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那时的大集体时期，全国上下正在轰轰烈烈地割资本主义尾巴。大气候下，没有一个人敢经商创业，敢凭着自己的头脑和能力生存，去养家糊口，去走上致富之路。
这天早晨，王桂枝院里来了裹着小脚的邻居大娘。邻居大娘满脸慈祥，和蔼可亲，看着四个活蹦乱跳的孩子，止不住地眉开眼笑。偷眼向四周扫了一遍，见没别人，就颤颤巍巍地走到王桂枝近前压低声音说：“枝啊！熬孩子吧！孩子长大以后就是咱的贴心人。咱们乡下女人都这样。孩子就是咱的全部希望。”
王桂枝眼泪立马在眼里打转，重重地点了点头：“大娘，知道了。”邻居大娘是王桂枝和儿子的救命恩人。正是她老枣树皮水的偏方治愈了她月子的跑肚窜稀才保住了她和儿子的命。她一直对她感恩戴德的。邻居大娘是一个好人，是一个心疼她，肯为她说公道话的好人。对于她的话，她是言听计从的......
这时，杏儿长到4、5岁了。王桂枝又生了次子。找有文化的先生起名叫顾雨斌。小名小斌。次子也长的满面红光白白净净的招人待见。解放初期，由于战乱丧失大量人口，国家就出台政策，鼓励国人多生多育，乡下老百姓都追求双儿双女。至此，王桂枝完成她的生育任务，四个异常可爱懂事的儿女，让她更坚定了活下去的勇气和决心。
顾石头揽了队里放羊的营生。每当太阳升起，他就“驾驾”地吆喝着一群羊慢慢爬上山岗。山风清爽怡人，满山青草，天然纯净，不远处的梧桐树飘来阵阵清香，几只美丽的凤凰在空中盘旋嬉戏。
当太阳落山，他赶着一群羊回来，羊“咩咩”的叫声和着他扬起羊鞭“驾驾的”的雄壮吆喝声，羊群走过留下一路的羊粪蛋蛋完成了一天的劳动。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重复着。偶尔，有骟羊的蛋子儿。他拿起那小块儿蛋子，细细地瞅着小小的一个个肉蛋蛋。眼前闪出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舍不得扔，慢慢从怀里掏出叠的方方正正的一张白纸，小心翼翼地包好拿回家。
王桂枝见状，不由地眉开眼笑。原来，顾石头心里一直有她和孩子，飞快地拿去洗净，用开水放上大料煮熟。牵着杏儿稚嫩的小手，坐在门墩一口口地喂她。杏儿眨巴着眼睛，怯怯地望着妈妈说：“妈妈，这肉真香！”王桂枝不大的眼睛，甜甜地笑成了一条线。杏儿知道，这种待遇哥哥和姐姐都不会有。她有滋有味地吃着那小块小块的肉。眼见着碗见了底，故意留下一小点。慢慢品，细细嚼，继续品尝着那肉的香味。此时，杏儿觉得那是世界上最丰美的食物，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儿。
那时，王桂枝每天给杏儿扎起两个小羊角辫，再扎上两条鲜艳的红头绳。羊角辫像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杏儿的笑容便灿灿的堆在脸上。两只眼睛弯成一道月牙，越发地清澈可爱。杏儿每天目不转睛地望着妈妈。妈妈修长的身材，白嫩的肌肤。虽说，眼睛不大，却似乎聚集了世上所有的智慧。妈妈的笑很灿烂也很动人，足以让杏儿的满世界充满阳光。妈妈会唱歌，唱出来的歌甜美婉转，余音绕梁，甜了杏儿懵懵懂懂的童年。
妈妈头上时常罩着一块漂亮的花头巾，花头巾每天洗的白白净净的，挑水时顺势叠好搭在肩上，既能保护肩部免受磨损，人看起来又精神大方。有时，杏儿看的痴痴迷迷的，她觉得妈妈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妈妈。这时候，一家人只靠顾石头一个人在生产队放羊挣工分，养活大小六口人。为了生存的好一点，王桂枝撇下几个年幼的孩子，跟着顾石头一起挣工分。
生产队分蔬菜了。这蔬菜有西红柿、茄子、豆角、青菜等等。委派一个有名望的中老年男人，把菜摘好，一小堆儿，一小堆儿地分好。习惯性地惦起脚尖敲挂在高处一个不大不小的铁铃铛。
那铃铛声清脆悠扬的飘向天空，向周围蔓延辐射，传的很远很远，几乎整个村子都能听到。老少社员听见这悦耳的铃铛声，忍不住眉开眼笑。你呼我唤很快聚集来。一家带个小框把菜装在里面，提回家，那是全家几天的菜蔬。不论穷富，不按工分，而是按人口平均分配，这是王桂枝感到最公平的事了。她不免心里升起柔软的情愫，感谢社会主义新中国带给她这种穷人的恩泽。
生产队分粮食了。看着顾石头一袋袋地往家背，把家里用洋灰摸的板板柜都装满了。一家人正兴高采烈之际，这一年的口粮总算有了着落。可嘴多劳力少。没过几天，交公粮，又一袋袋地背出去，板板柜几乎见了底，一家人一下子又泄了气。
每年除交公粮剩的粮食不够吃。到了青黄不接时，只能到地里挖各种野菜勉强度日。每到春天，王桂枝爬上树。想法设法地把树上的槐花，榆钱连枝扳下来。拿回家捋下来，用清水洗净。撒上棒子面，搅匀，摊在篦子上蒸熟，做成喷香的苦累。捣点蒜沫，用清水泄开，点上几滴香油，一家人围在一起香香甜甜地吃起来。酸溜溜的马紫菜，肥厚大叶的红根草，扎嘴补血的青衣菜，萝卜缨都是上好的下锅菜......
眼下，顾雨莲和顾雨强到了上学年龄。王桂枝寻思着，自己一辈子是个睁眼瞎，豆大的字不识一个，出堂远门连男女厕所都分不清。这让她吃尽了没文化的苦。她不顾一家人的反对，执意送孩子们读书识字。她时常目光炯炯地抬头望着远方，眼里闪出亮光，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希望和憧憬。顾石头想想生存的艰难，忍不住地反对：“上学是好事，可钱从哪来？”王桂枝抬头倔强道：“再难，也要让孩子上学。不能让他们，再走我的老路了。我要让他们读书识字，学会做人，光光彩彩扬眉吐气地活着。”
顾石头想想自己的高小文化，低头不再言语。四个孩子毕竟是他的亲骨肉，虎毒还不食子呢！假如，孩子日后成事，光宗耀祖，是他老顾家脸上有光啊！为给孩子们交学费，王桂枝就想方设法地挣钱。让人可气的是，王桂枝是外地人，顾石头木讷老实懦弱的连门市都顶不住，王桂枝常受外人的窝囊气，年幼的杏儿也跟着遭了殃......
出于这种原因，王桂枝就东挪西凑地凑钱买了几只小鸡。小鸡刚买回来，好可爱。鹅黄色的羽毛，黑豆一样的小眼睛。走起路来昂着头“唧唧，唧唧......”地叫个不听。看见地上有吃的，一头扎下去啄起事物吞下去，抬起头神采奕奕地往前走。几个孩子一起围着小鸡转，眼睛嘻嘻咪咪透着无限满足......
当杏儿调皮地伸手去逮小鸡时，莲儿“啪”的一声打在她的小手上，瞪了她一眼说：“妈妈说，小鸡不能逮，会把它玩死了。”看见杏儿缩回去的手，补充道：“妈妈说等小鸡长大了，骰了蛋换了钱就可以让咱们读书识字了！”杏儿似懂非懂地听着姐姐的话，不再伸手去逮。只是眼睛一动不动地瞅着小鸡在纸箱里鸣叫。小鸡饿了，王桂枝拿出一家人舍不得吃的黄灿灿的小米，用清水泡了给小鸡吃。几只小鸡就扎下头争先恐后地一下下争抢。莲儿伸出舌头，舔舔嘴，那小米煮到锅里该是多香的一锅小米粥啊！小鸡在一家人的无限宠爱之下快乐地成长。桂枝骄傲地说：“母鸡长到鸡冠子红透成熟了，可以骰蛋，可以给咱家挣钱了。然后呢，你们就有钱上学了！”
那天，杏儿从外面一溜烟地跑回家。看见一只母鸡站在骰蛋窝口，昂着头“疙瘩，疙瘩......”地叫个不听，母亲从窝里摸出一枚像雪球一样的鸡蛋。杏儿见状非常好奇，围着白白的鸡蛋来回转。一会儿看鸡蛋，一会儿看妈妈兴奋激动的脸。再有这种情形，看见母鸡又叫，母亲便说：“知道你有功了，为这个家出力了！”，边说边抓出一把玉茭豆洒在它面前说：“来，犒劳犒劳你这大功臣！”母鸡就“咯疙咯疙”地低下头啄两粒，抬起头高傲地叫两声，低下头啄两粒，再高傲地抬起头叫两声......杏儿并不说话，只在旁边专注地看着这一切。
有鸡再有这种情况，母亲去摸窝里，却没有鸡蛋。母亲皱起眉头，嘟囔一句：“这操蛋的鸡，开始野蛋了！”后来，天不亮，王桂枝早早地起床，把鸡从鸡窝往出放，抓住鸡的翅膀，腾出一只手，把中指伸进鸡屁股，摸摸那只鸡有蛋扣进骰蛋窝以防野蛋，希望攒起来卖了钱给俩孩子换书本。剩余的钱，换点油盐酱醋之类的生活必须品。这样，鸡屁股成了一家人的希望。
一天，杏儿玩耍时，无意中在柴禾窝捡到一玫鸡蛋。想起母亲从窝里摸出鸡蛋的兴奋样，双手捧着鸡蛋一路小跑，想到母亲面前请功。这时，恰好被出来查找野蛋鸡的邻居赵树林撞上。赵树林肥胖的身子抖动了一下，看看雪白的鸡蛋，再看看杏儿一张幼小稚嫩的脸，脸一阵阵地抽搐变形。
树林家的鸡野蛋了。二十岁左右的赵树林，每天要来桂枝家的骰蛋窝查看，查看的气势盛气凌人。赵树林双手倒背在身后，高昂着头，眼睛瞟杏儿一眼。看到没有，鼻子最大程度地大“哼”一声，冲地上“呸，呸......”狠狠唾上两口唾沫，昂着头悻悻离去。幼小的杏儿看见，只低头怯怯地望着她。遇上她凶狠的目光，便慢慢低下头不敢作声。由于怀疑杏儿偷了她家鸡蛋，苦于没有证据，树林母女就指桑骂槐，破口大骂了好多天。
王桂枝实难忍受，两家开始唇枪舌战......
这天，赵树林看到杏儿捧在手里的鸡蛋。以为就是杏儿偷了她家鸡蛋，怒火中烧，指着杏儿的鼻子破口大骂。树林娘也从屋里跑出来，母女俩一起来回推搡着，指着杏儿的鼻子破口大骂：“小妮子，小贼头，人脏俱在，看你这次还能抵赖？”王桂枝听见吵嚷，从屋里急速跑出来护着幼小的杏儿，回敬道：“你见到她从你家骰蛋窝偷鸡蛋了？”赵树林见状，她本没有真正逮住，也编不出瞎话，一时就语塞了。
王桂枝更觉得她们在冤枉杏儿，理论道：“这都那跟那啊？没看见咋就冤枉孩子呢？”一向以霸道著称的树林娘那吃的下这亏？破口大骂道：“你这外地娘们睁着眼睛说瞎话，证据就摆在这，还说冤枉她？”王桂枝怕杏儿受到伤害，仍旧做辩解：“啥证据？你亲眼看见孩子从你家骰蛋窝偷鸡蛋了？”树林娘也不甘示弱：“鸡蛋不是证据，那啥是证据？你这外来娘们，还反了你了！”两家越吵越凶，五岁的杏儿被两家大人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在手里疯狂地掂来掂去。
杏儿剧烈惊恐的哭喊声没能引起丝毫的同情和怜悯，嗓子都哭哑了，也没人搭理她。哭着哭着，发现大人们愤怒时，是那样的疯狂，那样的不顾一切，她直勾勾地瞅着两家大人一张一合的嘴，在剧烈地抖动着愤怒着，飞溅的唾沫星子喷的她满脸都是。她们似乎是几只巨型怪物，又似乎是几只打得你死我活的大公鸡。看着看着，她竟然忘记了哭。
几天之后的下午，当杏儿玩耍回家，看见树林娘俩一前一后，手里攥着男人的大鞋底，怒气冲冲地怒视着她，正从她家屋里往外走。杏儿的眼睛遇到树林娘俩无比凶狠的目光赶紧收了回来。她很怕那种目光，那种目光让她胆战心惊，似有千把钢刀万把钢针，似乎她稍有不慎就会遭到毒打。她惊魂未定地走进家门，看见母亲的眼睛和脸都红肿着，她知道母亲的脸是挨了娘俩鞋底的。这时，她弱小的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痛。她心疼母亲，想保护母亲，可却无能为力。只紧紧地攥起了小拳头，第一次在她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大人是大人的事，大人会记仇，会牵连孩子。
孩子们却不会，孩子们会分的很清楚。大人还在气急败坏时，孩子们早玩到了一起。杏儿和邻居家的次女赵海林都才5岁。中午，太阳像个大火球一样挂在天上。刚吃过午饭，大人们都午休了。杏儿却被赵海林拽到不远处小河边的一大片核桃树下。
每年夏天来的时候，几个小伙伴常到这里玩过家家。核桃树的叶子肥大宽阔，叶子下面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青核桃。成熟时，从树上摘几个，用石头砸开，里面白白的核桃仁吃在嘴里，满嘴唇齿流香。只是女孩们，青核桃的汁液不小心弄到手上咋洗都洗不掉，留下深褐色的脏东西让人讨厌，喜欢干净的小女孩，为有一双干净的小手轻易不贪嘴。杏儿觉得核桃就像一个个小刺猬，摘不得碰不得。满心喜欢，亟不可待地想吃，可想想后果，最终放弃了。
远离大人们的目光，赵海林带了中午吃剩的烙饼，递给杏儿，说：“来，给你的！”杏儿望着烙饼开始犹豫，摇了摇头推开赵海林，说：“我不饿！我不能再吃你家东西了！”她家很穷，那油灿灿的烙饼对于她像上等糕点可望而不可及。赵海林却时常拿在手里津津有味地吃着。
有时，一大堆贪嘴的孩子围着赵海林转。赵海林会撕成一小块一小块分给她们吃，杏儿从来不要，看到得手的孩子们香甜地吃着，只咽口唾沫默默地转身离开了。现在赵海林一再邀请自己，该不该吃呢？她心里泛起嘀咕，这是糖衣炮弹。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吃过她的饼之后，自己该站在那一边？可她妈和姐姐用鞋底打我妈妈的脸，她们都是坏人恶人。从今以后，再不吃她家东西了，我得好好地长点记性。
赵海林突然悲伤地望着她，小小的眼睛里满是困惑和无奈......
