墙中东门、西边十字路口,皆近二里尽头。二门对峙,好似孙寿领着大片文武官邸,反显得他大将军有点离群了。
俱是墙体漫长,顶铺三层琉璃瓦,每层皆不同色,自下而上,由深渐亮,明暗变幻。复分两段组色,大将军这边,近门一段,赤、红、绯,再接一段,土、黄、金;针对孙寿那里,靛、蓝、青,紫、白、银。二人步快,过目叹为奢华,想那两扇大门之东,自也是如此对称的。陈徵目远,望之果然,视线稍回,复见门前大街上,四个带剑少女不避中道,在踢毽子。
嘻笑时起,声声渐近,陈徵遥审服饰,都一个样,薄衣连裙,海蓝作底,天蓝为案,纹理漩涡,银线分间。这一番颜色与针织组合,朴素中不失开阔气象,全赖做工手艺彰显典雅精致。忽一阵寒风,裙虽过膝,尚不蔽胫,宝蓝绣鞋提起一个高来。徵思:“毫不怕冷,必炼内功。”就此一路过去,身法、腿法观之不绝,皆动静从容,气度逍遥,花样百出,每人二十几个姿势下来,竟无一式重复。此时更近,自见形貌,也是一模一样,身材亦同。瓜子容颜,纤修体态,虽然不高,整体偏瘦,也有丰满处。五官精巧,细眉添色,仙袖皓腕,冰肌玉骨,乌黑长发,如云如瀑,正是一幅浑然天成的人间水墨画。徵愈近愈思:“闻孙寿以孪生剑婢结为剑阵,可乱敌目,必此四位。”
门前未见门吏,叩门也不见开,却是府内两边临门的望楼上问下话来。刘陶看这两个建物,不似军中箭楼简易粗糙,倒和两宫阙楼有得一比,漆顶雕壁,窗灯挂彩,高贵不输,精美更逾。陈徵将师尊名号并来意报上,陶趁门吏下楼时回视街对面永寿府,自是要作比较,却非望楼,乃两座假山。视之逼真,忽又钗光烁目,隐约见得女子人头晃动,原来孙寿非官,没有门吏,都用剑婢。她那大门外,倒是站着一个家丁,刚打了一个大声的喷嚏。
接着一声,这厢大门半开,门吏出现,身当入口,立于浅阶之上,果然要钱。刘陶问:“大将军真在否?听说他常住西第,此处为的是公干,故我先来相问。若在便好,不在我自去西第拜访,你休要急着收钱。”吏曰:“大将军十日一朝,就在每旬首日,然后在此待得一二日,理会四方事体,故常第三第四日返回西第,最末一两日再来本府居住,只等下一个早朝。有时也拖到早朝之日凌晨方从西第赶来,比如除夕之夜,他定要在西第与家人过年。今是初五,你本该去西第拜访,幸而要招聘两位射箭师,正巧今早到的,要试她们本领,故还在此。”
言毕等钱,陈徵稍愠:“吾师奉天子口谕来向大将军咨询事体,你也敢收受贿赂?”吏曰:“不是口谕么,并非正式诏令。”刘陶曰:“算了,给他些许。”徵曰:“恐他欺你!想大将军何等尊贵,岂会因招聘区区两个射艺师而自乱起居行程。”吏遂微笑:“是女射箭师,大将军自然看重,懂了么?”徵哼一声:“何不先带去西第?那里山秀水美,地广人静,靶场也够开阔,莫说试艺方便,别的事不也更方便么?”吏指一下:“休要冷嘲热讽,大将军自幼习射,召募陪练,皆须有真本领。若不胜任,徒然带去西第。那里是大将军的本营,轻易不教外人窥得内里,故要在此先试。”徵曰:“闻西第招纳江湖流亡之徒计逾千人,常是黑布裹面带进去的。”吏曰“今是两位佳人,如何一样。”陶曰:“二位勿争,我给钱便是。”吏不伸手,只望他送:“铜钱不收,但要黄金。”徵视其傲,又不肯了。陶遂摸出那块天子所赐,吏见黄灿灿的既大且沉,登时撑大了眼睛。陶佯装慢予,吏渐渐伸起手来。徵早握了碎金二两,忙塞他掌心:“这个拿去!”
刘陶既引陈徵出手,当即从容收回黄金。吏似不满,终于侧身让道。二人待入,又出年轻书生,白帽素衫,稍些灰暗,手持一扇,字迹浅淡,中姿童颜,净面无须,挤眉弄目,一大一小,故作阴阳眼。他放进刘陶,横出其扇只拦陈徵:“你这些刚够博士一人,你要进去,再需一笔。”徵问:“若没有呢?”书生侧首:“外面站着。”徵笑:“我不畏寒。”书生正容正视:“若要暖些,答我题目,对了也放你进去。”徵问:“考我什么?”彼曰:“知你是太学狂生,都是读书人,就不为难你,不考别的,只考学识。”徵先问他:“你是做什么的?”彼曰:“大将军书房里做点事。”徵问:“主簿还是记室?”彼曰:“闲职,文学掾。”徵曰:“如此必有真材实料,任你考来。”
书生项环细绳,怀里吊起一物,两片薄薄的透明水晶打磨得光滑圆润,横向等高齐平,镶在一个轻巧的铜框架里,两边延出细细的长脚,就此挂耳戴面,横于鼻梁之上,遮了双眼。陈徵笑叹:“好个稀罕物!不用你问,此乃西方所传,源自一古国,灭于波斯。起初是为看清泥板上的楔形文字,如今读书人多了,其用途也就更多了。”书生亦笑:“好见识,不愧‘西国通’臧旻的同学。”徵曰:“也未必一定就是外国首创,凭我大汉工匠之技艺,兼墨家光学之传承,按理也做得出来。”彼曰:“为之不难,思之最难。”徵曰:“昔日下邳国王墓被盗,周围诸郡并力破案。我与臧旻同郡,随之效力,追得赃物中即有此类奇货,却是单镜的。”彼曰:“如今东西商路繁忙,你那也未必是汉家造的。”徵曰:“闲话少争,这一题我过了没有?”书生要赖他一回,料他知道眼镜一词,就不追问物名,先判他对了,却笑:“不过我还没问,你自先言之,故不能算。”徵不计较:“再来一题!”
书生摘了眼镜收回衣内,当胸开扇:“此是何文?”陈徵不用上前,目光一扫,远远的都看清了:“原来是《博浪锥》,震天一击报韩惊落秦胆。”书生曰:“诗名已然在上,不用你讲。尚欠作者,可知是谁?”徵答:“昔日八使之一,留侯后人,姓张名纲。”书生曰:“算你一两,还剩一两。”翻过另一面问:“这个呢?”徵看字迹很少,却大吃一惊,强作镇定:“你从何处抄得此文?”彼曰:“当年我奉命探监,暗里不走,李固与赵戒、胡广所书,都看到了。我的目力,可比你差?”徵曰:“瞧你年纪轻轻,不想这么早就做了走狗。”彼笑:“我入仕大将军府,饮食起居皆得优待,迩来保养甚佳,只怕比你还长上几岁。匡济天下,未必一定要简居陋食。”徵冷笑一声:“你这也算匡济天下?”彼曰:“怎么不算?南阳朱公也是大将军故吏,我虽入职府中,自有主张,未必事事听命。”徵曰:“你纵不告密,你扇上所书,大将军只怕早看到了,为何不追究赵氏子孙?你这些怕是假的吧,却故意在此刁难。”彼曰:“大将军早知此事,自有雅量,念着与赵家的旧情,从未想过追究,世间庸人徒自多虑!”
陈徵探得他的口风,稍稍放心,看对方收扇催来:“我这虽非真迹,却只字不差。你要能过目不忘,赶紧背与我听,就算你早有见识。”徵忖:“我早背得此文,但若就背与他听,兴许激起他的疑心,恐连累了赵温。”遂曰:“我虽从未见过此文,也不信你这就是李公原文。”彼曰:“那便不能算你赢。”徵曰:“也不曾输,除非你能证明这是原文。”彼叹:“可惜,真迹死无对证。好,你我各赖一局,且听下题。”
书生复曰:“既然说到南阳朱公,这就考你他的传世名篇。”陈徵反问:“哪一篇?”彼曰:“今之世风,利浇德薄,故作《崇厚论》,复多私交废公,故作《绝交论》,任你背得哪篇。”徵环视周遭,四剑婢早不踢毽了,且不见了一个,剩下三个近处当道半围,观他二人文斗比强,相互间含笑窃议,偶出莺声燕啼。格格的这一阵笑毕,徵谓书生:“二论皆是长篇,奈我临街当风,在此傻傻的向你背诵,你这是故意要我出丑。”彼曰:“那就各择一篇,我与你同背,且要一心二用,兼听对方谬误。谁先出错,谁就输了。”徵曰:“我都记得,你选便是。”书生曰:“《崇厚论》较长,我就背它好了。”言毕即诵:
夫俗之薄也,有自来矣。故仲尼叹曰:“大道之行也,而兵不与焉。”盖伤之也。夫道者,以天下为一,在彼犹在己也。故行违于道则愧生于心,非畏义也;事违于理则负结于意,非惮礼也。故率性而行谓之道,得其天性谓之德。德性失然后贵仁义,是以仁义起而道德迁,礼法兴而淳朴散。故道德以仁义为薄,淳朴以礼法为贼也。夫中世之所敦,已为上世之所薄,况又薄于此乎!
故夫天不崇大则覆帱不广,地不深厚则载物不博,人不敦厖则道数不远。昔在仲尼不失旧于原壤,楚严不忍章于绝缨。由此观之,圣贤之德敦矣。老氏之经曰:“大丈夫处其厚不处其薄,居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夫时有薄而厚施,行有失而惠用。故覆人之过者,敦之道也;救人之失者,厚之行也。
往者,马援深昭此道,可以为德,诫其兄子曰:“吾欲汝曹闻人之过如闻父母之名。耳可得闻,口不得言。”斯言要矣。远则圣贤履之上世,近则丙吉、张子孺行之汉廷。故能振英声于百世,播不灭之遗风,不亦美哉!然而时俗或异,风化不敦,而尚相诽谤,谓之臧否。记短则兼折其长,贬恶则并伐其善。悠悠者皆是,其可称乎!凡此之类,岂徒乖为君子之首道,将有危身累家之祸焉。悲夫!行之者不知忧其然,故害兴而莫之及也。斯既然矣,又有异焉。人皆见之而不能自迁。何则?务进者趋前而不顾后,荣贵者矜己而不待人,智不接愚,富不赈贫,贞士孤而不恤,贤者厄而不存。故田蚡以尊显致安国之金,淳于以贵势引方进之言。夫以韩、翟之操,为汉之名宰,然犹不能振一贫贤,荐一孤士,又况其下者乎!此禽息、史鱼所以专名于前,而莫继于后者也。故时敦俗美,则小人守正,利不能诱也;时否俗薄,虽君子为邪,义不能止也。何则?先进者既往而不反,后来者复习俗而追之,是以虚华盛而忠信微,刻薄稠而纯笃稀。斯盖《谷风》有“弃予”之叹,《伐木》有“鸟鸣”之悲矣!嗟乎!世士诚躬师孔圣之崇则,嘉楚严之美行,希李老之雅诲,思马援之所尚,鄙二宰之失度,美韩棱之抗正,贵丙、张之弘裕,贱时俗之诽谤,则道丰绩盛,名显身荣,载不刊之德,播不灭之声。然后知薄者之不足,厚者之有余也。彼与草木俱朽,此与金石相倾,岂得同年而语,并日而谈哉?
陈徵见他诵起,《绝交论》忙也要跟上,但虑这一篇没他那篇长,就先缓一缓,细听了一段,并无差错,便也慢慢诵来:
或曰:“子绝存问,不见客,亦不答也,何故?”曰:“古者,进退趋业,无私游之交,相见以公朝,享会以礼纪,否则朋徒受习而已。”曰:“人将疾子,如何?”曰:“宁受疾。”曰:“受疾可乎?”曰:“世之务交游也久矣,敦千乘不忌于君,犯礼以追之,背公以从之。其愈者,则孺子之爱也;其甚者,则求蔽过窃誉,以赡其私。事替义退,公轻私重,居劳于听也。或于道而求其私,赡矣。是故遂往不反,而莫敢止焉。是川渎并决,而莫之敢塞;游豮蹂稼,而莫之禁也。诗云:‘威仪棣棣,不可筭也。’后生将复何述?而吾不才,焉能规此?实悼无行,子道多阙,臣事多尤,思复白圭,重考古言,以补往过。时无孔堂,思兼则滞,匪有废也,则亦焉兴?是以敢受疾也,不亦可乎!”
诵毕无误,对方还有。陈徵想反正自己已先好了,就不再留意对方是否有错。少时书生也背完了,徵问胜负如何。彼曰:“虽是平手,但我背的远比你多,当算我胜。”徵稍恼怒:“事先未曾讲定此节,奈何现在尽由你说!”彼曰:“那么你再背一首他的《与刘伯宗绝交诗》,都对了就算平手。”徵曰:“正巧也会,你莫反悔。”彼曰:“这次我不陪你,你若还觉得是出丑,大可认输不背。”徵曰:“吟诗一首,何来窘迫?你听好了!”
北山有鸱,不洁其翼。
飞不正向,寝不定息。
饥则木揽,饱则泥伏。
饕餮贪污,臭腐是食。
填肠满嗉,嗜欲无极。
长鸣呼凤,谓凤无德。
凤之所趋,与子异域。
永从此诀,各自努力。
陈徵吟罢,再问胜负。书生曰:“你我同背佳作,各无差错,当是平手。”徵问:“平手又如何?”彼曰:“平手就算你交了半两金子,还差半两,还需一题,你且听好。”徵手一挥:“不必了!就予你半两。”彼曰:“我和他们不同,不屑于金银财帛,只管学问,不要你的钱。”徵曰:“快问!”
书生再开扇:“可知我身上共有几扇?”陈徵曰:“数有兆亿不止,你纵然最多带得百余把,百里之一,教我怎猜?”彼曰:“单数双数?”徵曰:“既有此问,想必你就是‘琴棋书画,河洛四友’中的‘八扇生’了。”彼笑:“你本有一婢,伺候你游学四方,然而不好带进太学,便托在‘河洛仙音’处学琴打杂。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因此放水的。”徵曰:“你我各知底细,这一题本不用再说,但恐你又要耍赖,就把话明明白白说一遍。你虽号‘八扇’,非真有八扇,却是因着洛阳周围八大隘口,自形胜中悟得八个绝招。你止此一扇,故是单数。”
书生不语,转身请刘陶并入。陈徵一愣,飞步越阶跟进。书生不理他,只谓刘陶:“大将军方与两位女弓箭师戏射为乐,不知何时出来,故要久等。不过请放心,如逾中午,自有饭菜招待你们。”徵在后冷笑:“一定要吃你们的么。”陶笑:“尝尝无妨。”书生曰:“油水丰盛,不会亏待你们。五畜之中,除了狗肉,其余都有。”徵问:“我最喜狗肉,为何没有?”书生曰:“主人属狗,府内不许杀狗吃。”
望堂舍恢宏,前庭极广,两边建筑,延伸无尽。中央一只金色大鼎内插着十二支龙涎香,粗可涂字,分别是十二生肖。羊字描红,其余镀银,狗字最大。
引至鼎前,书生请留步:“刚才是进门费,眼前还有一关,若得通过,方可堂上入座,不然就这里等来。”刘陶问:“给钱可否?”书生曰:“我不收钱。”陈徵曰:“还有什么伎俩,只管使来。”书生曰:“听说你在霸王扛鼎大赛上能举五鼎五千斤,故要见识见识。”徵曰:“那是在坑道中自下面托起,两鼎在下,两鼎在中,一鼎在上,事先都绑在一块。你这是要我就地抬之,一口气举过头顶么?”书生曰:“虽然姿势难了点,但是区区一鼎,量也难不倒你吧!当年楚霸王力举千斤之鼎,三起三落,面不改色,也是一口气的事。你若自觉不如他,尚可蜷身鼎下,用足底力,就是不雅了些。”徵曰:“你便是要我出丑。”
鼎口齐胸,书生将扇一敲:“此物够高,够你施展,举不举随你。”陈徵问:“多久为限?”书生问:“你那时用了多久?”徵曰:“估摸半炷香。”书生起扇指过:“都是刚点的,燃尽为限,够你用功了吧?”徵沉身一喝:“足够了!”双手即伸鼎下,马步功底,全身使劲。运气之中,积力渐雄,不料那鼎纹丝不动。书生冷笑:“不急,时间还早,慢慢来。”
稍顷收势,陈徵视鼎灿烂如新,遂问:“金也铜也?”书生曰:“你看呢?”徵曰:“黄铜色暗,纯铜若紫。青铜新铸如金,久则暗淡,及其积锈渐重,方至于青色。故且问你,此鼎几时所铸?”彼笑:“我来时就有它了。”徵曰:“果然真金。”彼问:“还举否?”徵曰:“虽为真金,也就两倍于铜重,我纵不能一鼓举之,奈何竟也移它不动分毫,必是鼎中还有重物!”彼曰:“鼎炉自是用来盛香灰的。”徵曰:“不尽是灰。”彼问:“那是什么?”徵曰:“我数下江南,累次举鼎,已颇能感觉物重,虽不知鼎中埋了什么,必远重于香灰。”彼曰:“教你知道。”
声歇扇起,猛的一挥。陈徵护师后退,同时起手张扇,遮挡容颜。却见书生这一记已令鼎中灰烬尽起,凌空螺旋成柱,凝聚不散,并不会染及三人。灰量还少,不然他也不能做得如此完美。徵复上前一步,瞬间所视,鼎里都是零零碎碎的金饼、金块、金粒……快要满了。灰落即覆,半点不露。徵问:“莫非都是贿赂门吏的金子?”书生笑颔,陈徵又问:“为何不各自拿去,却存在这里?”彼曰:“访客多寡,因时而异,他们常为值班的时辰争执,故思此举,无论谁得多少,皆置鼎中,月末一起平分。”徵叹:“今止初五,竟已将满,一鼎恐不足用了。”彼曰:“新年客广,本月要多分几回了。”
言毕示请,二人讶异。书生曰:“我这次考的不是蛮力,却是判断力,恭喜过关。”方行过鼎,其扇遥指:“客堂门口还有一题。”陈徵望那大门紧闭,止步提声:“你共有多少题,这里一并考来吧!”二人亦止,书生笑谓:“最后一题了。”接着背听一阵妇言:“最后一题,自是最难,不要去!”
三人方回头,大门应声推开,入者雍容华贵,鲜衣重裘,步态甚闲。自她两边抢进蓝衣四剑婢,迅速开道,小步奔至庭央,夹道在前先站一个精神饱满,也正好围了黄金重鼎,恭迎此妇。她缓缓走来,身后又现四婢,紫白青红,距她一丈,跟她一程,随她止步,也同样的夹道站开,护她后路。妇即居中,赫然孙寿。她今日本不出门,因得一婢报讯而至,未曾浓妆,凝脂玉容,丰腴体态,绝美姿色,此际大白于天下,婢皆相形黯然。
书生只迎一步,拱扇稍微一礼:“原来孙夫人驾到,可有要事?”孙寿朗声娓婉:“我夫君府上,我没事儿就不能来了么?”书生欠身一诺:“自然来得。”寿不看他,径至刘陶跟前,令他心跳加快。眼前酥胸微敞,眼下蓝衣波动,委实莫可逼视。陶本低眉示谦,奈何视觉不适,只得抬头看她颜面,虽亦惊艳,倒还好些。寿容精细,口鼻纤秀,眉目淡雅,秋水眸光,清锐集中,直视间忽问:“古逍遥,你为何为难我的客人?”虽正视陶,却非问他,问那书生。彼即反问:“他怎是您的客人?我只知他是皇帝派来的。”这厢孙寿缓声再问:“先生可是颍川人?”刘陶小声回答:“正是。”寿早知之,故作喜色,提声又问:“正巧我也是颍川的,您是颍川哪里?”陶会其意,也提声了:“我是颍川颍阴人。”寿声依旧:“我是襄城的。”
那边书生高声应来:“二位原来同乡,自然来者是客。”孙寿重声背嗔:“见风使舵,油腔滑调!不过你晓得就好,你那一题不必了。我来出题,请他们到我府上坐坐。”书生曰:“彼受皇帝差遣到访,要见大将军,在此之前恐不好四处乱走,免得迟误正事。”寿谓这厢二人:“我夫君恐已玩得乐不思食,两位既是天子所使,岂可无人陪同饮食。不如中午到我府上,我来作陪,晚上再由大将军款待。”书生曰:“大将军无暇,中午尚可由我来陪。”寿即回身:“你一文房下吏,岂配天子上差!”书生曰:“那么还有府中长史。”寿问:“长史比得过我大将军夫人吗!”书生不随其声愈高,始终心平气悠:“夫人虽尊,奈非官员。”
孙寿且言且上前:“古逍遥,我因你名字传你几路本门逍遥指法,你至今不思报答,反与我作对!”彼曰:“夫人传艺,岂无私心。我入府多年,为您日夜周护大将军安全,早报答完了。”寿步愈快,转眼跟前:“那就考考你的指法,若无长进,休怪我带走我的客人。”书生抱扇犹曰:“岂敢与您动手。”虽是一礼,功架亦成,寿指果出,不容他谦虚。
书生先拆一招,右手离扇,左手撤扇。孙寿食指复攻,他的凌空右手就换成指法,食指若笔,应对变化。数式之间,指法融于书法,如蕴字迹,逍遥指已然似是而非,一连十几个字下来,也不知对方能否看懂。那边陈徵认出多半,悄谓其师:“妇将败矣。”刘陶不懂,只曰:“以下犯上,未必敢胜。”
二言甫毕,果见孙寿一步跳开:“为何不用你那八个绝招?莫非徒逞口舌,却怯于手脚?也罢,我不以身分压你,仅凭技艺夺人。你有八大绝招,我有八荒剑阵,就请下人代我领教,你总可以放胆一搏了吧?”话尽身退,换上八婢,四面围到,即成阵势。寿自回行,背听战声渐起。
这厢靠近刘陶,其步遂缓趋停,那边九人早已越斗越快。书生初时从容,未将八个下人放在眼里,此刻已颇倾全力。八剑齐全,四轻四重,轻攻重守,攻守兼具,分工明确,配合严密,都是逍遥剑法。他虽尚不落败,出阵极难。蓝衣四婢身快剑疾,本就无法分辨谁到底是谁,互相间你进我退,如风环绕,四柄轻灵长剑只攻不守。书生屡见破绽,可恨紫白青红四婢剑刃俱宽且长,又惟守不攻,随时前援,竟都无暇还击,白白放过了机会。
忽出一扇,踊身追击一人,同时躲过左右后方三面来剑,此式正当蓝衣四婢四剑齐攻之势,乃其八大绝招之一的“伊水过阙”,书生奋不顾身用之,意图后发先至,急欲先伤一敌。哪料白青二婢两剑自横里夹来,宛如前方再起一闸,要断他攻势。背后三剑落空,旋即亦转向齐刺背心。而前剑不退,他只好退了,先谋回破。转身一击,接定三剑,乃又一绝招“会师孟津”,巧劲格力,瞬间敌我整体,身且随势融入,即融即出,竟已突过。眼看就要逃出阵去,紫红二婢正闲,忙交剑阻之。书生“平津飞渡”身法未能全然使出,又给蓝衣四婢围了一半。紫红二婢见阻击有效,并不恋战,严遵阵法体度,回归守势。书生再想渗透而过,却已失机,复陷重围,此后越战越迷,不知从何处何人身上再下手谋脱。
这四正四隅八荒剑阵,若只是常人组合,貌各不同,自无扰敌眼神之效,然若尽由孪生组阵,看得久了都一个样,亦当熟视无睹,灭了分别念头,大可不加理会,也还能定心不惑。至要处在于,大同之中不尽相同,忽同忽不同,最令人眼花缭乱,也最动人心,最难应付。蓝衣四婢即为大同,紫白青红四婢,同貌异服,身材悬殊,四色变幻,引起分别心来,却又及时退去,复令对手陷于大同迷惑之中。
观战片刻,孙寿瞥一眼黄金重鼎,先唤:“我可不能这么一直等下去,且定个时限,香皆燃尽,你不出阵,就算输了。”书生叫屈:“这个判法于你有利!我不服!”寿复纵声:“你出来便算赢了,不需击败她们。”书生仍觉不公,还待辩解,寿又提醒他不要分心,免得输了找借口。
其实香柱皆粗,没个时辰燃烧不尽,倒是刘陶和陈徵有些忐忑。陶谓孙寿:“我二人岂敢浪费夫人您的宝贵时光,且留我们在此等候便罢。”寿曰:“你我难得见面,正欲同先生叙些乡情往事。若肯光临敝府,稍晚我亲自送你们回来,届时大将军还不露面,便领二位进去找他。”陶见推托不得,只好答应。寿现喜色:“前言我也有一题,倒非虚的,更非为难先生,实有请教。”陶礼:“愿聆垂询。”寿望战而叹:“我这几个剑婢,太不争气。四个蓝衣的亦与你我同郡,是我从贫贱之中把她们挑选出来,调教至今已有半年,还只是这点本领,都因平日顾念乡情,管教不严,纵容她们只顾贪玩。紫白青红四婢亦皆出身贫苦,乃我师妹选自江东,送在我处,虽入门稍晚,大有后来居上之势。”
陈徵插上一句:“观彼等造诣,此前若无根基,半年如此,已极难得,江湖之中足为一帮之主、小派掌门。”孙寿向他大笑:“劳你谬赞了!”徵曰:“未敢虚夸,我在她们这个年纪,没有她们这般造诣。”寿且止笑:“是么!可是……我不满意,故有请教。”面向刘陶:“我以‘梅兰竹菊’命名蓝衣四婢,复念同郡之谊,皆教姓孙。那几个江南来的,就姓公孙,以别亲疏。今累番用之,多不得力,故不许她们再与我一个姓,却还须带着孙字儿。久闻先生博学,可有善议?”陶曰:“带孙非孙,只有复姓了。”寿问:“除了公孙,多言几个与我,不教她们都一样了。”陶随口说些,寿听都有了:“那四个已改为长孙紫、仲孙白、叔孙青、季孙红,倒很有章法序列。‘公孙’便换与另外四人之一,剩下的是否也能配出个像样的套路来?”陶未及再答,徵言暗刺:“公乃诸侯一级,其上有王,其下士大夫,正好是王孙、士孙二姓。”寿依旧视陶:“士孙吾知,王孙竟有?”陶答:“出自周王室后人。”寿稍思量,蓦曰:“士孙我不在意,奴婢侍从岂能于主人面前自称王孙,不如换了。”陶曰:“夫人尊贵,就图富贵吉利,尚有利孙一姓。”寿叹甚好:“名利爵位我都喜欢。”就问最后一个,陶答:“贾孙。”寿问写法,那边古逍遥大叫:“既姓古孙,今后就是我的孙辈!”这厢寿曰:“你听,这个不好吧?”陶曰:“非古今之古,乃商贾之贾。”孙寿一愣,拍手大喜:“先生果然高才!太妙了!往后便是,公孙梅、士孙兰、利孙竹、贾孙菊。”徵曰:“后面两个稍微拗口,不如调换调换。”寿问如何,陶曰:“先为商贾,方得利益,正合次序。”寿叹大妙:“贾孙竹,利孙菊!”
永寿府主建物有一殿三阁:九尊殿孙寿自居之,另得一贴身女管家掌理,寿若外出,彼必留守;如今这公孙梅乃御虚阁之主,此系锻练轻功处,她身法拳掌居八人之首,故镇此阁;士孙兰乃九华阁主人,此为藏书处,她最喜看书,悟性最好,所谓蕙质兰心,遂居此阁;贾孙竹剑法为冠,就入主九宫阁,教练剑阵;利孙菊善于腿功,跑得更快,居无定所,随叫随到。
今此八剑结阵,站位虽名按八荒,动静变化实循八卦易理,然非周易,乃归藏易。连山、归藏、周易,分属夏商周三代易理,两汉之间都有传播,只不过后者最广,前两个日趋衰微,散见于时人零星著作。归藏易不以乾卦至尊,而起坤卦为首。孙寿女流,故喜用之,自城北上商里与一殷顽人交换技艺学得真传,只是还不够完整,但已颇谙若干精髓。周易乃文王后天八卦,别于伏羲先天八卦,卦之方位自亦不同,却都是固定的。归藏八卦仅以气象形行归类,以象定卦,气性为别,并无方位之限。所谓八气象:天气为归,地气为藏,木气为生,风气为动,火气为长,水气为育,山气为止,金气为杀。后人效仿周易增加规定,方位略起变化,徒然画蛇添足,将一套简单易行的灵活大道演成繁琐僵化的过期死理,故渐失传。
既然知者甚少,临战作阵,足以为奇,孙寿特用之。怎奈八婢年轻,于深奥易理远未精晓,不能任她们自由发挥,以免自碍阵脚,故强分攻守,不许错乱,所仗剑法也仅限“逍遥剑”一种。时见优势明显、胜势难期,黄金鼎内香火还高着,孙寿渐不耐烦,便呼进攻四婢各使特色,不要拘泥一艺。于是,公孙梅兼出左掌,率先亮相广为流传的“五行梅花拳”,源自“昆仑梅花拳”,始于西周昆仑山一带,春秋时编入五行生克之理融汇而成,复经兵祖孙武创制,又分出一支“穿心梅花拳”。这是专为行伍军阵量身打造,故多用正面直拳,俗号“穿心梅”。此际先用其一,几招后三者并用,顿时丰富多彩。士孙兰见状,也使出江南流行的“浣纱手”、“兰花指”。前者亦多指法,其中精细便是“浣纱指”,日积月累,不断凝练,逐渐演出后者。
八扇书生左支右绌,快要抵挡不住了,大呼孙寿不该出言指点。这一分心,反易被敌所乘,更早落败。竹菊二婢尚自单逞剑法,并非不遵主命,只为留着变数,等待时机,可谓心契暗合。眼下一个刺出新学“归藏剑”,一个踢出故技“逍遥腿”。书生那一面扇格另外两剑,这一面起腿封腿,权借踏力斜向躲避,不料屁股上挨了一脚。寿虽提醒的是蓝衣四婢,但远侧仲孙白仗着身材高大,急于立功,亦不拘泥,隔着人丛自外围伸进腿来攻他一招,刚好够得,因此着力不重,只求一个点到为胜。
众婢收剑散开,容他站定。孙寿也不多话,唤回她们,就要带走刘陶。书生赶两步忙唤:“我那最后一题也不难!便是请你看我这客堂大门上的两个栓子是何名堂!”陈徵目远,看清便言:“此是复合门闩,横木为‘关’,纵木为‘键’,故是关键。”书生笑呼:“答对了!”随即一声“有请”,那边大门即开。这厢寿谓二人:“如此简单,他必是临时换题了,不要睬他。两位纵可登堂就座,却还等不到大将军。想来没我面子,我夫君轻易不会出来,还是先到我府上稍坐,我自当保你们今日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