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9月29日
刑期已经判定了,自己注定在这样的刑期内不会再回到社会上去,刑期是清晰的,自己是真实的,在这样的刑期内自己到底该做什么,该怎样做,一个月的思考和对模糊的劳 改队生活的设计,好像让我对自己的未来重新有了信心。我在心里鼓动着自己,不管要面对的是什么,都要坚持下来。
不要问我的来程
不要问我的去路
选择漂泊的心事
别人永远无法读懂
不要问我什么留在身后
不要问我什么等在前头
只要生命不被自己残忍地掀作空白
岁月的沧桑我早已经不在乎
只把歉疚和屈辱留在心灵深处
不要问我原初的目的
不要问我最终的感受
在我受伤的时候
需要自己舔舐流血的伤口
需要自己重新设计未来的旅途
昨日曾经的辉煌不能成为我永久的骄傲
今朝沉痛的屈辱不是我一生的保留
不要问我伤有多深
不要问我痛有多重
所有的这一切
我在独自默默感受
不要问我,真的不要问我
只要希望不灭
只要信念还在
只要初衷不覆
只要心情不衰
总有一天,我会重新绽放——
灿烂的风采
刚记完自己对自己的这份鼓励,有管教干部开门喊我。
这个时候喊我出去,一定是家里来人接见我了!
终于,我又可以看到我的家人了!我几乎一下子激动得差点儿哭出声音来。我匆忙穿了件像样的衣服,随着管教干部走出了这个空间。
来到接见室,我很错愕,我看到了父亲,也看到了我没有想到的艳子,可我没有看到母亲。我来回地看了看父亲和艳子,母亲怎么了?
父亲背过脸去。
我看见了父亲在转头的刹那间已经落下了一串眼泪。
“你母亲走了。”艳子的眼里也有了泪水。
“去哪儿了?”我不敢相信艳子的话,几乎在吼着问。
“去年冬天就走了,病得,临走的时候还跟我说要我常来看看你,说放不下你。”父亲转过头来,擦了一下眼泪。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的泪水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流了下来,我再也见不到我的母亲了,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我的母亲了!
艳子拿出一块儿手帕帮我擦了一下眼泪,静静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接到你寄回去的明信片之后,我就过来了,人家说上诉期还没有过不给见,后来也来了两次,人家又说不是接见日也没给见。今儿是艳子要来的,打听到这两天看守所要往劳 改队送人,估摸着你也该给送到劳 改队了,我跟艳子找了看守所所长,所长批示了,他们才让见。你娘走了,你心里也别太难过了,在里面好好接受改造,争取早点儿回来。爹一个人在家没事儿,你就安心地在里面,多听干部的话,别再由着性子想个啥就是啥了。你能早点儿回来,爹比啥都高兴。”父亲再一次擦了一下眼泪苦笑了一下,指了指面前带过来的东西说,“吃吧,这一年多也没有吃过这些东西了吧,这次都是艳子买的。艳子对你好,你得对得起人家艳子的这份心。以后无论到哪儿,都要常给人家艳子写信。”
我擦了擦眼泪,十分感激又十分歉意地转头看着艳子说:“你真傻!”
“我记得你跟我说的话!”艳子故作镇静地笑了一下,“以前我来过这儿几趟,人家说案子没有判下来不给见。前几天我去你家打听你的消息,得知你母亲走了,心里也担心这次见到你是不是应该告诉你,怕你知道了心里难过。可老人说早晚都要知道的,还是告诉你吧。以后在里面好好改造自己,争取早日减刑回来。这次过来看你,你爸让我把这东西也给你带来看一看。”说着,艳子从一个兜子里拿出了一个红彤彤的荣誉证书,然后递到我的手里,“这是你的获奖证书,看看吧!”
我接过荣誉证书翻开来,我竟然获得了《青年月刊》1993年全国青年短诗大赛三等奖!这个时候,我才模模糊糊记得自己曾经给《青年月刊》投过稿,至于投出去的是哪首诗,我真的想不起来了,可我没有想到自己的作品还能获得全国性的三等奖。
“这儿还有几家报刊杂志社的约稿信。”艳子又拿出了一叠子信件来,“这次进来把什么都耽误了。不过,别灰心,以后有的是机会。记住了,在你的身后除了你父亲之外,还有一个人在支持你!你必须要好好改造!”
“艳子,我不值得你这样犯傻呀!”我接过艳子手里的信件愧疚地说,“你要知道我这次被判了七年,七年呀!知道是多久的时间吗?”
“加上过去了的三年,正好是十年,你给我的约期时间!”艳子很认真地笑了一下。
我真的不能再拖累她呀!我紧盯着她说:“你还在犯傻呀!我要等到二零零零年才能回到社会上去呀!”
“不就还剩五年多一点的时间吗!”艳子有些义无反顾了。
“你想过没有,时间一去不回,青春也一去不回,你这样为了我当时的一个谎言搭上你的青春,真的不值啊!”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劝说艳子,自己作了一个“情孽”啊,当初自己怎么会这样混蛋呀!
艳子不说话了,只是紧紧地看着我。
我心里更觉得慌乱了,有些手足无措地说:“艳子,这辈子让我们做最好的朋友吧,比一母同胞还要亲的朋友。”
艳子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她的眼泪已经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父亲在一旁看着我和艳子,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抬起手,为艳子擦了一下眼泪。
艳子没有知觉似的没有任何的反应,或许我的今天把她的心给真的伤透了。
“可能这两天我就要被送到劳改队了,这样一走也不知道会到什么地方,更不知道会面对什么样的环境,将来自己又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些都是一个未知。我知道我伤你了,你恨我也行,骂我也行,我就只求你一件事儿,清醒一些,别再犯傻了!长痛不如短痛,即使你等我到我回来,那个时候的我或许已经不再是你以前认识的那个我了,到那个时候伤心的还是你!”我不知道自己对艳子说的这些能不能让她能够理智地重新考虑我与她之间的那个谎诺。人啊,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要轻易开口向别人许诺,哪怕是一个欺骗性的诺言,都不能随便说出口。可能我们在许诺之后很快就忘记了我们许下的诺言,但这个诺言在别人心里会成为希望,可能这个希望就会误了别人许多重要的事情,甚至会误了别人一生的决定啊!
“你,别说了。无论你会被送到哪儿,都要好好改造自己。一切等你回来之后,可能都没有改变,也可能都已经变得物是人非了。”艳子苦笑了一下,眼眶里的泪水仍不住地往下滴落。
“孩子呀,爹说一句。”父亲看了看我和艳子,“艳子对你有这份心是你的福分,这种事儿爹也做不了主,不管你咋的都要对得起艳子的这份心。”爹说着,转眼又盯着艳子,“孩子啊,你对他的这份心我是看得明白,可他现在不是你们以前认识的时候的那个人了,他现在是个罪人,你有这份心,家里人怎么看你?亲戚邻居又会怎么看你?”
负责我们接见的管教干部催促着说接见的时间要结束了,有什么话快说。
我觉得有很多的话要说,可还是不知从什么地方说起。
管教的催促并没有让艳子马上就起身要与我告别,她眼里的泪水流的更急了。
父亲看了一眼管教干部,又看了看艳子,然后提醒了一下艳子,向我摆了摆手。
父亲的无言让我一下子看见了父亲心口里的伤,他何尝不愿意和我多呆一会儿呀,只是眼前的自己会让他越看越心疼,在父亲向我摆手的那一刻,我看见父亲的眼泪再一次掉了下来,中年丧子,虽然我没有死,但要比死去更让父亲心痛,死去了,也就不再抱有希望了。我这样活着,却不能守在他的跟前,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喉咙里痒没办法挠啊!
我随着管教干部出了接见室,在我跨进那道大铁门时,我还是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父亲和艳子已经紧随着我走到了大铁门前,那道大铁门就是我和他们两隔的界限。
我看不出父亲和艳子他们脸上是什么表情,只是很清晰地看见他们两个人都在流泪。
我抬起被铐起来的两手向他们挥了挥。
“以后好好的!”父亲哽咽着向我喊了一句。
“我等你!”艳子哭着声嘶力竭地回头向我喊。
我的眼泪再一次决堤了。
回到号房,负责我接见的管教干部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列着名单的材料纸,然后对着材料纸上的名单喊了这个号房里几个都已经被判了刑期且没有上诉并且过了上诉期的犯人,我也在其中,然后他告诉我们这些人今天要把我们的东西收拾齐整了。在这儿呆过一段时间的人们都知道,这是看守所要往劳改单位送人了。
我这次真的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另外几个被喊到名字的犯人开始张罗着收拾自己的东西,我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收拾。人们见我无动于衷,不解地问我接见了怎么还不高兴,要走出这个地方了怎么还不高兴。他们哪儿知道我的母亲在没有看到我的情况下走了呀,他们哪儿知道我一个谎诺害得一个女子就这样漫无目的地等待呀。
明天我真的要离开这个地方了吗?明天我真的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